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五叔的一生｜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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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 故事FM 故事FM 20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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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中国

8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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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我们的人，有些突然消失，有些渐渐远去。人生无定着，世事歹按算。不管他们是「英雄」还是「罪犯」。照片消失后，还有文字。文字消失后，还有记忆。每个人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记着生命中的离人。

我叫张翔，今年 34 岁，住在成都。

我爸那辈有 5 个兄弟，他排行老四。大叔是 1939 年出生的，为了补贴家用，14 岁时就去煤矿当工。二叔、三叔去当了兵。我的五叔，他下过海，吸过毒，贩过毒，也因为伤人事件获过刑。

他是「社会反面教材」，被人嫌弃。

但我看到的，有些不同。

-1-

狠角色

五叔长得很像韩国演员马东锡，很胖很壮，络腮胡，看着就是个狠角色。

记忆里，在我很小时，我们住在一起。但那已经是他坐完牢回来的时候了。

■ 韩国演员马东锡（来源于网络）

他第一次坐牢是在 1978 年。

我听奶奶讲过，当时家里养不起五个男孩，大叔 14 岁上乐山沙湾煤矿，能给家里带点粮票，让父母和弟弟们吃饱。二叔、三叔都当兵去了，而我爸下乡当知青。

这几件事情在一两年之内接连发生，家里一下就没儿子了。奶奶想把五叔留在身边。

当时文革，学校完全停课。但家里条件也不差了，至少温饱没问题，奶奶就由着五叔不读书。

五叔每天混着，游手好闲，慢慢就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那个年代，这样混着也没钱，他们就去抢。

最严重的一次，他们在火车上抢了一个外地人，没想到是个赶去发工资的会计，皮包里有 8 万元。结果就判了 8 年。

他被关在很远的地方。1983 年的炎夏，我妈怀着孕跟我爸去看他，那是家里人唯一一次去看他。

那个夏天尤其热，我妈因为这趟遥远的探视，流了产。我失去了姐姐。

1984 年，我妈重新怀上我。1985 年，我出生。

-2-

「没事了，以后也不会再发生」

我出生后没多久，五叔就出狱了。那时，我、爸爸妈妈、奶奶还有五叔一起住在工厂大院的房子里。五叔的房门长期关着，人也不落家，经常半夜才回来。但我觉得，他离我一点儿也不远。

我记得在幼儿园时，有个小胖子欺负大家。一天中午，他趁大家睡午觉，往所有同学床上尿尿。那是个冬天，我就这么穿着湿衣服回来。

五叔知道后，放下碗筷就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没事了，以后这种事也不会再发生」，很淡定地接着吃饭。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情，再跟爸妈回忆，他才说，当时是冲到人家家里，把人家呵斥了一通。那家人也确实吓到了，因为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他曾是犯罪分子，都怕他。

从那个时候起，五叔给我的感觉是，他会帮助家里。

■ 父母带张翔出去玩，路上碰见五叔，他跟五叔要这个帽子戴，五叔就给了他

小学二三年级，差不多也就是九三九四年那会儿，五叔会在每年快过年的时候带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回来，有去核的果脯，龙须糕，以前根本没见过！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去广州、深圳做生意了。

准确地说，是走私。大概是走私些录像带、磁带。我印象特别深，因为那两年，班里的同学都还在听儿歌，学校教得也是儿歌，但我已经听起 Beyond。我还有一卷 Michael Jackson 的磁带，都是五叔送我的。

那时，他给我的感觉是特别酷。

-3-

年夜饭

他还会给奶奶买很多新衣服，新鞋子。好笑的是，很多尺码不对，没法穿。但是他很有孝心，每次回来，别人都会问，他这样一个人，还回来干嘛？他总说「回来看我妈啊！」

所以，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家里的年夜饭，他从不缺席。

他会坐在靠近门的位置，穿着那种皮大衣，有时候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回来。

大人，小孩子是分两桌坐的。我们在另一桌总能听到五叔特别大的喝酒声。

他会挨个叫小孩子过去。他一叫，我们就知道要发压岁钱了。一般都是他来起头，而且一定是最大方的那个。那时大叔、二叔、三叔给我们的压岁钱都是 5 块的，10 块就顶天了。五叔都是发 100 块！

其他几个叔叔会把钱装在红包里，包得很好，挨个发。而五叔会拿出一叠钱，放在手里，让你给他拜年，说吉祥话，说完就给一张。

他对我很特别。他会让我把卷子给他看。有一张 100 分的考卷，他就多给 50 块。每张都得看。有时候，为了多给我一点儿，即便只有 98 分，他会说「差一点，下次加油，这次就算了！」又给 50 块！

