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Ocula 对谈 | 赖辉明:日落时刻

夏天 Ocula艺术之眼 2022-10-28



赖辉明 Timothy Lai。图片提供:艺术家和Longlati基金会。


生于马来西亚吉兰丹州哥打巴鲁,现工作和生活于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的美籍亚裔艺术家赖辉明(Timothy Lai)在 Longlati Foundation 的展览“爸爸,勿让日灼我身”(展期:2022 年 9 月 9 日至 2022 年 10 月 30 日)是艺术家在中国的首次个展。展览中的绘画作品投射出艺术家本人对于父子之间焦灼情感的思索,并以复杂地态度讨论了父权制中的顺从、拉扯与悖逆。


2019 年,赖辉明在职业生涯的首个个展“Oh Brother, Oh Bother”中展出了以身体姿态为主题的绘画。画作中的人体以弧线的形式彼此勾连,这些如纽结般的形象暗示了个体之间的角力。2021 年的个展“Soft Words Make it Easier to Bear”则进一步明确了赖辉明的兴趣所在:在亲密关系当中,是什么促使个体在彼此之间既联合又争斗?


展览现场:“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022年,上海(展期:2022年9月9日至10月30日)。图片提供:Longlati基金会。


在此次 Longlati Foundation 的新展当中,赖辉明没有选择一条捷径去呈现弥漫在社会意识中的父权压抑;相反,站在成年男性的视角(在男孩与父亲之间),艺术家唯一确信的是父子关系中的不确定性。画作中的人物有着夸张的身体姿态,这些任意弯曲的肢体既可以被视作是逆来顺受的产物,也可以被当作是以力相抵的反抗。


这些杂糅了古典母题与身体程式的绘画表明,我们依旧可以从极性的主张当中找到表达真实人性的细节。正如赖辉明所言,作品中的光影效果暗示了日落的时刻。作为象征,这一魔幻而浪漫的时段同时也意味着脆弱与疲惫。


赖辉明,《思我所思(父亲的怀抱)》,2022年。布面油画,182.8x 167.6cm。由艺术家与Jack Barrett允惠。图片提供:艺术家和Longlati基金会。


譬如,在作品《思我所思(父亲的怀抱)》当中,浅坐于台阶上的父亲虽然依旧手握玩偶(儿子),但却备显无助。在这里,日落既是父权的黄昏,也是存在者的黄昏。这是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所描述的时刻:疲惫是存在者疲于“存在”(être)的瞬间。


在本次对谈中,赖辉明讲述了自己绘画的起点与过往,同时也分享了他的绘画与父子关系、图像志以及形式的相关话题。


展览现场:“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022年,上海(展期:2022年9月9日至10月30日)。图片提供:Longlati基金会。


只要人们翻阅你的简历,就很难不对你的身份与家族表示好奇。能否告诉我更多你的成长经历?又是什么让你走上了画家的道路?


在我小时候,真的没有太多机会来展现自己的创造力。我在一个相当严格的教育系统中长大,它注重数学、科学和语言的标准化考试。艺术通常被放到一边。长大后,绘画才真正成为一种现实。本科毕业后,我开始将绘画作为一种爱好。我的第一幅画是在母亲节为我祖母绘制的一束花。无论当时是否有这种意识,我想,我总是对审美观念感兴趣。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可以画画。或者说,当我看到一些画作时,总会偷偷地想:“我可以做得更好”。当我画第一幅画的时候,我很快就意识到它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复杂得多。


展览现场:“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022年,上海(展期:2022年9月9日至10月30日)。图片提供:Longlati基金会。


我在你的画廊网页上看到了篇采访,当中提及:在进入罗德岛学习之前,你的绘画风格是抽象表现主义,但从第一个个展(2019)开始,具体的形象却越来越多了。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我在 2015 年加入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 MFA 绘画项目。当时,我的画作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琼·米切尔(Joan Mitchell)、朱迪·普法夫(Judy Pfaff)和约翰·张伯伦(John Chamberlain)等人。我喜欢(现在也是如此)那些巨大的具有姿势性的符号,它们灌注着情感与力量。进入研究生课程后,我以为自己会在绘画中继续这一脉络。然而在罗德岛,我被要求重新思考自己关于绘画的想法——你想用绘画来表达什么?甚至,它有意义吗?


当时,我认为很多有色人种也受到压力/鼓励去探索围绕其种族、文化和遗产的话题。我觉得我也必须这样做。我试图通过一个抽象的镜头来处理这个问题,但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满足过,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能够完全表达出我想说的东西。坦率地说,我是出于无奈才画具象画的。在某个时刻,我终于决定,我需要从抽象作品中做出巨大的改变。对我来说,形象是绘画的一个必要方面,它可以最好地帮助我去探索自己所感兴趣的复杂问题。


赖辉明,《勿过界,仅限会员》,2021。布面油画,167.6x152.4cm。由艺术家与Jack Barrett允惠。图片提供:艺术家。


“压力/鼓励”是一个复杂的表达。这个表述令我联想到你在 2021 年展览中的一件作品《Beyond this Point: Members Only》。在画面中,黑色老鹰显然挡在了两位人物之间,处在正要起飞抑或是即将降落的姿势。能不能谈一谈这幅画?


