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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ula 对谈 | 梁远苇:对绘画语言系统性的滚动研究

朱荧荧 Ocula艺术之眼 2023-04-12



梁远苇。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2008 年,梁远苇在博而励画廊首次展出“生活的片段”系列,从日常生活使用的布料中选取图案,在厚涂颜料背景的画面上描绘繁复的花纹。这种标志性的创作手法在 2010 年个展“金色笔记”中发展到完善的形态。


自 2018 年后,她将创作思路分为“笔法”和“造法”两条线索。“笔法”中从对西方湿壁画技法、南宋以来文人画笔法的研究,思考材料和物质之于绘画的意义,并强调绘画过程的重要性;“造法”是她的自创词,来自北宋时期的建筑规范典籍《营造法式》,侧重研究画面中的结构和造型。她善于理性地设定工作框架,梳理作品线索,在画面的重复性结构不变的前提下,主动对题材和内容限定范围,回归朴素的修辞语言,简化对材料的使用手法。


展览现场:“梁远苇”,北京公社,北京(2022年6月24日至8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2013 年梁远苇在北京公社举办“石榴”个展,2022 年 6 月,梁远苇的同名个展是相隔 9 年之后她的作品在北京的又一次集中展示。展厅的气息幽深,光线若明若暗,巨大的画面倚靠在裸露的弹簧床垫芯两侧,悬在半空中,每一笔黑色从顶端流淌下来,暗红色从缝隙中透出,粗砺的线条在空中不断画弧线,像极了一个大型解剖现场。


在对话中,两位不同创作经验与阶段的艺术家朱荧荧与梁远苇,一同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绘画让人这么容易从视觉进入,却仍然觉得它很疏远?


展览现场:“梁远苇”,北京公社,北京(2022年6月24日至8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你最近几年的工作方法,从“笔法”和“造法”两条线索入手,回溯东西方古代美术文化中的不同段落,循序渐进地研究具体问题。我发现这个重复吸收的过程涉及到个人趣味的问题,你有意识的选择与什么样的文化相亲近,根据它们的美学精神反复确认自己的趣味,再把它们揉进对绘画形式语言的研究之中。

 

每段时期的趣味会有点变化,我总觉得传统文化里有些东西没有被很好的延续和转化。在第一条线索中,“2015”系列(2015)的 16 张画面上的颜料开始逐渐变薄,那个时候学习了文艺复兴早期大师安吉利科和中国元代画家钱选。这次展览里“2017”系列(2021),是去湖南省博的时候受到马王堆汉墓帛画的启发。


在第二条线索中,我从对后印象派、纳比派的色彩学习,如《2018 系列习作之一》(2018),到受文艺复兴教堂天顶壁画、希腊的着色大理石雕塑的影响,再到宋元木雕,唐陵、宋陵神道上的石刻造像,和一些石窟造像,表达方式也跟着逐渐过渡到炭笔素描,比如这次展览中的《造法 13》(2022)中的结构有两个来源,永乐宫的一块门楣和乌克兰的一个被毁的纪念碑雕塑。每个人都会有个人趣味,难道不是吗?


梁远苇,《2018系列习作之一》,2018。亚麻布上油画,40x50cm。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趣味性有滋养也有限制,当它限制到表达的时候我会想怎么跳出来,比如怀旧感,我也是很亲近的,但是有时候又非常想挣脱它。最主要的矛盾来自于绘画本来就是一个保守主义的选择,既然选择了绘画,就说明我们只能在这个空白平面和个人的关系里寻找答案,怎么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做出有建设性的内容,这是大家都会面临的问题。


它的矛盾性一开始就在,很难快速找到解决方法。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并不急于在保守主义里寻找前卫性。尤其是在全球化特别深入的当下,很多问题被探讨后一下子就会形成全世界共通的话题,但是它能不能在我们的文化体中依然是真实的,很大程度上我是怀疑的。


展览现场:“梁远苇”,北京公社,北京(2022年6月24日至8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我更希望把每个展览当作项目的方式来提出我的问题。什么样的工作是有建设性的?有可能是发现一个新问题,有可能是表达一种鲜明的态度,也有可能是呈现一个不一样的视角。所以你的问题也是我的疑问,我不知道我的工作方向有没有先进性,可能有些工作刚开头,但它体现的是一种过程的清晰。我比较排斥的是那种流行的绘画风格和抱团取暖的状态,像这种对绘画语言系统性的滚动研究,它是一个向内的过程,哪怕很自我,很局限,但是我想表达这种鲜明的态度。


另外你提到怀旧的问题,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点怀旧,但是时间不长。我觉得,探究古文明中蕴含的力量,尤其是作为中国人,如何理解曾经断裂的文化脉络,如何在当代世界做有独立性的文化建设是很重要的。而且,把古文明放在当代来理解,和拿中国传统文化做皮套在西方理论上,也是明显不一样的。人活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思考自己的来处,会思考自己的意义,这是一个点和一个时间空间的关系,这不是怀旧。


