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ula 观点 | “大地转绿”中的非透明之力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热浪翻滚，盛夏炙烤纽约。即便是文化最多元混杂的城市，在数据和绩效至上的今天，大多时候人们也只忙着擦肩而过，奔赴各自的茧房和孤独。精确，透明，定义是工具理性时代以降的要义。大数据取代神。无论性欲还是远方的山河，全憋在屏幕里，一刷即过不留印记。“他者”，如韩炳哲所言，在愈发透明的数据社会中消失。而那些表面看到的他者，实则不过是为了确立自我这个大写的“我”的存在。

沈莘在纽约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的个展“ས་གཞི་&ོན་པོ་འ+ར(大地转绿)”（展期：2022 年 5 月 4 日至 8 月 28 日），在躁动又热衷下定义的当下显得有点“不合时宜”。那些看到藏文兴奋起来，以为能找到自以为熟悉的“异域”感的人怕是要失望。展览摒弃将他者放在已知的“我”的话语体系里阐述。与一切确定性的言说相反，打磨出一种“非透明”（opacity）力度。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展览的核心是一件委任的同名影像装置《大地转绿》（2022）。置于中心的落地屏幕将空间一分为二，作品呈现在其两面。汉语和藏文夹杂的对话回响在展厅，其英文和藏文字幕则分别投射在地上。

影像由沈莘和灯光师 kyle gavell 协同完成，通过剧院的舞台灯光来记录春夏秋冬里各一天的变化。沈莘用汉语记录下其观看后，交给藏语老师吉塔宗翻译为藏语，随后作为学习藏语的材料。回响的对话则是他们十二堂课的教学内容。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沿细窄的楼梯走入地下，光线和高温一并消失，步入其中的观者陷入迷失。无论是荧幕上抽象的光影还是粗粒感极强的声道，都把人包裹在模糊之中，使之难以抓取往既有的经验和参照。画面，字幕，中英藏语，文本及声音本是显露内容、相互确立的工具，在此却松散脆弱。

影像画面中大片的色块缓慢变换着，有如朦胧迷雾。无论坐在房间的哪一侧，无论你的母语是英语还是汉语母语，似乎都无法抓住完整的全貌。汉语母语的人会被含混难辨的回声和穿插的藏语影响，而英语母语的人只能依赖一侧的英文字幕，对头脑上空的对话摸不着头脑。即便只是安静凝视画面中流转的灯光，也会在字幕的’干扰’以及不断描述的方位中感到错位。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模糊感和脆弱性也贯穿在沈莘和其老师吉塔宗的对话之中。学习过程中没有强硬的主导和任何绝对定义，更像通过语言去触及一切言外的隐秘联系。比如艺术家会在“变得明亮”（ཁྲ་ལམ་མེ）一词中，发现”ཁྲ་" "ལམ་" "མེ་" 分别为“鸟”，“道路”，“火”，合起来“变得明亮”也许就与鸟，道路，火三者有着某种关联。比如夜晚和母亲有关。比如山有神性，会变换其身体的轮廓。比如藏语里不按雨雪冰雹这样的分类，而是关于天空和坠落。“ནམ”——一切从天空落下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又比如谈及大地的颜色时，蓝和绿为同一个词，而词的内部有“之前”之意。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吉塔宗随之讲到，“青藏高原曾经是一片蓝色的汪洋”。此时屏幕中的色泽再次转变，如同听觉和想象共同投射的画面。这些词语里隐伏着现代世界难以想象的关联，而翻译和学习似乎不再为了寻找在已知世界的对应，反倒是为了脱离缰锁，去触及某种未知。

事实上，沈莘亦是在这样一种隐秘的探索中重新建立与已逝父亲的联结，感受他们冥冥中共存的亲缘土壤。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当视觉听觉都含混，人转而依赖直觉和联想，抵达不可译和不可言说之地。这片飞地让人想到《关系诗学》一书中多次谈到的“非透明”（opacity）。与今天对透明的鼓吹和热衷定义他者的话语不同，非透明的意涵在于意识并承认他者身上永远有不可知，不透明的领地；不能轻易剥夺，简化，或用自身认知将其占有。

这种不可抹除、不可用减法归一的差异，才是多重性（multiplicity）的基石。如此，他者不再由大写的“我”而确立，而是反过来。在非透明感知里，人得以唤起久违的想象和对万物盘根相连的体察，自我由此不同。

沈莘，《大地转绿》，2022。展览现场：“沈莘：大地转绿”，瑞士当代艺术学院，纽约（2022年5月4日至8月28日）。图片提供：瑞士当代艺术学院。

影像末了有句话印象深刻：

“太阳反射在湖面的波浪上。

湖面不再平静。”

许多人应该都带着这句话出来。头顶再多楼宇密布，也忍不住寻找天际和太阳。—[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