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顶级文学奖的恐怖小说，是如何描写女性困境的

近几年，越来越多以女性作为主体的作品进入大众视野。「大女主」成了不少创作者们在塑造人物角色时共同面临的考题。一个个果敢坚毅的女性形象叱咤职场、主导家庭，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成为英雄、专业人士或领导者。女性视角的职业小说、悬疑小说层出不穷。但今天我想聊一聊关于女性视角下的新式恐怖故事——它如何脱胎于传统恐怖故事里女性要么作为凄厉「女鬼」、要么作为弱小牺牲品的套路，在塑造出独特女性形象的同时，营造出刺痛人心的阅读体验？

韩国作家郑宝拉的《诅咒兔》就是这样一本典型的女性视角恐怖故事集。书中集合了都市传说、民间怪谈、科幻、童话等多种类型的短篇小说，看似类型分散，但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描述存在于女性生活细节中的恐怖。它让恐怖距离现实如此之近，也暗示了创作者们真正的灵感源泉。

当我们写作恐怖故事时，时常会构思一些诡异、吓人的形象，这些形象构成了恐怖的外壳。但要达成一种让读者沉浸其中的效果，必须要找到故事的内核。这个核心，与现实生活越贴切，效果越好。

仔细想一想：你可能会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外星生物吓一跳，但那必然远不及当你躺在家中温暖的床上时突然从床下伸出的那只手带给你的冲击，是不是？

在《诅咒兔》中，你可以在每则故事里解读出一些女性生活中十分常见的真实经历：月经羞辱、容貌焦虑、父权控制下的畸形家庭、不伦恋情……

《狼狈》剧照

你同样可以在每则故事里找到一些恐怖故事里常见的意象：附着诅咒的物品、阴暗的地下室、接连死人的公寓、广场上徘徊的幽灵……

作者郑宝拉让现实与梦魇交汇，让生活与想象相融。就在虚实相生的那个点上，再把虚构的恐怖推到极致，营造一种身不由己的失控感。这样一来，读者就会感到眼前的恐怖既近又远，既陌生又熟悉，仿佛身处一间黑暗的城堡之中，明知道前方有危险潜伏，却还是欲罢不能，想要伸手去推开那扇诡异的门——恐怖的效果就此达成。

因此，当你想要讲述一个精彩而令人难忘的恐怖故事时，不妨先从记录生活细节开始。哪些事物让你感到不适？停下来想一想，别让那种微妙的诡异感溜走，也许它就能帮助你完成一个好故事。

在这里我推荐雪莉·杰克逊的短篇集《她只说「是的」》，同样从生活细节出发，那些作者敏锐捕捉到的恐怖瞬间、一闪而过的恶意，以及微微的不安感，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在电影界，反差感一直是制造悬念的秘密武器。《孤儿怨》等一系列经典电影，就是在柔弱、可爱的女性形象上，附加「危险」、恐怖这些元素，从而获得巨大成功。这一方法即便在当今也并不过时。

2022年的恐怖电影《珀尔》，讲述一个女性杀人魔的故事。这部片子受到好评的原因之一，就是在一派甜美、童话般的氛围之下，把血淋淋的凶案推到观众眼前，形成极大反差。女主的外在越是天真可爱，与她内在的冷血与残酷对比就越是强烈，给观众营造的感觉就越是刺激、难忘。

在《诅咒兔》一书中，反差感的运用也释放出极大魅力。例如在与小说同题的第一则故事中，可爱的兔子摆件，竟然是诅咒之物。孩子因兔子可爱而爱不释手，却恰恰因这份「爱」而遭到蕴藏在可爱之中的恨意诅咒，最终走向无可避免的深渊。其中的反差令人扼腕叹息，也让可爱的兔子形象显得诡异了起来。

在日常生活里，人们时常将女性与可爱的事物相联系：毛绒玩具、棒棒糖、粉嫩的蝴蝶结等等。这些刻板印象如今已为人所诟病，因为女性的选择原本可以更多。但在恐怖故事的创作里，你可以利用一些刻板印象，让你的反差感更具冲击力。

