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厂退休后，61 岁的她像大片导演一样自拍 | 100个有意思的人（36）
“我的作品就是我这个人、是我想表达的所有情绪——它是我的小说、我的画、我的诗歌。”
喜欢自拍不是个新鲜事。当大多数人自拍都只是举着手机拍个大头照时，61 岁的刘瑶却把每张都拍成了自导自演的“大片”。
这些照片背后的摄影师、模特、服装师、道具师都只有刘瑶一个人。她自己寻找拍摄场景，选择合适的服装、道具；自己把相机架在合适的角度，设置好 20 秒的定时快门，在间隔的时间里跑入镜头。
拍摄室内场景和近景都还算容易，远景就要折腾一番。刘瑶家附近的江边是她常去的取景地。那里有一片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树。一次，她构想的画面是自己骑着自行车从坡顶路过。相机架在坡下，一按下快门，她就骑着自行车往山坡上冲。距离一远，她很难倾听快门的计时声，只能竖着耳朵努力辨别，预估骑行的位置——她希望照片中自己能恰好定格在设想的地方，但她还得考虑细节，比如骑车姿势是否优美、裙摆有没有被脚绊住、人影会不会被前景的树挡住。
这样的拍摄几乎不可能一次完成。每个 20 秒过后，刘瑶就要下坡看成片，要是不满意，就重来一次。为了一个场景，她来来回回冲了大半天。后来，一位同样爱好摄影的朋友告诉刘瑶，自己曾经撞见过她：“那时不知道你在自拍，就想这个人为什么有点神经病，跑来跑去的。”
刘瑶从小就对拍照有特殊的感情。那时家里没有相机，她对相机的印象来自于邻居家。邻居家的三个男孩喜欢摄影，家里有一台相机——那是一台海鸥牌双镜头老式相机。休息的时候，邻居带着大院里漂亮的女孩子拍照。刘瑶说自己是“丑小孩”，从来没参与过，只站在旁边看。“我很羡慕，但我不欣赏他们摆的动作，觉得很丑。”那时，她不过小学一二年级，心里却已经有了想法：“要是我去拍，一定比他们拍得好。”
洗照片对她来说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邻居在自己家里关着房门洗照片，刘瑶就扒着门缝偷偷看，很多时候她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很着急，拍着门叫邻居让她进去看。邻居开门骂她，赶她走，但被骂过之后，刘瑶又跑回去继续扒着门缝往里瞧。
她看不清洗照片的过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晃来晃去，还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影像显出来了！”刘瑶的心情就跟着他们的语调起伏。
刘瑶 1979 年被分配到南京江南光学仪器厂工作，参加工作第二年，她就攒钱给自己买了一台相机。她一年工资 500 元左右，其中一半交给妈妈当生活费，剩下的 250 元就用来买单镜头相机，也是海鸥牌的。刘瑶在工厂装配显微镜的车间，那时她不知道，工厂的另一个车间里就在生产海鸥相机的镜头，只是在单位偶尔听到同事谈论这个牌子。不过，那时刘瑶对摄影还没有特别多想法，只是家人朋友出游时随意拍拍。不久，这台相机在出游时被丈夫弄丢了，她也没太在意。
后来刘瑶家里还买过一台卡片机，也只是偶尔用于日常拍照。不过刘瑶的女儿王笑笑记得，妈妈一直喜欢有人的场景，对摄影构图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刘瑶喜欢拍笑笑的背影，“她不让我露正脸，就让我往前走，然后到某个地方就突然喊‘停停停！’”
刘瑶现在用的单反是第三任相机，这是她退休后才买的，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开始研究摄影。网络论坛“西祠胡同”上有个江苏老年摄影协会的板块，刘瑶看到不少人拿着相机的图片。“我觉得蛮摆的，觉得自己也可以。”“摆”是南京话，有“牛逼”“酷”的意思。为了也很“摆”，刘瑶报名了老年大学为期一年半的摄影课程。
在摄影课上被老师点名表扬，可能是刘瑶摄影生涯的转折点。多亏了老师的肯定，她才确定了摄影风格。那次课上，老师让大家选择一张照片展示，刘瑶的是一幅女儿的背影。老师看了非常激动，连连对她说：“拍得不错，拍得不错！”
“我自己也觉得好，不然不会交，但老师肯定了我的风格，我就更自信了。”刘瑶说的风格就是拍人，拍自然、真实的人。
刘瑶的女儿王笑笑本科念动画专业，现在是一名插画师。王笑笑认为，她和刘瑶比起母女更像一对朋友，现在每天都凑在一起交流创作点子。女儿让妈妈选配色，妈妈问女儿照片“好不好看”。王笑笑为妈妈找到兴趣而开心——摄影给了刘瑶打扮的理由，也让她有机会在照片中体验小时候的很多梦想。
在王笑笑看来，刘瑶是一个“生命力非常旺盛，也有很强表达欲”的人，对美有自己的理解。王笑笑至今仍然记得，每到秋天，刘瑶会把工厂开出的小雏菊都摘回家，她放学回家，一打开门，就能见到满目雏菊。“她很开心地站在那里，向我展示这一切。”从小到大，王笑笑从不怀疑，刘瑶会用有限的金钱、时间、素材，把周围的环境变成想要的样子。
王笑笑见证了刘瑶的摄影之路，她发现，后来刘瑶不局限于记录，还开始“琢磨一些东西”，而这种探索给照片内外的刘瑶带来了一种“艺术家气质”。“一些照片中，她的表情是不开心的，或者没有表情。这些带给我的触动往往比大笑更深刻。我感觉她好像把自己的经历揉在了摄影中——她拍的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王笑笑解释说。刘瑶表示自己并不执著于扮演什么，有时她就像一个上世纪的电影导演。“就是想有个情景在（照片）里面。”刘瑶说。
当年只有卡片机的时候，刘瑶有空带相机出去，也会记录路上的情景。但按她的话说，自己拍照有些“忘乎所以”。王笑笑印象中的妈妈喜欢特写人的表情：“相机都快怼人脸上了，我很怕别人冲过来骂她。”刘瑶确实因此被陌生人骂过。
