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跨界经纬:学术 | 凌逾:拓展海外女性文学的多维叙事空间——论加拿大华裔作家张翎小说

凌逾 跨界经纬 2022-12-18


拓展海外女性文学的多维叙事空间——论加拿大华裔作家张翎小说


凌逾


原文刊于《中国女性文化》2021年11月出版 总第23辑

摘要:当代海外女性文学蓬勃发展,名家荟萃。张翎作为其中的佼佼者,硕果累累,不仅拓展了留洋女性题材,也创设了多维叙事法:一是招魂叙事,召小说之魂,召女性之魂,感化人心;二是捕捉如风动感,形成灵动的节奏、无形的旋律感;三是通感叙事,细描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常见笔端,张翎的小说因此脱颖而出。


关键词:张翎  留洋题材  招魂叙事  风感叙事   通感叙事


Abstract:The contemporary overseas female literature develops vigorously, and the famous writers gather together. As one of the best, Zhang Ling has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Zhang Ling not only expands the themes of overseas women, but also expands the multi-dimensional narrative methods: First, she is good at soul calling narrative, affecting people's hearts; Second, she is good at catching the wind-like dynamics narrative, forming a flexible rhythm and intangible melody sense; Third, she is good at synesthesia narrative,describing vision, hearing, taste, smell and touch; thus, she is good at describing the common writing ends of synesthesia narrative talent showing itself.


Keywords:Zhang Ling; overseas women;  soul calling narrative;wind-like dynamic narrative; synesthesia narrative



在当代世界华文文学史上,张翎和严歌苓、虹影被誉为海外华文文学创作的“三驾马车”。张翎是海外女性作家中的一颗耀眼星星,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自1998年到2020年的22年间,出版10部长篇小说、9部中短篇小说集,最近新作有《廊桥夜话》《胭脂》《拯救发妻》等,平均一年一部作品,写作速度惊人,笔耕不辍。与其他海外女作家相比,张翎自有其独特之处。

 

一 、拓展留洋女性故事题材


中国女性漂洋过海,到异域学习、生活,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不少中国女性早已从裹足不出门的旧女性,转为行走四方、自创天地的新时代女性,其中,越来越多女性投入海外故事书写行列,海外女性文学也因此得以蓬勃发展。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留学经历的知名女作家有陈衡哲、冰心、苏雪林、林徽因、杨绛、张爱玲等,而当代出洋的知名女作家更是星光璀璨,足迹遍布北美洲、欧洲、亚洲、大洋洲等地,如聂华苓、赵淑侠、三毛、陈若曦、於梨华、施叔青、查建英、刘索拉、严歌苓、张翎、虹影、李彦、曾晓文、陈瑞琳、周励、施玮、施雨、戴小华、朵拉、黄鹤峰、刘瑛、朱颂瑜、周洁茹、张新颖、张凤、穆紫荆、华纯、海云、梓樱、顾月华、朱晓琳、王周生、刘西鸿、彭小莲、张琪、梦凌等,她们书写海外女性的作品日益丰硕,不容小觑。王红旗教授认为:“她们的写作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贯穿中西,奔跑在故土与异乡、历史与现实之间,我称她们是中国女性在海外的精神脊梁与文化传播者。”[1]


张翎作为当代著名留洋女作家,拓展海外女性文学题材,善写出国女子故事。中国女子出国缘由五花八门,早期多是“嫁出国门”,张翎敏锐捕捉到这一现象,点化成长篇《邮购新娘》,拓展出新题材领域,中国社会科学院赵稀方研究员评论该作时指出:“张翎不再仅仅书写生活在他国异乡华人的价值冲突和内心苦难,而作了更进一步的追溯延伸,这就有了由人物引发的家国想象以至中西冲突的历史。在重叙革命历史及其与个人的关系上,张翎不但增添了中西冲突的维度,更凸显了历史叙述的性别立场。张翎洞悉人情世故,善于状摹男女之间的交往互动,长于语言和感觉的锻造,构成了海派美的正宗。”[2]赵教授的评论相当精准精彩、全面深刻,点明了张翎小说的美学价值。


