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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所有生命的背后都有悲哀无限地展开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1-01-29


摄影:吉它木影

有温度的,会唤起我对生命的感情。所谓的怜悯,也是这么单纯的一种感觉吧。


能吃的肉越来越少

文/黑孩


我离家的时候,房子还是老旧的日式独体建筑,大连人称作“老房子”,正式的名称是“洋房”。因为是独体别墅,一共住着八户人家,分楼上楼下和对门,跟上海的弄堂以及北京的四合院完全不同。据说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一批留学欧美的日本建筑师,因为在国内得不到发展的机会,于是去大连实现理想,建筑了一些不东不西,既有日式传统,又融合了欧式元素的“洋房”。打一个比喻来说吧,日本本土的民居以纯木为主,而小时候的居屋却是砖木建筑的。这些房子早已破败,或被拆迁,或被移除。如今,对我来说,小时候的居屋应该称为“故里”了。据说早就被拆迁了。那块地方如今是什么摸样,因为我不曾亲身回去看上一眼,回想起来的时候,依然是儿时的感受。虽然每户住家的房间只有两室,算是很狭窄的,但只要走出房间,立刻就可以感到日式建筑那种将大自然纳入庭院的,开放式的,与周边自然浑然一体的,保持人跟人之间和谐关系的精髓。

已经是四十年前的记忆了,房子跟房子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我跟着妈妈叫“后院”。我几乎就是在后院里玩大的。四围搭着木架,架子周围种着扁豆。那时候没有冰箱,北边挖一个大坑做菜窖。南边朝阳,有一个用石灰砌就的鸡窝。白天鸡在窝和院子里自由行动,晚上装在竹筐里放在厨房。我想是怕鸡被黄鼠狼糟蹋了。其实,长这么大,我一次都没有看见黄鼠狼是什么样子的。以为是狼,结果是黄鼬的俗名,很意外。

有人挑担子卖雏鸡,妈妈总会买几只养。买的时候想挑母鸡,但长大后发现还是会有几只公鸡。赶上过年或者家里来什么重要的客人时,妈妈会挑一只鸡杀了炖肉。小时候没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常常会想,为什么要妈妈来杀鸡?妈妈可是一个女人啊。其实妈妈也很紧张,或者说害怕,因为妈妈杀鸡的时候很少一次性成功。杀鸡的场所就是后院。妈妈一只手提着鸡脖子,另一只手拿着菜刀,用菜刀割鸡的脖子。如果失败了,鸡会挺着血淋淋的脖子满地跑。我小时候胆子小,看见妈妈杀鸡会躲起来。但越害怕越是想看,于是蹲在鸡窝的后边偷偷地看。印象中最深的是鸡的眼神,凄凉、悲哀、哭丧、惊诧。奇怪我现在不愿意想起那眼神,想起来就难过得要死,觉得鸡好可怜,想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这种难受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从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起,再吃鸡肉,觉得有一股膻味,根本咽不下去。反复几次,我已经不敢吃鸡肉了。

摄影:吉它木影


接着是鸭肉也不能吃了。小时候妈妈并没有养过鸭,因为家境的原因甚至也没有吃过鸭肉。后来去北京工作,住的地方离崇文门和前门都近,经常去两个地方的烤鸭店吃烤鸭。来到日本,一直馋两样东西,就是北京的烤鸭和爆肚。实在馋得受不了,干脆坐电车去池袋的中国饭店。去横滨中华街饭店的客人多是日本人,菜已经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味了,但池袋不一样,是新中国城,去饭店吃饭的基本上是中国人,菜也都是原汁原味。我经常去池袋的中国饭店享用烤鸭,直到三年前我在公园里遇到了春天的野鸭。雏鸭刚出生,排成一列跟在妈妈的身后,阳光变得暖洋洋的,真可以说是春风怡人,心中的温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怕是三分钟,仔细观赏鸭母子,比千言万语更可以得到抚慰。所谓的治愈,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种感觉吧。