这也是她改成拍自己的原因。她现在要求多了，往往是脑子里先有了一个设想，再把它用真实的场景还原出来。她一较真，被拍的朋友也会不耐烦，后来干脆就拍自己。“我觉得自己掌控自己是最好的，很自由。”
2015 年，刘瑶在家里办了个“影展”。她的初衷只是想展示积攒的作品。最初，她计划到展览馆里租场地，不过因为太贵，她很快打消了念头。王笑笑正好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位外国艺术家在自家厨房办展，于是刘瑶采纳了这个建议。
策展花了刘瑶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到处跑，找便宜又好看的相框，把家里空余的墙都挂满了。除了相机，她还想展示自制的衣服，桌子上也摆上了花。她还把家里的楼梯刷成红色，当成场景的一部分。刘瑶觉得这和布置自拍场景没什么两样。“当时想的就是，把家里觉得美的东西全部展示出来。”后来她又在此期间拍了不少照片。
未来预想图 × 刘瑶
Q:
你会怎么描述自己作品的风格？
A:
我喜欢自然、真实，不喜欢很刻意、造作的样子。刻意摆出来的姿态，眼睛也要看着镜头、要有故事，单纯自然是最好的。我喜欢拍人，景也要有人在里面，我觉得这样景才生动。光拍景死死的有什么意思？人多好，表情多丰富啊！ta 的肢体、动作，画面马上就生动起来。
Q:
你是怎么选择作品呈现的情景的？
A:
没事的时候出去转，看到一个场景，当时可能没有拍，但觉得这个地方可以做一点戏。哪天情绪来了，就直奔而去。我现在也没有去找一些新场景，都是拍以前的老场景，比如江边，我拍了好几年了。
我还拍过一张照片，穿着很土气的衣服在数钱。那个场景就在阳台上，那里有个缝纫机，有些布，比较乱。有一天我就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挺好的，可以做文章、可以演戏啊。我当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以前在街上看到的一个很小的房子，里面有个女的，就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卖东西，做成一笔生意她就很开心。她笑着拿着钱的样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看到阳台的场景就觉得可以这样演一场戏，场景是现成的，镜头架好，人物进去，照片就拍出来了。我就是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呈现一下以前看到的，或是脑海里的画面。
Q:
喜欢一个地方，或者想要用上一个物件都能触发你构想一个场景？
A:
对，我有这种特能，从小就是。看到一句话、看到一个词，我会马上有诗意，有想写诗的欲望。但是我懒，性子静不下来，喜欢立竿见影的东西。我想老天也是挺帮助我的，虽然没有写下来，但他让我用摄影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释放自己的情感。
我心里所想的都在我的摄影、我的作品里面。我的作品就是我这个人、是我想表达的所有情绪。我以前有讲过，它是我的小说、我的画、我的诗歌。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Q:
你觉得自己对美很有感知力和判断力吗？
A:
我觉得（点头）。
Q:
第一次个人展览是怎么设计的？有什么感受？
A:
我的设想是，我们家就是一个艺术之家，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我都要挂上相片，还有我做的衣服。我们家有个梯子也搬出来了，自己刷上红颜色的漆，还有一些画、插花都摆出来了，好看的坛坛罐罐也摆出来了。当时想的是，觉得美的东西都要全部展示出来。
展览前前后后一个月左右，来的人不多，大概 100 多人。每天他们走了以后，天黑了，我就拉起窗帘，自己在家里跳舞。我很高兴，然后再在场景中自拍，场景挺好看的，不能浪费。
Q:
你在一组图里穿着吊带连衣裙，扮演一位女画家。你拍完那组图会不好意思，那之前为什么突然想要拍那样的图？
A:
那条裙子是我在外贸店花了 10 块钱买的，买了大概十几年了，一直没怎么穿。当时就觉得很好看、有女人味儿。我是想到这个衣服才想到这整个场景的。
拍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自己作为一位女画家呈现出来的状态。我想呈现的是一位很有斗志、很自由，不羁的、经历过苦难的，但是始终热情不灭的女性；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有自己思想的女性。瞎讲（笑）。
你看那张照片里的人实际上是在笑的，在望着对面与人沟通。画面里呈现的是一个人，但你可以看出故事感，可以看出她在和人交流，她有朋友。这其实反映出我很渴望朋友，但又是一个人。这个画中有很多情绪，可以编出很多故事。
Q:
还有拍类似“大胆”的作品吗？
A:
还有一张画，我好像一个模特，胸部都露在外面，手遮着。我是想写一段故事，模特窥视看着外面有没有人、好人还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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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马飞羽 | 摄影：刘瑶
编辑：赵慧 | 实习编辑：邢梦妮
校对：王坤 | 微信编辑：易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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