作家 张翎


出国女子当然不只嫁人一途,更多的还是留学。回顾百年历史,中国留学新女性始于19世纪末。1880年,7岁的江西籍康爱德、湖北黄梅籍石美玉由传教士带到美国念书,1896年两人均毕业于密西根大学医学专业。1881年,18岁浙江籍金雅妹入读纽约大医院附属女子医科大学,1885年以优异成绩毕业。1884年,18岁福州籍柯金英赴美,1894年毕业于费城女子医科大学。这4位自费留美女生,精研西医,沟通中西医学,居功甚伟。[3]这些留学女生大胆打破深闺传统,迈出国门,远涉重洋,在女性生存空间战中,打响了第一枪。她们习得一技之长后,自力更生,视野开拓,锐意进取。她们最早沟通中外文化,为近现代中国女性追求独立和解放树立榜样,开风气之先。她们是中国女性的精神偶像,早已在中国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改革开放后,中国出国留学生日益增多。1978~2016年,共有458.66万人。截至2016年,在美国、加拿大、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华人学生数量占总数的比重分别为41%,55%、23%和54%。2016年,留学生总数为54.45万人,同比增长3.97%,较2015年增速下降8.17个百分点。2016年自费留学人数高达49.82万人,同期国家及单位公派留学人数达4.63万人,自费留学比例91.5%,连续8年达到91%以上。2017年《中国留学发展报告》指出,留学人员增速放缓,但留学生数量依然保持全球第一,女性比例逐渐增长。时下中国留学生女多男少,阴盛阳衰,比例失衡;如英国留学生中,女生占63%;美国留学生中,女生占51%。改革开放至2000年,出国女子多“考出国门”,受过教育的一代才女在异国自谋职业,站稳脚跟。21世纪以来,通过自费“捧出国门”的女留学生日益增多,她们演绎出不同版本的远洋故事。


20世纪60年代,中国台湾留学成风,留学生文学随之兴起,如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白先勇《芝加哥之死》等,塑造了“无根的一代”留学生形象。改革开放后,大陆留学生文学则有《我的财富在澳洲》《陪读夫人》《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等,塑造了“奋斗的一代”留学生形象。这一时期,由留学生文学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的也日益增加,如电影《少女小渔》、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等。而张翎小说不仅是留学生文学,不只书写放逐和离散主题,还更关注人性幽谧、家族探秘、历史寻根、中西文化冲突融合等主题,如《恋曲三重奏》《团圆》《弃猫阿惶》《毛头与瓶》《陪读爹娘》等。中国女性出国缘由,从被贩卖、嫁人,到留学求学,进而发展到谋职工作,甚至跨国创业,其变化之大可谓云泥。当代海外女作家与近现代海外女作家相比,其创作有更广阔的书写题材,但因此也有更大的叙事挑战性。



张翎自身就是留学女生,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在卡尔加利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后赴美在辛辛那提大学获得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长居国外,在卡尔加里、辛辛那提、明尼阿波利斯、温哥华、多伦多以及中国温州等城市生活工作写作。张翎是留学女性中的佼佼者,其作品获奖无数。长篇小说《劳燕》获《当代》杂志2017年度最佳作品奖、2017年度新浪十大好书奖,入选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2017年度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另外,此篇小说还获过第七届十月文学奖(2000)、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2003)、首届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2005)、第四届人民文学奖(2006)、第八届十月文学奖(2007)、《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小说奖(2008)等。中篇《羊》《雁过藻溪》《余震》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长篇《金山》(2009)获首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奖评委会特别大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张翎的文学创作起步于中年,如她自谓:“一个离开了青春的人不一定非得一头栽进衰败的,其实青春和衰败中间还有着无限的空间和可能性,可以让人十分惬意地甚至有些偷生似的享受着大把大把的冷静和成熟。”[4]人到中年而再次腾飞,需要何等令人钦羡的勇气和毅力。


而研究张翎创作的文章也越来越丰硕,如赵稀方、刘俊、王红旗、陈瑞琳、倪立秋、张欣、江少川、胡德才、程国君、江岚、刘艳、李娜、花宏艳、于京一、张娟、池雷鸣、汤俏、戴瑶琴、申霞艳、刘红英、陈庆妃、徐学清、韩浩月、赵树勤等,从家国、家族、认同、疼痛、创伤、女性、男性、生命、牧师、空间、离散、跨域等角度切入,各有精彩论述。