由鸡到鸭,由一片树叶到树叶上的一只蝴蝶,感知到生命的寄托后,鸡和鸭都不能吃了。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可笑,但又是事实。能吃的肉越来越少,而我却说不出更深刻的原因。我的好多朋友都喜欢吃肉。我认识的一个开饭店的朋友买了一座山,在山里养鹿,每天早上杀一只鹿做前菜。他的店也是开在池袋的。去年冬天去他的饭店吃饭,让他推荐菜单,他推荐鹿肉。我说好。但是他加了一句“是早上刚杀的”,我就说:“不要鹿肉了。”肯定会有人问我是不是素食主义者。当然不是。我只是不吃活的,不吃刚刚杀完的。肯定还会有人问,自己杀的鹿和别人杀的鹿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区别。活着的,有温度的,会唤起我对生命的感情。所谓的怜悯,也是这么单纯的一种感觉吧。

摄影:吉它木影


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现实是急转直下,能吃的肉越来越少了,而我可以说是自作自受。肉已经不是鸡鸭鹿了,为了免于混同才将肉归类为鸡肉鸭肉鹿肉。绕来绕去太麻烦了,干脆用文学来做比喻吧。日本诗人大半旅人这样写初雪:“初雪纷扬一腔愁。”把自己的哀愁寄托在初雪上,结果初雪就变成了文学。道理是一样的。生活中会有很多感触,将感触形成文字就是文学。对我来说,文学就是一些个感觉,而理论我可是谈不好的,尤其吃肉比谈感觉和文学轻松很多。

好了,注意力被引到文学上了。说说吃肉的事,文学就这么简单轻易地溜出来了。但光凭吃肉来谈文学,似乎太不像话了。但吃肉的事的确在不断地牵动着我的心。所有生命的背后都有悲哀无限地展开。文学是从生命出发的,持有永恒的悲哀。

话说回来,我没有打算在这里谈文学。总而言之,鸡也好鸭也好,同属于动物,跟人类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存在,但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于我来说,跟动物有着不可解的缘份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过分。来日本后,结婚前有两个男人送过礼物给我。第一个是中国男人,在我过生日的时候送给我一只雪白的小兔。那时候我刚来日本,租了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小公寓,根本不可能养兔子。我没要这个礼物,结果朋友自己养,没几天他告诉我,说带兔子去公园散步的时候被跑掉了。想想就担心得不得了。担心的感情有点儿虚幻。

以后每次路过公园,不由得会想起那只雪白的兔子,心想如果我当时收了它做家族就好了。日本人不吃兔肉,即使有人捡它回家,我的不安大抵也是轻微的。再说第二个日本男人送我的礼物,是两只美国密西西比乌龟。又是小动物,令我吃惊不小。我特地买来玻璃水缸,在水里放了两个底朝天的小酒杯,目的是让它们可以爬到上面晒太阳。但是两只乌龟都在酒杯里闷死了。一定是它们从水底的沙子里钻到酒杯里,但却钻不出来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很后悔。它们大概不会想到,它们死后我还会思念它们。它们跟白兔一样牵动我的心。这时候我明白了,所有的生命在逝去的时候,都会令我感受到一种悲剧和不幸。鸡和鸭和鹿的事情,令我的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有了感受的实体,即使是动物,恐怕就会生发出感受的能力吧。

摄影:吉它木影


想不到幼小时期留在记忆中的鸡的眼神,害得我现在能吃的肉越来越少,也许这跟上面所说的感受的实体与感受的能力有关吧。但为了活下去我还是要吃肉,真的是无奈。突然想知道“故里”那块地现在是什么样子,打电话问哥哥,哥哥说盖了一排大楼。跟我想象的一样,真的是没劲。不过,毕竟还有猪肉和牛肉能吃,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记住生活的好处,我想也是文学的精神之一吧。在这里,我自己也忍不住停笔作罢了。

一句话,与其我在这里千言万语说什么感觉和文学,不如去观察一只有生命的猫狗。日本的俳句诗人一茶有个句子:“明月啊,江户众生真无知。”假如连江户的草木都不了解,更不要说了解江户的过去和现在了。我劝你去看一只猫,一片树叶,比在这里看我的文字要好很多。

注:本文原载《作家》2020年11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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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黑孩:历任《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作品见于《收获》《花城》等,出版作品《贝尔蒙特公园》《惠比寿花园广场》 《故乡在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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