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死了，我的青春也结束了｜故事FM

Original 故事FM 故事FM 20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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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4 月 27 号的早上，我刚睁眼，就看到了一个好朋友发给我的语音消息，提醒我看大学同学的微信群。我这才知道，D 出事儿了。

D 是我的大学舍友，大学四年，我们俩的床一直挨着。以至于我每次回忆起大学生活，总会想到 D 趴在台式机前玩「暗黑破坏神」的侧影。

据说，D 走的很突然，心肌梗塞，毫无征兆，一下子就过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不太相信。就在几年前，我还去过他所在的城市出差，和他吃了一顿饭。他当时结婚了，有一个女儿。在我离开的那个城市的早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下楼。我跑到酒店大堂，看到他拎了大包小包的当地特产硬让我带回去，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

这笑容，成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之所以会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我听了本期故事讲述者老张的故事。

人生中总会有这样一个瞬间，在你刚睁眼的时候，或是刷牙的时候，抑或挤上地铁的时候，手机铃响，噩耗传来，一个记忆里年轻而生动的人笼上了死亡的阴影。

那一刻，你知道，你的青春期结束了。

老张

30 岁，北京人

-1-

一个寻常的早晨

去年八月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刷牙，收到一条微信，小何发的：

「老李病了。」

我把手机放下，接着刷牙。刷完牙，我打电话给小何。接通后，他哭着说：

「老李得了胃癌，晚期。你去看看吧。」

-2-

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跟老李认识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会儿我初二。

说来奇怪，我跟小何是发小，老李又是小何发小，但我和他竟然直到初二才认识。

我们家附近是军队大院。第一次见到老李的那天，我跟几个朋友去大院打篮球。那是一个夏天，很热。如今回想起来，像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种热。

老李在坐在三分线外沿，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吃冰棍儿。

他跟我差不多高， 1 米 73 左右，比较魁梧，长中分的头发，有点像没有染发的韩流明星，带点忧郁气质，眼神中一股杀气。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基本没说话。

我们长大的地方比较野蛮，谁打架厉害谁说了算。老李是这种环境里的风云人物，很多人愿意跟他一起玩。

直到后来有一回，我跟着别的朋友去他家玩，这才知道，原来老李只大我一岁。

很久之后的一天，老李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最好吗？」

他总结了两点原因：首先，我不会向着他说话，其他人总会像小弟一样附和他，而我不会，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 15 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们一行四人一起打台球，打到一半来了十几个军人，说他们打一盘就走。但几圈之后，他们始终没有散的意思。这时老李径直走到开球人对面，把两只手撑在桌上，不说话，只盯着他们看。那些人没有理会，直接开球砸到了老李手上。老李纹丝不动。

我坐在开球人后面，热血上涌，想都没想直接站起来拽住了开球人。最僵持的时候，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进来喊那几个兵集合，这才算完。

后来，老李说，那次虽然没打起来，但他觉得，「只有你一个人站起来了」。

-3-

每十分钟换一泵水

放下小何的电话后，我立即往医院赶。

小何只大概跟我说了楼层，于是我开始挨个病房找。其实，我完全可以去问护士，但怎么说呢，我有点抗拒，潜意识里，我不希望这么快地面对这件事。

但我还是找到了。

那是个双人病房，他靠窗，他母亲正在床前收拾一个水瓶。

我走进去时，老李躺在那，半背对着我。他没有头发了，没太见瘦，脸上长了很多黑斑，特别虚弱。

我一瞬间崩溃了，哭得不行。老李倒很平静，见了我也没太惊讶。

等我不哭了，他开始讲他跟前那水瓶子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胃癌，他的胃被封住了，没法进食，也没法喝水。他喝的水会瞬间顺着从身体里开出的管子流出来，人喝完水是要吸收的，但他喝的水不过胃，也没法吸收。

所以他永远在喝水，因为他渴。

-4-

街头篮球

中学那些年，我和老李、小何三个人但凡有空，就会一起厮混。如今回想起来，我都不记得那些年我们到底在一起玩什么，大约不过是打篮球、打桌球、打架，或是打游戏。

老李很喜欢打游戏，水平特高。我不行，小何也不行。

有一回，我们无所事事，进了一网吧。老李听说最近「街头篮球」特别火，就拉上我们，一人注册了一个账号，开始玩。

刚上手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很菜。我很快就放弃了，之后再没玩过。老李不一样，从那以后，他开始废寝忘食地钻研这个游戏，没过多久，就打到了接近专业的水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我很早就知道，老李其实有很多心事。他父亲很早过世了，再加上后来他又去读了技校，心里隐藏着很多的不如意。

独处的时候，只是偶尔，他会聊起那些不如意。在他狭小的卧室里，某些时刻，我们会一起吐着烟圈；他讲他的烦恼，我则故作深沉，给他念叨那些从《读者》上看来的人生道理。

-5-

晚期中的晚期

和老李聊完天，我在病房外头和他母亲聊了聊他的病情。当时，他刚过了第二种药的耐药期，第三种药已经没有用了。换言之，他的病没治了。

最残酷的是，老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病有多严重，还很有激情地拉着我畅想，痊愈后要去做些什么。我只能附和。