张翎善于书写各种类型的海外女性。不管因何原因漂洋过海,去国女子的经历注定漂泊难行,充满变数、艰辛、曲折。因此会涌现出大批传奇故事、生离死别的悲欢故事以及可歌可泣的优秀人物。张翎的中篇《阿喜上学——金山人物系列之一》讲清末金山唐人街女子如何谋取读书权。14岁的阿喜从开平被“卖”到咸水埠温哥华,被许配给比她大了27岁的阿久,出洋嫁人,不料尚未过门,丈夫却先病死了。然而,阿喜却坚持为自己争取读书权,虽遇百般阻力,但而一心向学,坚韧成长,成为少有的受过教育的早期金山女子,成为名画家,成为历史人物。旧式女孩的命运要靠父母、家庭、婚姻来改变,而阿喜却懂得靠自己奋斗和抗争,难能可贵。可见出洋经历赐予其勇气,西方风气也改变了女子的思想。《雁过藻溪》的灵灵,考入多伦多大学商学院后,父母离婚了。《望月》的上海大亨孙三国的外孙女卷帘、望月、踏青远赴多伦多,人生道路开始变得风雨飘摇。《交错的彼岸》以加拿大温州作家身份书写两名温州女子的加拿大故事。像侦探小说般,要侦破多伦多女子黄蕙宁神秘失踪之谜,才华出众的女记者卷入调查。小说以多重视角揭露黄蕙宁的出身、家世,从个人命运入手,讲述中国南方的金氏家族和美国加州酿酒业大亨汉福雷家族的故事。两个家族的故事借女记者的侦探而聚合,而女记者自身与警官的感情也渐趋圆满。《廊桥夜话》以廊桥沟通杨家与村外,见证又悉数包容了阿贵妈和女儿阿意、越南儿媳阿珠一次次的“来”、“逃”与“返”。



张翎借写作寻根,开启回乡与溯史之旅。其《金山》起笔就讲回国处理文化遗产的加拿大华侨艾米。这位混血女作为方家的第五代后人,随着民俗专家回到祖宅碉楼寻根问祖:清末,方得法到加拿大淘金、修铁路,由此牵引出广东开平一家五代在异国他乡艰苦奋斗的家族史、海外华人打工史。全书分为引子、金山梦、金山险、金山约、金山乱、金山迹、金山缘、金山阻、金山怨、尾声十部分,其中最为感人的是女子六指,她生儿育女,勤勉持家,凭写字、作画撑起了一片天,一生为前往金山与丈夫相会而努力,但无奈地苦守碉楼,最终等来移情别恋丈夫的死讯。


中国女子在20世纪初遭逢战乱、中期遭逢动乱、后期经历知青出城大或学生出国留学等离乱经历,从争取婚姻自由权、受教育权,到争取选举权、自立权,一路走来,殊为艰辛。张翎善于书写泥土般坚韧、扎实的海内外女性,如张翎的首部战争题材作品《劳燕》,就讲传奇人物阿燕如何成长于温州玉壶的中美合作训练营:“这是一个特别顽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委屈和耻辱都能承受,就像泥土一样,把最脏最耻辱的东西转化为营养,还能够滋养万物。哪怕踩上一万只脚,吐上肮脏的唾沫,雨水一来,泥土里照样能生长出美丽的花朵。”张翎笔下的女性人物,挣扎奋斗、抗争命运、求存图强,仿佛有地母般的精神。[5]她们都像关汉卿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所说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如《余震》的李元妮、《金山》的六指、《阵痛》的勤奋嫂等。张翎擅写女性,多写海外女性的生存困境,且各个历史阶段的女子都有涉及,关注当代女性遭遇的种种棘手问题,如婚姻、职业、事业、子女教育、移民、养老等,具有时代意识。张翎小说题材不拘一格,自由地打通海内外女性文学书写疆域。


