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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文: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二)

孙玉文 语言学微刊 2019-06-19

本文的第一部分请戳孙玉文: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一)


先通过传世文献简单论证一下古有上声。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的材料,《诗经》中出现上声字的韵段共453个,上声自押294个,几占65%;上声与别的声调相押159个,不到36%。一个声调自押如果占到20%—30%,就很难视作巧合,《诗经》中竟然将近达到65%,只能承认《诗经》中上声是一个独立的调类。


再看长篇使用上声字的韵段。夏燮已注意到《诗经》中使用上声的长韵段可证明古有上声。《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小雅·六月》之六章、《甫田》之三章,连用至七韵、九韵,《大雅·烝民》之五章六章、《鲁颂·閟宫》之二章三章,合用至十韵、十一韵皆上声?”


按:《诗·小雅·甫田》三章:“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这里“止、子、亩、喜、右、否、亩、有、怒、敏”共10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夏燮所举《大雅·烝民》之五章六章不典型,很多人认为五章和六章各为一个韵段。分成两个韵段而都是鱼部上声也说得过去,因为可以看做一种语音技巧;即使这样,夏燮的统计还是有问题的,因为其中有平去声的字,不全是上声字。所举《鲁颂·閟宫》之二章、三章说合用至“十一韵”,也说得不确切,因为三章“祖、女”在本章的最后,中间隔了几个韵段,不能跟二章处理为同一个韵段。但是二章最后一个韵段原文是:“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这里“武、绪、野、虞、女、旅、父、鲁、宇、辅”,除了“虞”是平声,其他9字都是上声,还是能说明上声能自成一类的;如果算上“子”,处理为之魚合韵,则有10字。


《诗经》中上声的长韵段的韵字长度还是有限的。《逸周书·小明武解》:“凡攻之道,必得地势,以顺天时;观之以今,稽之以古;攻其逆政,毁其地阻;立之五教,以惠其下。矜寡无告,实为之主;五教允中,枝叶代兴。国为伪巧,后宫饰女;荒田逐兽,田猎之所;游观崇台,泉池在下。淫乐无既,百姓辛苦;上有困令,乃有极□。上攻下腾,戎迁其野。敦行王法,济用金鼓。降以列阵,无悗怒□。按道攻巷,无袭门户。无受货赂,攻用弓弩;上下祷祀,靡神不下。具行冲梯,振以长旗。怀戚思终,左右愤勇。无食六畜,无聚子女。群振若雷,造于城下。鼓行参呼,以正什伍。上有轩冕,斧钺在下。胜国若化,故曰明武。”


据清人卢文弨、江有诰校勘,“代兴”的“兴”为“举”之讹,“怒□”当为“□怒”之到乙,“旗”当为“旅”之讹,“勇”当为“怒”之讹。这里“道、时、古、阻、下、主、举、女、所、下、苦、□、野、鼓、怒、户、弩、下、旅、怒、女、下、伍、下、武”共25个字押韵,为鱼侯合韵。除了未知的“□”,其余24字全部是上声,“时”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时”字条。“上有困令,乃有极□”的“□”,必为一个上声字,可能是“走”字,“极走”,指急速地奔跑,《韩非子·存韩》:“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㤥然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若然,这个韵段是连用25个上声字。


《素问·疏五过论》:“圣人之治病也,必知天地阴阳,四时经纪,五藏六府,雌雄表里。刺灸砭石,毒药所主。从容人事,以明经道;贵贱贫富,各异品理。问年少长,勇怯之理;审于分部,知病本始;八正九候,诊必副矣。治病之道,气内为宝,循求其理。求之不得,过在表里。守数据治,无失俞理。能行此术,终身不殆。不知俞理,五藏菀熟,痈发六府。”这里“纪、府、里、主、事、道、理、理、部、始、矣、道、宝、理、里、理、殆、理、府”共19个字押韵,为之幽侯合韵,全部是上声。“事”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事”字条。


《礼记·礼运》:“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江有诰《群经韵读》以为这里“子、己、礼(他以为‘礼’当改为‘理’)、纪、子、妇、里、己、起”共9字押韵,是之部,全部是上声。


又:“故玄酒在室,醴盏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这里“户、下、俎、鼓、嘏、祖、子、下、所、祜”共10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