在你利用这些刻板印象的同时，你也是在打破这种刻板印象所建立起的牢笼，这就是写作的神奇之处。

你或许写厌了表面柔弱、实际心狠手辣的女杀手，但你不妨尝试寻找一些「可爱」背后的扭曲，把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词汇组合在一起，比如「玩偶&尸体」、「糖果&断指」等等，也许很快就能衍生出新灵感。

在恐怖小说的创作里，「中式恐怖」一直有着独特的地位。许多带有「中式恐怖」标签的恐怖游戏、电影、动画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从「中式恐怖」延展开去，还有一类「东亚式恐怖」，被广泛应用在各类评论当中。《诅咒兔》也被如此评价。

那么，哪些要素定义了「东亚式恐怖」？

家庭的捆绑、父权制的压榨、来自性别的种种压力……这些问题其实在西方社会也同样存在，在西方的作品中也不吝表达。

在我看来，「东亚式恐怖」最关键的支撑点在于「秩序」。家庭的秩序，社会的秩序，甚至是一个女性身体内部的生理秩序……而恐怖的发生并非在于秩序被打破，往往是秩序本身。

《狗十三》剧照

《诅咒兔》一书中，也是用不同方式展现出某些恐怖的「秩序」：弱肉强食、受害者有罪论等一系列「潜规则」。同时作者又往往通过控制情节的走向，让善恶得以彰显。这本质上也是一种秩序的平衡。我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是一种理想化的秩序。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读者在读完《诅咒兔》后会感到酣畅淋漓、甚至达到一种「爽」感的原因。

我本人并不推崇这种范式，但这无碍于在创作中意识到它的存在。如果你希望给读者营造一种满足感，给人以安慰，你就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考虑和设计。不过再多套路也比不上发自内心的讲述欲望。如果你想讲好一个故事，你就可以综合利用很多方法把它讲好。

在写作恐怖故事时，我们时常会想到一个终极问题：我们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人们害怕死亡，害怕怪物，害怕未知的东西……但究其根本，害怕是一种感觉——我们害怕孤独，害怕失控，害怕自己的存在失去意义。

当你开始正视自己的恐惧之后，你就能从中发现创作灵感。

作者郑宝拉说，《诅咒兔》是一本「凄凉故事的合集」。在她所描述的「凄凉」里，潜藏着女性生活里的种种无奈。鲜血淋漓的月经、痛彻心扉的情感背叛、衰老的威胁与时刻可能被替代的恐惧……这些恐怖，其实是几乎所有女性共同关切的问题。当我们能够在故事里谈论这些恐惧，直面问题，其实已经是我们开始解决这些问题的第一步。

有趣的是，出版社对于本书的想法是：

「在这个不公蔓延的时代，很喜欢这些为遭受不正当对待的弱者复仇的故事，所以决定出版这本小说集。」

而作者郑宝拉本人则表示，在创作这些作品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图。她更在意的是体现人的孤独感。

这其中的分歧恰恰说明，当创作者专注展开对自身的探索、从现实出发展开创作时，其作品必然与现实社会紧密相关，并且会从不同角度给读者以感悟。这是一个作者与读者共同思考、相互交流的过程，在我看来弥足珍贵。

我发表在「每天读点故事」APP 上的短篇小说《人松》里提到了一种罕见病——亨廷顿舞蹈症。在这篇小说的评论区里，有很多读者分享自己对于罕见病的认知、感受，还有读者讲述了自己或家人的患病经历，大家彼此交流、相互鼓励。这同样也是我在创作时不曾想到过的效果。我也是在那一刻感受到创作所带来的别样能量，我们与世界产生联结、与他人在故事创作的空间里对话，相互激励，相互守望。

也正如同郑宝拉所说：这些故事让我们感受到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从而感到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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