二 、招魂叙事


小说叙事有一种能力至关重要——招魂,即召小说魂。在张翎的小说里,她注重对女性之魂的描画,召女性的独立之魂、自我之魂。小说编织、缝合人生的种种零碎,要找到灵魂才有生命力,人物才能行走如风,如在眼前。作家善于勾画不可见的人物灵魂,其小说才能扣人心弦,传播广远。


第一,召唤故事的灵魂,将之激活。张翎自称,写小说最依赖的元素是内心的感动。感同身受,方能问米招魂。张翎会讲故事,善讲故事,总有抓人注意力的魔力,故事情节一波三折,人物传奇跌宕起伏,让读者忍不住急切地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因此对其作品爱不释卷。码字殊为不易,对长篇小说编码尤其艰辛,就像张翎长篇小说《流年物语》中所写的制表大师沛特纳一样:“他的目光像一把无所不至的微型扫帚,仔细地拂扫过零件表面的浮尘,寻找着一样可以把无数零乱的个体串成一个和谐的整体的东西,那样的东西的名字叫灵魂。”[6]在收服读者之心方面,张翎与严歌苓两人何其相似,痴男怨女、多角情爱、几代纠缠、为情所困、心灵煎熬、生离死别;而且以风月写风云,以小人物烛照大历史,个人的“命中命”与时代的“运中运”缠绕博弈。当年李碧华言情小说也是如此风靡海内外,收获海量读者。但张翎比李碧华多了海外背景,更增添了全球视野:海内与海外故事互相映照,中西文化互相映衬,不仅传承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风,也吸收西方小说叙事传统,自觉接受当代创意写作体系的熏陶与训练。



第二,召唤女性的灵魂,使之还魂。张翎善于刻写人物,写透女性灵魂,善讲海外求存故事,不只是反复回望中国的苦难史。远在海外的女子,其生存难题多不胜数,关键一点就是不管贫富贵贱、优秀平庸都难逃孤独寂寞,尤其是在突发意外状况如生病甚至住院之时,最易让人在情感问题上走向迷途。而有时一句话就能解开人物内心的疙瘩,如《雁过藻溪》中的黑人妇女劝华人妇女:“离婚只是一张纸,锁在抽屉里就行了,用不着带在身上的。”[7]该小说重点再现女性如何重新找回身体感觉、重塑自我。远在海外,青年女子面临着中外文化冲突而导致的婚姻难题,中年女性面临抚养国内老人的难题,晚年妇人面临自己如何在异国他乡养老的难题,如《空巢》,人生处处有难题。但是,再难的女子也有出路,种下的落牙也会发芽。中篇《弃猫阿惶》讲小楷到加拿大为丈夫尚捷陪读,看护小孩、在家打工、不出门不装扮,遭丈夫嫌弃离去。她牙关咬碎,按农林大学读书的习惯种牙,并做卡片插盆,上书:“科属:忍冬类,种植环境:暗无天日,株距:无依无靠,开花日期:永不,最佳肥料:自生自灭。”[8]以惨绝的植物喻悲绝的女人,真是妙绝。女人幸得弃猫阿惶相伴,相依三年,得以幸存。后来,阿惶病死,尚捷想归来,但是小楷已自立,习惯了孤独。墙角的落牙盆,长出了小小的三叶草。内心强大,不是因拥有了多少,而是在一无所有时百忍成钢,坚强生存。张翎写了不少出国的女子,她们都突遭变故,面临身无分文的绝境,但她们能不卑不亢,自觅生路,以德报怨,相当有骨气。