宋玉《笛赋》:“乱曰:芳林皓干,有奇宝兮。博人通明,乐斯道兮。般衍澜漫,终不老兮。双枝间丽,貌甚好兮。八音和调,成禀受兮。善善不衰,为世保兮。绝郑之遗,离南楚兮。美风洋洋,而畅茂兮。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这里“宝、道、老、好、受、保、楚、茂、士、友、久”共11字押韵,是之鱼合韵,全部是上声。“茂”在上古有上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茂”字条。


这样的例子在先秦古书中还有很多,这里只是随意摘取的一些。这种现象必须做出可信的解释。如果上古汉语没有上声,那么这些连用25个、19个、11个、10个、9个上声,甚至不夹杂1个别的声调的现象只能视为偶然、碰巧。这是不能让人信服的:有这么碰巧的现象吗?如果不是碰巧,那又能怎么解释?是先秦时人知道后来这些字读上声,而先知先觉、提前使用后来才有的上声字来押韵吗?不是的。只能认为,中古的上声在上古自成一类,即古有上声,否则,就不可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因此,绝大多数学者以为上古有上声,这应该没有问题。

再看上古有没有去声。中古的去声字,逢阳声韵,以及一部分只跟平上声相通的去声字,上古仍然归去声。

 

(一)

 

《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中,去声自押的比例低于平上入,这主要是因为去声中常用的字少于平上入,尤其是阳声韵。通过韵文系联上古的韵脚字的声调,必须要注意这一点。例如,据王力先生《诗经韵读》[1],阳部是一个富韵,入韵字很多,有140个,可是分配到各个声调,就很不一致。平声有116个字,上声有11个,去声有13个,上去声远少于平声。平声字入韵的频率也远高于上去声字,平声“行”27次,“王”25次,“将”20次,“疆”18次,“明”入韵16次,如此等等;上声用得最多的是“飨、享”,各5次,“广”4次,“永”3次,其他的都是1至2次;去声用得最多的是“庆”6次,“上”5次,“泳”3次,其他的都是1至2次。显然,阳部的上去声无法有效组成本调自押。再如侵部,入韵字有57个,平声有45个,上声有8字,去声有4个。就入韵频率来看,平声“心”19次,“林”10次,“中”7次,“风”6次,“南”8次,如此等等;上声最多是“甚、饮”,各2次;去声最多是“仲”,2次。显然,侵部的上去声无法有效组成本调自押。因此,上古韵文中,上去声大量地跟平声异调相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现象不能作为否定古有去声的过硬证据。


韵文材料当然是研究上古有无去声的重要证据,早已有人注意到这个角度。例如《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邶·柏舟》之二章、《魏·汾沮洳》之一章、《卫·氓》之六章,连用至四韵、五七韵,以至《楚辞》之《惜往日》,连用至十韵,皆去声?”裘锡圭《谈谈古文字资料对古汉语研究的重要性》中注意到,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竹书中,四声分用的现象“比较明显”,举出《师癸治神气之道》一文,该文“基本上每句用韵”,平上去入都有,四声分用,“连一个例外也没有”。


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诗经》中出现去声字的韵段共283个,去声自押95个,几占34%;去声与别的声调相押187个,不到67%。从概率的角度说,去声自押既然几占34%,这不是一个小比率,不能视作偶然、巧合。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种统计数字背后的意义。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那么你如何解释《诗经》同调相押的比例?能视而不见吗?这个比例表明,去声自押绝非偶然、巧合。如果你承认古有去声,就好解释了;至于67%的通押,也好解释:去声常用字少,不同声调押韵也是和谐的。对比起来,两种学说的优劣就能很明显看出来。因此,中古的去声上古有相应的调类分别。而且,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势必会将一些跟阴声韵、阳声韵相同的去声字并入平声、上声,这些并入平声、上声的字,必然跟相关的平声、上声成为上古的同音字,那么,同为平声、上声的字,为什么有的仍然是平声、上声,有的却分化为去声?条件是什么?这是难以说清楚的。不承认古有去声,面临解释的问题还远不止此,现在我们先举出一些持古无去声说需要解释的问题。

 

(二)

 

如果不承认古有去声,不但像《诗经》中去声自押占几占34%的比例无法解释清楚(事实上,如果考虑到古今归调的差异,充分注意变调构词,去声自押的比例远高于此数),而且其他的现象也没法解释清楚。下面列出一些现象。