我认为我感兴趣的是“/”,即想法之间的细微差别之处。对我来说,这个空间是一个生成的时刻,让观众(我或观众)填补空白,产生共情,或将自己置入画中。在这幅《Beyond this Point: Members Only》画中,我感兴趣的是将人物放在“/”的空间里,把这一时刻或这一戏剧性场面放在两个不同环境之间的交点之上。正如标题所暗示的,这幅画关注的是通道和边界。


在美国,大家都在讨论着种族、可及性(accessibility)与公正。在一段跨种族的恋爱关系中,我对那些像我的白人女友这样的人和像我这样的有色人种所提供的舒适空间感兴趣。这是我的伴侣与我不断协商的事情——卡在两者之间。顺着这个思路,我相信鹰是画面中充当了一种压迫和保护(尽管是可疑的)形式——它总是注视边界,准备出击,但不承认自己给两位主角所带来的负担。


从绘画史的角度来看,画中还有一些古典元素,比如对马萨乔(Masaccio)的引用。黑色老鹰的形象又像是对“利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母题的当代转换(也许我错了)。对你而言,这些古典母题意味着什么?


西方的古典图像志(iconography)是我成长过程中所看到但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如前所述,没有人教我如何“正确”地“阅读”艺术。我觉得恰好是知识的缺乏才让这些观念如此吸引我。从历史上看,利用图像志的想法似乎可以很直接;一个被共同体所理解的符号/主题系统,它为图像提供了背景。


然而,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时代,随着巨大的信息传播,以及大量的文化和历史——关于我们如何消费和理解这一类型的符号和图案,情况要复杂且细微得多。也许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更多的是与我的双亲背景和东西方交流的挑战有关。对于多种族或多语言的人来说,围绕沟通和清晰度的挑战不仅仅是迷失在文字中的问题,还有视觉语言。我想我还在努力理解自己对于古典图像志的兴趣。


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1》,2022。布面油画,244x152.5cm。由艺术家与Jack Barrett允惠。图片提供:艺术家和Longlati基金会。


关于多种族背景和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我想这一兴趣在 Longlati Foudation 的展览中得到了明确的展开。是什么契机或者时刻让你开始思考父子关系?展览借用了你的作品名“爸爸,勿让日灼我身”(Don't let the sun go down on me, Pa),应该如何理解它呢?


父子关系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它是一种被义务、爱、温柔、挫折、心碎、勇气、脆弱等观念所包围的动力关系。我认为,无论何种文化,大多数人都能体会到这种关系的复杂动态和坐在这个空间里的感受。为了 Longlati Foudation 的这次展览,我翻阅了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天真与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Experience)中的一些版画,并被牧羊人和小天使之间的关系所深深吸引。


后来我决定画几幅作品,将形象重新编排为一种父子关系。这两幅画《爸爸,勿让日灼我身》(Pa,1 & 2)探讨了父亲和孩子之间的微妙感觉,尤其是思考如何通过身体来表达构图、空间和光线的这些细微差别。这组绘画后来成为了展览的驱动力,并引导我完成其余的画作。


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2022年。布面油画,244x152.5cm。展览现场:“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022年,上海(展期:2022年9月9日至10月30日)。图片提供:Longlati基金会。


极为概括地说,在西方,或许存在着两种关于父子关系的神话:希腊中的弑父情结,与圣经题材中的“浪子回头”(伦勃朗在去世前两年曾描绘过)。而在东亚文化背景当中,父亲通常被假定是家庭生活的中心,这种设想也被投射到更大的社会范围里。在展览当中,我认为《父亲,父亲的父亲,和孩子》(Father, Father’s Father, and Child)是一件即令人动容,又令人困惑的作品。它有着一种宗教感,但在肢体和细节上又如此生动。


我喜欢你说的“动容又困惑”的描述。我想你是对的,这幅画有种超脱世俗的感觉,但人物的体态却非常“入世”。在某种程度上,你的评论让我想起了天主教圣徒的宗教绘画,以及他们如何经常被描绘在一个神圣的空间/状态中,但也被展示为与他们的殉道有关的某种形式性的符号。


赖辉明,《父亲,父亲的父亲,和孩子》,2022。布面油画,228.6x213.3cm。Longlati基金会收藏。图片提供:艺术家与Jack Barrett。


例如,巴黎的圣丹尼斯(Saint Denis of Paris)捧着自己被砍下的头颅,或者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Saint Catherine of Alexandria)经常拿着她受刑所用的车轮。这些符号虽然旨在作为识别标志,但也是对他们的苦难、他们的人性与他们的尘世感(earthliness)的提醒。虽然我不认为父亲的地位类似于圣徒或圣洁的地位,但我喜欢这种想法在图像当中的对立。