-4-

黄雨伞

那个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的年代，父母很少给小孩买小朋友专用的伞，少数女孩可能情况不一样，但大家普遍都打着大人那种特别土气、灰色的、又重又大的伞。一个小小的孩子撑着那么大一把伞，很不协调。

有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跟女同学合打一把。她那把伞，花花绿绿的，特别漂亮。

那晚，伴着雷电，雨越下越大。我很早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客厅有一把黄色的、带花纹的小孩子的伞。

我妈告诉我说「这是你五叔给你买的。昨天晚上 10 点多来敲门，放下就走了。」

我想，应该是五叔看到我没有自己的伞，跟其他同学合打，就特地给我买了一把，连夜拿了过来。

-5-

游戏厅

小学时，还会去街机游戏厅。

那时，一整条街也就一两家游戏厅。像我们这种年纪的小孩，经常会被霸币。你买了一个币，刚投进去准备玩，旁边一个年纪大的就说「你小孩玩什么，看我给你玩！」把你一挤，就没你份了。

有一次，我们三四个孩子凑了 9 毛钱，买了 3 个币，偷偷跑去游戏厅。我刚投进去就被别人霸了。另外两个就叫我到门口把风，因为家长是不允许我们去那种地方的。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看有没有家长来，如果有，就赶紧通知大家，从后门溜走。结果，特别神奇，我五叔路过，他看到我，问「你站在门口干嘛？怎么不进去玩？」

说罢，就领着我进去，给我买了 5 块钱的币。我已经忘了 5 块钱能买多少币，只记得两手都是一大捧，快装不下了。我还分给其他两个小伙伴好多。五叔就在旁边看着我玩。

那是人生第一次觉得，原来玩游戏这么爽！没有人会来霸你的机子，没有人催你回家，感觉有用不完的币，你也不用担心大人来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拎回家写作业。因为他就一直站在旁边。

出来以后，他跟我点了个头，就走了。我们几个找了一块地方把还剩的十多个币埋起来，因为不能带回家，万一被父母发现，肯定要挨骂。

我们想着，下次还去玩！

-6-

看游街

但，五叔的生活没有就此安稳下来。下海做了两年生意，回来又晃了几年膀子，他还是过回了崖间浪里的生活。

小学时，学校还会组织大家去看罪犯游街。

一辆绿色的老式东风卡车，架着两排犯人，很慢地开着。车上挂着白色的横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犯罪道路不可逆」之类的。卡车把犯人拉到一个广场上，军人把他们押下来，再出来一个人念他们的判决书。

「XXX 因为盗窃罪被判处 X 年有期徒刑。」

「XXX 因为强奸罪……」

我不懂为什么会叫学生去看，可能是想告诉你这是一种反面教材，不可以学习。但其实那个年纪的小孩，根本没概念，我们连什么是「强奸」都不知道。

念着念着，我听到他的名字，但只觉得有点耳熟。后来，他们在广场上重新列队站成一排，我看到他时，才反应过来，真的是我五叔。即便看到他，我却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回到大院以后，就开始有人在背后议论。但其实他在背后说，你反而听得清楚。

「你看，就是他的叔叔，又被判了多少年！」一定要强调「又」字给你听。

有的小朋友跟我玩时，会有人把他们拉走，并一再跟他们交待，别再和我玩。那个时候感觉才会特别强烈，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太小了，只记得有这个事情。

但那一年过年，我见到了五叔。他带回来一台收音机。

■ 那年过年，五叔带回来一台收音机

后来，听我爸说，有时警察局会故意把五叔这种有前科的人关几个月，尤其是在严打期间。这段时间可能有什么检查，你就在看守所里老实呆上两三个月。相当于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协定。这大概就是那年五叔进去的原因。

就这样，五叔成了看守所的常客。有时是因为严打，有时是因为他又抢了劫。

每次犯案，他都有几个同伙，是文革期间和五叔一起在院子里混大的那辈人。

有一次，因为另一个弟兄缺钱，他们就抢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结果，弟兄被抓。虽然五叔跑了，可没过两天，他也去自首，被关了半年。