有学者注意到,汉语并列式的双音词,大多依照平上去入的顺序排列两个语素。当去声跟平上声组成双音词时,往往是平去、上去,很少去平、去上。例如有“禽兽、河汉、安定、弘毅、亲比、磨砺、体要、罪过、显盛、陨坠、勉励、浅露、谴告”等。当去声跟入声组成双音词时,往往是去入,很少是入去,例如有“餍足、正直、比及、吝啬、文饰、悖逆、分职”等。这种现象必须要纳入上古声调的研究视野。去声一般摆在平上声之后,入声之前,这是偶然现象吗?如果你认为这是偶然,是巧合,那么请你作出充分论证。如果我们承认这不是偶然现象的话,则必须承认上古去声自成一类,否则没有其他可信的解释办法: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这种现象怎么解释?

我在多篇文章或著作中从不同角度论证古有去声,但散见多处,现在简要地裒辑一下。在研究变调构词的一些论著中,我从变调构词、韵文、汉儒注音、声训等角度论证古有去声。面对这些材料,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这些现象又怎么解释?例如周祖谟《四声别义释例》中,已经根据《周礼·春官·占梦》郑玄注引杜子春“难音难问之难”,《淮南子·时则》高诱注“傩音躁难之难”证明东汉初以来,“难”属平去构词,甚是。如果你不承认杜子春、高诱的注音反映“难”有平去两读,你怎样将这种注音解释清楚?从韵文材料看,“难”平去构词周秦已然,详拙作《上古汉语四声别义例证》“难”字条(载《古汉语研究》1993年第1期)。两汉韵文中,“难”入韵22次,叶平声14次,作“困难,艰难”讲12次,刘彻《瓠子歌》叶“湲,难(‘北渡回兮迅流难’)”,司马迁《史记·自叙》叶“焉,难(‘又与之脱难’)”,扬雄《交州箴》叶“难(‘亡国多逸豫,而存国多难’),干,宪”,边让《章华台赋》叶“单,盘,叹,难(‘悟稼穑之艰难’),桓,欢”,无名氏《古诗》叶“言,难(‘道远会见难’),间,欢,还”,《善哉行》叶“难,干(‘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欢,山,飜,丸,寒,宣,干,餐”,《君子行》叶“然,闲,冠,肩,难(‘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餐,贤”,《董逃行》叶“山,难(‘山头危险道路难’),端,璘,纷,烟,端,攀,前,传,言,端,丸,柈,仙”,王褒《九怀·尊嘉》叶“门,欣,难(‘怀恨兮艰难’)”,蔡邕《陈君阁道碑》叶“难(‘险阻危难’),缘,顚,民,君,仁,神,骞,言,民,烦,便,患,勤,宣,孙”,《杨孟文石门颂》叶“秦,焉,难(‘路歮难’),艰,年,门,残,颠,渊”,严忌《哀时命》叶“难(‘路幽昧而甚难’),叹”。例外2次,“乱事,祸乱”义叶平声,《史记·自叙》叶“端,难(‘天下之端,自涉发难’)”,蔡琰《悲愤诗》叶“患,单,关,蛮,漫,叹,安,餐,干,难(‘薄志节兮念死难’),严”。叶去声8次,意思都是祸乱,乱事,灾难,患难,《史记·自叙》叶“难(‘楚人发难’),乱,嬗”,刘向《九叹·怨思》叶“怨,难(‘躬获愆而结难’)”,扬雄《长杨赋》叶“畔,乱,难(‘中国蒙被其难’)”,傅毅《洛阳赋》叶“乱,赞,难(‘拂宇宙之残难’),馆”,崔瑗《遗葛龚佩铭》叶“乱,难(‘韩魏致难’)”,阙名《张公神碑》叶“建,畔,难(‘亭长阍□□扞难兮’),烂,见,徧,万”,《易林·恒之巽》叶“难(‘偏心作难’),乱”,《姤之明夷》叶“难(‘陈子发难’),乱”。“难”的平去两读分得这样清楚,岂可用巧合来搪塞?只有承认古有去声、古有平去构词才可以解释清楚。


我在《先秦联绵词的声调研究》[2]中论证先秦的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全部同声调;叠韵联绵词中,同声调的占97%;双声联绵词中,同声调的占53%。只拿去声来说,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同去声的有1个,没有跟其他声调组成双声兼叠韵联绵词;叠韵联绵词有26个,几乎没有去声跟其他声调组成的叠韵联绵词;双声联绵词有9个。这绝不是偶然现象。面对这种现象,除非你认为联绵词的读音是注释联绵词的读音的人编出来的音读,然而这是要拿出可靠的证据的;如果你不认为上古有去声,又如何去解释这种现象?