他母亲说，这个病是 2017 年 8 月发现的。我突然惊觉，在他确诊之后的那个年三十儿，我们明明见过一面，竟什么也没发觉。

-6-

年三十儿

我们一直有个规矩，年三十儿在家吃完饭，不看春晚，聚在老李家玩。

2017 年的那个年三十儿，我和小何又去了老李家。那会儿，我们已经有些疏远了，一年到头碰不了几面，但年三十儿聚一次的规矩还没变。

那天从头到尾，我们都没发现任何问题。大约五点钟，我们从他家出来后，琢磨着去打台球。台球厅关了，我们只好去了网吧。

想了半天，我们也不知道玩什么，最后决定还是玩「街头篮球」。

拿着旧 ID 登入游戏后，我发现，游戏里空无一人。这个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游戏虽然还在运营，却已经没人玩了。

于是，我们只能打单机，越打越没劲儿。打到 7:20 的时候，老李的老婆就打给他叫他回去。我当时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老李越活越没劲，一叫就回家；另一方面又觉得如释重负，终于有了离开的借口。

我们停在老李小区门口，他下车后站着没动，说是要送送我们。

我竟不知道，原来那时，他已经病了。

我和老李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起来的的？想来想去，似乎也是从一个年三十儿开始的。

那时候我在读大一，老李已经工作了。那个年三十儿，我们聚在他家里玩「三国杀」。不知道是因为大家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我第一次感觉到中途有冷场的感觉。

那天，我们从 8 点多开始玩，玩了好久，竟然才 10 点。11 点多，我们就散了。那是我们散的最早的一次，后面就越来越早。

从老李上班之后，我们见面就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说到底，真正影响我们关系的其实是我心里的不甘——老李接受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平淡工作，人也变得越来越居家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件小事儿。上大学时，有一天我去老李家，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那是以前跟我们一起玩的另一个大孩子，当年也是个一号人物。但此时此刻，他却在穿着睡衣，推着婴儿车。

在我的认知中，老李似乎也慢慢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在我心里原本是比我们更敢冒险、更有冲劲的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耿乐演的那个大哥哥。

我们越来越无话可说，只能不断追忆过去，直到追无可追。

2012 年毕业后，我去了上海工作，老李在同年结婚。那一次，出于某些不算原因的原因，我没回来参加婚礼。

-7-

我想变成一条鱼

老李又治疗了几个月后，转到了家附近的小医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到了何种地步。

他的状态比当初更差了，脸上黑斑增多，人也瘦了，每天被病痛折磨，如针扎刺骨。他母亲告诉我，老李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方面，他责怪家人不早告诉他实情，一方面，病痛难熬，他想自我了断。

病床前，他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喝着水，哀叹生之多艰。

聊着聊着，他突然说，「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我说，「是」。

他说，「下辈子想做条鱼，这样我就不会渴了，一直有水喝」。

他又问我，「你还记得吗」？

我说，「我记得」。

他说，「流星雨那一年，下那么大的雨……」

我没接话，我没有力量去陪他回忆这件事。

-8-

漂移

2006 年夏天的某一天，我们听说，会有一场狮子座流星雨。

那天夜里大概十点钟，在老李家门前，我们搬来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买了几瓶啤酒。我们喝着酒，聊着天，等着流星雨。我还带过去一个 CD，里面放着周杰伦的《漂移》。

那天，我们喝得有点儿多，触景生情，嚷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糊涂话。聊来聊去，不过是赋新词强说愁。

大约十一点多，突然天降大雨，所有人一下全醒了。老李没带钥匙，我们回不了他家，便借着酒劲儿，把湿衣服脱了，在雨里乱步。

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件事。老李也记得。

-9-

送别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老李去世了。

他选的墓地离城区很远，去的路上，我们还得经过一段盘山道。在盘上道上一圈一圈转着弯的时候，车上不知谁突然提议，我们放一首《漂移》吧。

歌一出来，我和小何同时意识到，这就是流星雨那天我们听的歌。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那一刻好神奇。恍惚之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我们在送别老李，还是老李在送别我们。

-10-

新生

老李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心里始终有愧疚。对于老李，我和小何一直都是他最珍贵的，并没有因为任何而冲淡，但我却为了自己所谓的追求冲淡了这些。

他生病之后，我突然发现，就在我一直往前走的时候，一回头，老李就站在原地。他始终没变，而我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混蛋。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思考「死亡」这个议题。似乎随着老李的离开，「死亡」好像变得更加触手可及，也更加不可捉摸了。

我并不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死亡所留下的遗憾，和不甘心。既然生命短暂，生死难料，那么，在紧迫的时间里，还是应该趁早做点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我打算要一个孩子。

不久后，我的太太怀孕了。

今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去老李家看他妈妈。寒暄中，阿姨提起，希望我早点要个孩子，我便顺势把太太怀孕的事告诉了她。

这种感觉很微妙——我的出现又一次把老李去世的状态带回了她面前，与此同时，又带来了一个新生孩子的消息。

从老李家出来，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于我而言与其说是一个延续，不如说是一个切割。他的到来向我昭告，我的青春期到此为止了。

-封面图及全文插图来源 Toro Elmar 作品

Staff

讲述者 | 老张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梁珂

声音设计 | @故事FM 彭寒

文字 | 吴梦翼梁珂

运营 | 翌辰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A Sailor) - 彭寒（片头曲）

02. 福气 - 彭寒（D与老李）

03. 双喜 - 彭寒（街头篮球）

04. 华芳 - 彭寒（冷场）

05. 福气 - 彭寒（胃癌）

06. 漂移，盆的变奏 - 彭寒（葬礼）

07. 三叶，盆的变奏 -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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