展览现场:“梁远苇”,北京公社,北京(2022年6月24日至8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我也认同。关于怀旧的问题更多是指一种思维方式,比如“从个人记忆里调动对当下的感知经验”这样一个惯性。


是这样的,不过也很自然,它占据艺术创作中的一部分。人得诚实,记忆也是很必要的。行为很多都是是无意识的,但需要被反观,画画就是这种状态,总在无意识与意识中来回穿梭。


这种无意识和有意识之间的东西挺好玩的,抽离的时候会有点怀疑,我为什么总是会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拽着往前走?我觉得去研究知识和行为的来源,那些影响我们最深的古代传统的根源,其实是解开这个谜团一个很重要的方法,这也是你选择的方法。


2004 年左右我开始做“生活的 50 个片段”系列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一层。当时就是很恐惧,的确是需要在周围生活的片段记忆中去找安全感,最初的 CD 大小的画都是,拿一张 A4 纸掏一个 12 x 14 厘米的洞,在自己的衣服床单上找画面。


梁远苇,《Umustbestrong》,2004-2006。行为、装置。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摄影:于欣龙。


《Umustbestrong》(2004-2006)那件打字机作品也是给自己鼓劲儿。不过出来2008年第一个个展“115 楼,1904 室”以后,就走出自己个人生活的领域了。对我来说,对整个人文历史无分绘画、建筑、电影、文学、哲学都需要补课,才能知道自己在时空中的位置,对绘画就是尽量做朴素的基础性工作。


是什么样的思考促使你选择这样的工作方法?


随着年龄增长就很自然地开始对文明史感兴趣了,05年左右对宋画最先有了兴趣,也影响了“生活的片段”系列作品最早期的面貌:满幅的、细碎笔触大面积重复性的铺开,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特征,在我看来也像北宋的巨嶂山水中用不同的皴法去表现的树和岩石。而随着对艺术文明史的了解,我自然而然地从北宋进入到南宋元明清的文人画脉络,我感兴趣很多文明的转折点,比如文人画的“复古”主张,赵孟頫钱选复古的是唐及魏晋的风格,我便跟随去了解高古时代的绘画、墓葬美术,石窟壁画和建筑。


同样的追溯历程也发生在我对西方文明的深入之中:从抽表、德表回到他们相关的后印象派,再回到早期文艺复兴,古罗马、希腊、远古……我很早就意识到文明不遵循进化论,而是一直在复古中往复螺旋上升。而我认为作为一个人,一面与当代社会的现实相关,表现为人的公民性和记忆。另一面,文明中的人也自然而然地会去思考作为人类、在文明脉络中的位置。这是人的文明基因自觉。与文明的链接,这不是我的工作方法,而是我对人的定义决定的。


梁远苇,《生活的片段之一》,2006。亚麻布上油画,140x120cm。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你早期的作品有很浓的日常生活气息,当你开始做细致的文化梳理以后,会不会离日常现实越来越远,走向精英主义?


会,也不会,挺矛盾的。一方面,我针对当下有反应。好多艺术家运用材料的时候,会讲它的文化隐喻,材料的属性和内容之间的编织关系,在这一点上我是反精英主义的,我想去掉象牙塔里自恋和自怜的感受,在我的作品里,材料的背景是很日常的。


另一方面,我也有所谓的责任感,绘画是有门槛的。最早对文人画感兴趣的时候,我觉得文人画是一个密码,但是越研究到后来,我越不喜欢它里面的笔法高下之分,我很警惕文人病弱的趣味。


以前我的知识轨迹有好几条分支,互相之间联系不大,从 2010 年以后,互联网的发展让各个学科的知识一下子打通了,就像摊煎饼一样,从圆心往外摊,变得更薄更平了。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不愿意再保护自己,挺愿意把自己摊平的。


从我们周围的现实社会变化来看,绘画放在当下,尤其是疫情的这几年,变得有点奇怪:它的表达很无力,但同时又是艺术市场的硬通货。


市场总是容易表现出在某段时间对某些趣味和议题压倒性的追捧,这本就不是艺术内部的话题。资本主义链条在国内这二十年的发展就像癌症一样,迅速膨胀,变成很单一、脆弱的结构。


梁远苇,《造法 10》,2021。纸上木炭,190x150cm。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这次展览里“造法”系列的素描就是一个推进过程,在创作中,有一些被筛选掉的,看起来特怪的画,但如果我不那么画,可能就出不来后面的几张,我不可能跳跃这个过程。我想认知我自己,要认知就不能掩饰,所以很多东西是粗陋的,粗陋的才更像是真的,这个展览就是这样。我想把一件事用极端的方法说出来,虽然这种极端的方法不见得就是完善的。


中国当代面对的历史、现实和世界问题太复杂了,我不大相信艺术家此时能给出什么普世性的结论。相反的是我觉得在中国有很多具体的、细腻的问题是值得去补充、梳理和建设的。比如精英主义这个概念本身,在我们这个行业之中可能就意味着好几层意思。像这次展览的素描,有人从市场的角度去认知,认为素描是等而下之的东西,不值得成为一件完整的作品,这不是属于艺术内部的问题。


梁远苇,《双联绘画 2010-1》,细节,2010。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从一块花布,现实中很具体的物质本身展开想象,包括花朵图案的序列、布面的表皮和质地、个人感知的记忆等等,你怎么理解这种想象空间与绘画的材料性和物质性表达之间的关系?