我在《汉语双音词两音节之间语音异同研究》[3]中通过搜集十万以上的汉语双音词,论证汉语非叠音的双音词,每一个双音词,两个音节之间一定不同音。其中有双音词“授受、买卖、杜度”等,按照规律,每一个词两音节一定不同音,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又如何解释这种情况?


相较于声韵母,声调的数目是十分有限的,因此人们在造谐声字、使用假借字、异文时,常常不大管声调。但是如果能照顾到声调,其岂不更好?因此人们有时候又要照顾到声调。我在《谐声系列与上古音》[4]中举例指出,“有的字只谐去声,例如,‘奏、素’的谐声系列各8字,‘片’4字,但是谐去声。‘四’10字,有9字都是去声”;在《谐声层级与上古音》中举例指出,从“韋”声的字,平上去都有;“衞”是去声,从“衞”声的字只读去声。如果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偶然,就请拿出关键性的证据来。如果不是偶然,你不解释成古有去声,你将怎么解释?


扬雄是东西汉之交的大学者。我在《扬雄<方言>折射出的秦汉方言》[5]中,注意到他的注释中反映出当时有去声。例如《方言》卷五有:“宋魏陈楚江淮之间谓之缳,或谓之环。”因此,“环”和“缳”必不同音。郭璞注“缳”:“擐甲。”这里“环”《广韵》户关切,匣母删韵合口二等平声;“缳、擐”胡惯切,匣母谏韵合口二等去声。如果你承认“环、缳”有别,你不将“缳”解释为去声,你又将作何解释?卷十三有:“杪、眇,小也。”这里“杪、眇”必不同音。这两个字都有上去二调的读法,如果你不承认这两个字一个是上声、一个是去声,当时有去声,你又怎样去解释它们的不同呢?


古人行文中,有时候很讲究语音技巧。有些语音技巧反映出古有去声,例如《荀子·儒效》:“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至汜而汎,至懷而壞,至共头而山隧。”这里“汜”经过清代汪中、卢文弨考证,我们知道是“氾”字之讹。“氾”和“汎”音近,“懷”和“壞”音近,“头”和“隧”(通“坠”)声母相同。值得注意的是“懷”和“壞”。“懷”,户乖切,上古匣母微部;“壞”,胡怪切,上古匣母微部。二字声韵母都相同。按照这里的语音技巧,“懷、壞”只能是声调之别。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你怎么解释“懷、壞”的上古分别?可见上古汉语平去有别,中古的去声在上古已有相应的分别。


正月的“正”,原来读去声。古人说,因为避讳,改读平声。《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帝者……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集解:“徐广曰:‘一作“正”。’宋忠云:‘以正月旦生,故名正。’”索隐:“《系本》作‘政’,又生於赵,故曰赵政。一曰秦与赵同祖,以赵城为荣,故姓赵氏。”正义:“正音政,‘周正建子’之‘正’也。始皇以正月旦生于赵,因为政,后以始皇讳,故音征。”如果你承认张守节《正义》的说法,但不承认战国时有去声,你如何解释清楚这则避讳改音的事?


白族先民很早就跟汉族先民接触,时间可能在西汉或西汉之前。因为中古去声字,对应于白语的两个声调。据我们研究,中古去声来自汉代以前去声和长入的合流。这个问题下文将专门讨论,这里不赘。据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6],汉白声调对应的最早层次是这样的:原始白语第1调对应于中古汉语的平声,第2调对应于上声,第3、4两调对应于去声,第4调对应于入声。如果你不承认汉代以前汉语有去声,你如何解释早期白语拿第3、4两调,而不拿1、2两调来对应汉语的去声?如果你说白语是中古以后从汉语借去的,你又如何解释拿第4调来对应中古汉语的入声字和一部分去声字呢?