我上初中后，五叔搬了出去，那时偶尔在街上碰到五叔，总是他走在最前面，另外几个人跟着。

之后的几年，一家人各自经历着生活中的变故。我渐渐发现，再遇见五叔，他都只是一个人。

我觉得五叔年纪大了，他也想有些改变。只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7-

「政审」的真相

我高中时，五叔从我家的户口本中除名。

那年，我二哥，也就是二叔的儿子，他考上警校，要政审。

当时，他在缉毒大队实习。关于转正，二叔特别怕五叔影响二哥仕途，就把他从户口本上去掉了。

二哥的转正确实受了影响。三年后，他才转正。但是，这个事情真正弄清楚，是在二哥结婚以后。

2017 年团年，父辈都不在，只有我们这些晚辈。我们在外面唱歌，喝了些酒，二嫂才讲出来，说「他的党档案当时在学校被弄丢了，所以又过了三年才转正。」

跟我五叔一点关系都没有。

-8-

拆迁费

你说五叔有带给我们负面影响吗？确实有。会有一些人在背后说闲话，但也只是闲话。

所以我妈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那个大院拆迁是在〇五〇六年，我上大学时。知道要拆后，我妈没等拆迁款，很快就以很便宜的价格把房子卖了。我们家就搬到了别的地方。

■ 老厂门拆迁后的样子

拆迁款是按户口本上的名额算的。我奶奶有名额，能拿2万块钱。但她让几个兄弟把钱分了，自己不要。

二叔却不同意分给五叔，当时还大吵一架。

但最后还是每个人平均分了 4000 块。分下来后，五叔直接把钱给了我妈，说谢谢照顾奶奶，就走了。

那也是我妈最后一次见到他。

-9-

吞钉子

到我高三时，听说五叔又要进看守所。

进看守所前，要做体检。但他已经不想再进去了。所以在脱衣服检查时，五叔就吞了一颗事前藏在皮带扣里的钉子。

可能又要严打，又得把这帮有过反复犯罪前科的人集中召起来。他是以这种极端方式逃避再进看守所的。他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最后，他也是因为喉咙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发炎感染，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才死的。

-10-

弥留之际

2012 年，我结婚。

我专门跟父母说，希望能把五叔找来。结果没找到，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们从来没有过他的电话。以前，他会定期出现在我们周围，比如看一看奶奶，或是回家过年什么的。

但从我上大学开始，只能偶尔在街上碰到他，他也是很匆匆地打个招呼就走了。所以我结婚时，他没能来。

他是 2013 年死的。

当时因为喉咙发炎感染，他甚至都讲不出话了，全身机能都在下降，快不行了。

因为没有电话，他的老婆就联系到社区。社区再打电话通知我爸。

但是，我们回不去。我老婆临近预产期，父母得在旁边照顾。而那段时间，我又到处出差，工作特别忙，都没法落家。所以就联系我二叔，想让他去。

孩子出生后，我父母抽空回去了一趟。

本以为会有个地方为五叔安葬立碑，结果回去才知道，二叔没去医院看他。

后来，遗体火化，殡仪馆把一部分骨灰给了二叔，他就直接扔在了一条小河沟里。

五叔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回来的。在我有孩子时，他走了。

-11-

还记得他的人

去年 4 月份，奶奶去世了。

从 2017 年开始，她就已经有点记不得、分不清人了。她会把我认成五叔，但那时候，五叔已经不在了。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你又回来看我啦。别给我买东西了，你自己够不够吃？」她还说，「你那背上的伤疤好了没？」我不知道五叔身上有什么伤疤，但是奶奶记得。

五叔一直没能要上一个孩子。

我大叔、二叔、三叔的儿子，都没能考上大学。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在我五叔心里，这是特别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高二的时候，老师排班里哪些是有机会考上本科的，其中就有我。

我成绩其实特别一般，但过年时，我说了这件事。五叔特别高兴，他说，「你要是考上大学，我给你买个手机。」

结果我真考上了，他没给我买手机，但给了我买手机的 1500 块钱。那些钱有零有整，一块的，几块的，什么都有。看得出来，他也是在凑。但是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会做到。

■ 张翔还记得，五叔给钱买的手机是摩托罗拉 C550

高二的那次团年，他特别高兴，拉着我爸要去喝酒！最后，他们两个就在家里面喝了一会儿。酒也没喝完，他就又跟以前一样，要走了。

他说他高兴，然后就走了。

——————

以后，我们家不会像以前一样吃团年饭了。

因为奶奶去世后，几个叔叔就失去了坐到一起的理由。

我准备去找一下五叔的老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想试试看。然后，我想给五叔买块墓地，立个碑，跟奶奶葬在一个墓园里。

听完五叔的故事，你是否也想起关于亲人的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和我们互动。

-封面图来源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未注明来源图片由讲述者提供

Staff

讲述者 | 张翔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徐林枫

声音设计 | @故事FM 彭寒

文字 | 徐林枫

运营 | 翌辰

BGM List

01. StoryFM Main Theme (Sailor) - 彭寒（片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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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福气 - 彭寒（五叔和幼儿园）

04. Memory - 彭寒（五叔，雨伞和游戏厅）

05. Uncle Five Interlude - 彭寒（五叔和奶奶）

06. Sinkhole -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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