花布题材,是我对自己设定的阶段性课题。十多年前当我设定这个课题的时候就认为,就如文人画中,不变的山水、花鸟题材,在每个宗师的笔下大不一样;也如整个西方历史中,都是宗教题材,内容可以是不变的,但手法语言却一直在流变。我在题材不变中,反而总能看到人的巨变,所以在 2018 年(《2018 系列习作》)中故意使用 2009 年(《双幅绘画》)用过的同一块布,并且一直推演到 2021-2022 年的《造法》系列,是把自己放到一个固定的题材之下,倒逼自己挖掘出最大可能的深度和广度。艺术家的感知和表达是内源性的、主动的,花卉图案在我看来具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容纳笔法问题也可以容纳造型问题、可以与万物同构,具有复杂的文化隐喻,投射着变动中的社会认知,同时也可以与个人非常细腻的情感相通。但我也一直在尝试将我在花布题材中的经验,扩散到其他的题材中去,并互相渗透。它是我的一个支点。


展览现场:“金色笔记”,北京公社,北京(2010年11月13日至2011年1月13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观察、写生、素描、油画是学院派体系里一套很正统的绘画学习方法,用素描做绘画的内部观看,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有时候我会怀疑,在这个框架内部还能不能挖出新鲜的有意思的东西?在我看来,保持对思维的警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绘画在实践中很容易滑向一种顺理成章的无意识状态:观看、感知、描绘,循环往复。


这个展览对我来讲,是迈出我自己的一步。它对我的意义有两个意象:一个是哪吒的意象,它是忏悔,也是挑衅,削骨剔肉,还父还母,之后要往上加什么,我仍在探索中,这是一个重新搭建的过程;还有一个意象是摩西分开红海,它启发了我的布展思路,在展厅里我们可以看到画的左右排列,像思维导图一样分布。


梁远苇,《2017.27》,2021。亚麻布上油画,70x90cm。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我有一些很个人的感受,在展览里面,红黑色的“2017”系列完整度很高,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很远。在素描里我隐约意识到你想去表达线条、身体之间的关系,和运动的痕迹,当我想象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白纸上出现第一根弧形线条,接着是第二根……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很近的,但是当一笔一笔叠加上去,变成花的形态,构图越来越完整以后,那个东西又远了,那种自圆其说好像阻碍了什么东西往下发展。


从身体性上来说,从手腕到手臂的变化是一个再认识的过程,在一臂之间我体会到的是运动被纸敏锐的捕捉和记录。线条的使用每张都不太一样,有的被打断,有的互相穿插,在变化中去找形状和线条之间的关系。你完全体会到了这种状态,这是一个很难的过程。去尽力保持绘画和我们的“近”,要小心控制别把它推到那些框架中,一望即知。


展览现场:“梁远苇”,北京公社,北京(2022年6月24日至8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绘画一直让我觉得既远又近,因为它总是在二维平面上制造更高维度的幻觉,让观者感到和它有联系,就像中世纪绘画让人跟上帝之间产生连接。相信有一个崇高事物的存在,而你的工作就像是在通向崇高的建筑上添砖加瓦。


我特别喜欢中国和西方的宗教文化,对它了解的欲望特别强。而在这其中,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人的力量,古代工匠在劳作里生长出来的个体意识,还有文人画也是这样,宋画的规矩很清晰,从南宗北宗到清四王,虽然绘画对象没有变化,每个人的性格、认识、价值观都有点区别,个性在规矩和章法里慢慢显现,你能看到它一点一点蜕变出来的新意,他们影响了我在“2017”系列里具体的笔法。我仍然还在探索的路上,有点像在回去取经,还没到放下包袱的时候。


梁远苇,《2017.26》,2021。亚麻布上油画,190x160 cm。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绘画中的时间和过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绘画的特殊性在于,将作者完成画的时间,及作者对画施以操作的物质,一并压缩进一块二维平面中。无论作者做了多少功(包括时间与物质),都在最后的画面中同时呈现。而绘画和音乐对听众时间的设定也相当不同。音乐的时间与世界的时间是重合的,而画的时间与真实世界平行且异质,它所容纳的时间,在画家和观众之间完全不对等,在观者来说,看完一幅绘画占用的时间完全取决于如何观看,可以是一秒也可以是一小时。—[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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