如果承认《诗经》以降的汉语有去声,上述问题就迎刃而解。如果你不承认古有去声,你将无法解释这些现象。对比起来,两种学说的优劣就明显显示出来了。对于古有去声,我们下面还要从不同的视角去加以论证。

 

(三)

 

中古去声字,先秦押韵的不多,下面从去声的长韵段的角度来证明古有去声。这些长韵段,也可以算是一种语音技巧。


宋玉《神女赋》:“于是摇佩饰,鸣玉鸾;奁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里“傅、去、附、首(头朝着)、授、记、覆(早期觉部长入,此时为幽部)、究、遽、据、处(处所)、语(告语)、曙”共13字押韵,是之幽侯鱼合韵,全部是去声。


《楚辞·九章·惜往日》:“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廱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原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廱君之不识。”这里“戒(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得、佩、好(《补注》:‘好,音耗。’)、代(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意(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置(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载、备(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异(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再、识(《补注》:‘识,音试,亦音志。’均为去声。原为职部长入,此时为之部)”共12字押韵,是之幽职合韵,除了“得”字,其他11字全部是去声。“得”在上古可能有职部长入(后变为去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得”字条。


《素问·离合真邪论》:“其行无常处,在阴与阳,不可为度。从而察之,三部九候。卒然逢之,早遏其路。吸则内针,无令气忤。静以久留,无令邪布。吸则转针,以得气为故。候呼引针,呼尽乃去。大气皆出,故命曰写。”这里“处、度(原为铎部长入,此时变入鱼部)、候、路(原为铎部长入,此时变为鱼部)、忤、布、故、去、写(后写作‘泻’,去声)”共9字押韵,是侯鱼合韵,全是去声。


《诗·卫风·氓》六章:“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里“怨、岸、泮、宴、晏、旦、反”共7字押韵,元部,有6字可以确认是去声,只有“反”是上声。《集韵》“反”有去声读法,孚万切:“反,覆也。”如果这样,这里7个字全是去声。


宋玉《神女赋》:“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这里“望、相、尚、量、畅、状”共6字押韵,是阳部,全是去声。


《泰山刻石铭》:“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这里“饬、服、极、德、式、革”6字是一个韵段,全部是职部短入;“治、诲、志、事、嗣、戒(原为职部长入,此时变入之部)”6字是一个韵段,全是去声。这个刻石有一个技巧,它利用之职二部音近的特点形成部分回环,同时又有交错。


《琅琊台刻石铭》:“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这一段文字有三个韵段,“始、纪、子、理、士、海”6字,全部是之部上声;“事、富(原为职部长入,此时变入之部)、志、字、载、意”6字,全部是之部去声;“帝(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地、懈、辟(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易(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画(原为锡部长入,此时变入支部)”6字,全部是支部去声。文中语音技巧在于,第一个韵段跟第二个韵段都是之部,只有上去之别,可见当时上去分别很严;第二个韵段跟第三个韵段分属两个韵部,但是它们同声调,也就是说,“事、富、志、字、载、意”和“帝、地、懈、辟、易、画”12个字同声调。


这种在一首诗中安排不同声调的字形成不同韵段的语音技巧,清代夏燮已经注意到了。《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关雎》为《诗》之首篇,而四声具备,‘鸠、洲、逑、流’平也,‘得、服、侧’入也,‘采友’上也,‘芼、乐’去也。《小雅·泂酌》之三章分平上去三韵。《召南·摽有梅》三章、《卫·有狐》三章、《王·采葛》三章、《郑·羔裘》三章、《齐·甫田》三章、《魏·汾沮洳》三章、《小雅·菀柳》三章,分平去入三韵……若古无四声,何以分章异用如此疆尔界不相侵越?”这是值得重视的角度和见解。


这样的例子在先秦古书中还有很多,这里只是随意摘取的一些。至于汉代,这样的例子更多,此不赘。这种现象必须做出可信的解释。如果上古汉语没有去声,那么这些连用13个、12个、9个、7个、6个去声,甚至不夹杂1个别的声调的现象只能视为偶然、碰巧。这是不能让人信服的:有这么碰巧的现象吗?如果不是碰巧,那又能怎么解释?是先秦时人知道后来这些字读去声,而先知先觉、提前使用后来才有的去声字来押韵吗?不是的。只能认为,中古的去声在上古自成一类,即古有去声,否则,就不可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


[1] 王力:《诗经韵读》,《王力全集》第十二卷,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9-130页。

[2]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2-191页。

[3]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3-268页。

[4]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4-367页。

[5]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02-443页。

[6] 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8-99页。

(未完待续)


编辑: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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