对我来说,那幅画几乎让我觉得是对父亲地位的感同身受、同情和颂扬,并承认他在两代人之间的不稳定地位。这幅画参考了贝尔尼尼(Bernini)的雕塑《埃涅阿斯、安奇塞斯和阿斯卡尼乌斯》(Aeneas, Anchises, and Ascanius)。正如《埃涅阿斯纪》中的故事,埃涅阿斯背着他年迈的父亲,引导他的小儿子离开燃烧的特洛伊城,去寻找新的家园。我发现这个雕塑相当感人,并开始思索父亲地位的复杂性。


在某种普遍的传统意义上,父亲是家庭的领导者,必须引导当下,同时尊重和关心过去(父亲的父亲),并为未来的发展(孩子)进行规划。当我用这些术语重新表述父亲的概念时,不管我对父权制的感受如何,我对他感到非常同情;作为一个在多个方向上不断延展的个体,父亲在不断前瞻的同时,亦得回眸。


赖辉明,《间隙》,2022。布面油画,228.6x213.3cm。Longlati基金会收藏。图片提供:艺术家与Jack Barrett。


我最喜欢的艺术史家之一列奥·施坦伯格(Leo Steinberg)在 2007 年为他的《另类准则》写了一个新版序言。在文章开头,他描述了十岁的自己在柏林看见波蒂切利(Botticelli)的圣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án)时的震撼经历。他用精炼的字句比较了四幅由不同画家绘制的圣徒,并以此提醒观众留意不同作品之间在形式上(尤其是空间安排)的微妙差异。以《间隙》(A Space Between)为例,我想转向形式的问题。在这件的作品中,父亲的右腿膝盖部位是如此紧绷,而下方的裤腿却又有着波浪式的线条。显然,在其他作品中,服饰的线条都极为醒目。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处理方式?


我认为,最简单的答案是强调解剖学的一般性质,而不是去“描述”它。腿部绘画的区别是基于腿部的弯曲程度,这在衣服的褶皱中得到体现。因此,后腿更加弯曲/压迫,从而引起更多的弯曲/有机的笔触,而前腿则更加紧绷,进而强调这种姿态。


赖辉明,《指责》,2022。布面油画,228.6x213.3cm。图片提供:艺术家与Jack Barrett。


比起你过往的作品,Longlati 展览中的新作增加了光线与阴影的效果。这是一种增加戏剧性的方式吗?


展览中的光影直接与该展览的标题“爸爸,勿让日灼我身”相联系。我认为这是一个特别有意义的想法,要贯穿在作品中。作为一个总体声明,日落是一个浪漫的想法,它允许每一个姿态和情感被放大,并且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这就是说,我对日落的主要兴趣是因为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边缘时刻;它是一个的结束和另一个的开始,一个短暂的瞬间,往往在我们能够理解这个变化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这是之前在“/”空间中的想法的另一个延伸。


在展览中,这种过渡性空间对绘画的叙事方面起着重要作用。我认为考虑这个展览的一种方式是,它是关于家庭内部等级地位的重新协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展览是关于一个儿子在他父亲眼中重新谈判他的地位,从一个孩子过渡到一个成年人——而日落是这个时刻的一个象征性姿态。


赖辉明,《宽恕却并未和解—1》,2022。布面油画,27.94x35.56cm。图片提供:艺术家与Jack Barrett。


在《间隙》当中,正在坠落/升起的裸体的手臂具有反关节的效果。在你的小尺幅作品中,姿势、手指与面部也都有着丰沛的感染力。这些细节对你或展览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对这些类型的细节的兴趣使我思考绘画和形象的表演性。我个人认为,小的细节和姿态是一种延伸,或者说是传达一个想法的组成部分。它们与绘画的意图并不分离。我经常思考非语言形式的交流以及如何进行交流,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像芭蕾舞或解释性舞蹈(interpretive dance)这样的表演性作品——一个关于如何利用身体建立一种语言形式来传达特定想法的问题。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是展览中的小系列绘画《宽恕却并未和解》,它从《浪子回头》中找到了灵感。这些画将手和脸作为权力动态和等级谈判的具体参考。从历史上看,手是权力和机构的象征,在这些画中,我想看看如何在展览的背景下应用这一点。


展览现场:“赖辉明:爸爸,勿让日灼我身”,2022年,上海(展期:2022年9月9日至10月30日)。图片提供:Longlati基金会。


这次展览的作品包含了许多间隙(/)。在家庭中,它是儿子/父亲;在血脉中,它是东方/西方;在绘画中,它是当代/古典。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作为画家,你希望人们在你的绘画中看到什么?


我不认为我的作品是在说教,我也没有真正试图传达任何特定的道德理想。我所希望的是,人们能够坐在作品旁边,花时间与它相处,并与它产生共鸣。—[O]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