第三,召唤女性自救的灵魂,放飞自我。张翎几乎每作都写及女性苦难史、蜕变史、成长史,有很强的历史感。从丑小鸭到白天鹅,从灰姑娘到白雪公主,女人们在荆与棘中自我修炼,在血与泪中自我超越,苦尽甘来,最终懂得做自己的真谛。人生而苦,女人尤其苦。如长篇小说《唐山大地震》的王小灯,在地震后成为孤儿,留下巨大的心灵创伤,一生饱受灾后综合征的煎熬。她为躲避继父纠缠,愤而赴加拿大留学,后写文为生。若干年后,夫妻离异,女儿自立,似乎所有人离开自己之后都活得很好。她虽被提名总督文学奖,却依然走上自杀之路,所幸未遂。在心理医生沃尔佛的启迪下,她决定回国返乡寻找病根,出乎意料地找回了亲母和弟弟,她终于理解了母亲于当年大难中,在双胞胎子女中取舍的两难,包容了她,理解了继父的生存艰难,原谅了他,最终解开自己的心灵疙瘩,还魂,走上了正常的人生道路。在祖辈的基础上,后一代女人看似比前一代女人活得更为恣肆,但是总有不同的苦楚潜滋暗长。全世界女子的成长路有同步共振之处。2018年初,印度电影《神秘巨星》讲述小女孩极度艰难地冲破男权社会的重重阻力,实现歌星梦。这故事也非常赚人热泪,打动人心。与之相似,张翎笔下多是有傲骨、自尊自立、心灵自足的女子,她们兼具传统的坚韧、贤淑、安静以及忍辱负重、牺牲自我、成全他人之品质,如勤奋嫂、阿燕等。张翎喜欢写和平、大团圆;而严歌苓喜欢写冲突、不妥协,其笔下女性更现代化,如果敢、执拗酷烈、叛逆反抗、敢走极端,如丁佳心、文秀、冯婉喻等。张翎小说招魂意义在于,为困境求存的女性建构出自我赋权的力量。


第四,塑造招魂人,为苦难路途中的人救赎、引路、导航。张翎笔下反复出现牧师、传教士等形象,如《望月》中的李方舟,《交错的彼岸》中的安德鲁,《邮购新娘》中的约翰和保罗祖孙、《劳燕》中的比利等,以至于朋友们戏称其有“牧师情结”。这也难怪,作者本身信仰基督,其意在经由牧师之眼,看尽各种遭遇,尤其是男性的苦难。在残酷的极致境遇,对人性进行拷打,剖露肉身与灵魂的凄婉。张翎小说注重对比东西方文化,运用他者视角,把西方人当作拯救者或唤醒者的角色,借之来拯救东方文明,如《余震》中的心理医生,《劳燕》中的传教士比利,此外,她还写及好些基督教义的传诵。近年,这类文学形象日益增多,如陈河的长篇小说《甲骨时光》就写一位传教士痴迷中国甲骨文,行走在中国大地,为保护文物贡献了一生的心血;施玮的长篇小说《叛教者》也写传教者悲剧的一生。这些都给中国文学史增添了新的海内外元素。



第五,在为他人招魂中实现自我回魂。张翎前期作品《余震》中,王小灯在心理医生引导下才逐步打开心窗。后期作品《劳燕》中,阿燕最初被比利拯救,随之学医,从救死扶伤、拯救他人的过程中,找到拯救自我之道,从他人拯救进化到自我拯救,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痛苦、悲绝的解救之道不是安慰,也不是遗忘,而是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拯救自身。这已不再是用西方文化拯救东方文化之类的理念,而是变成了用东方文化自救。这其实是很有宗教精神的见解。在张翎笔下,传教士与心理创伤、心灵救治有关,在宗教精神中对抗人性的丑恶,化解内心的苦楚、死亡的恐惧,度人、度己,得到灵魂的救赎。张翎通过自己的写作,拭去了多少人的眼泪,解救了多少痛苦的灵魂。这大概就是文学的意义,蚌病成珠,光耀人心、疗伤治病。

 

三、 风感叙事


如果说,绘画之难不在于形体和色彩,而在于风的感觉,即难以画出灵动无形的风,那么,小说难把握的则是灵动的节奏、无形的旋律感。长篇小说《阵痛》中云:“风是看不见的,风却无所不在。风是潜伏在一切色彩和形状之下的那股灵气,风仿佛揭开了万物身上的锁链,风叫万物有了行走飘逸的自由。”[9]女性如水、如风,女作家往往擅长把握柔性动感旋律,叙事手法多样,为小说平添姿彩,张翎小说就有这种逐风的动感。


生死互换,带来灵动的风感旋律。生死交点,是一种悖论。若某人死了,而灵魂还活着,这就变成了一个同属两种状态的个体,故事就会在虚实之间形成流动的倒影状态。中国传统文学中多讲亡灵幽灵、神仙鬼怪、三世轮回等故事,如《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但以亡魂的视角来讲故事的则较为少见。而当代文学影视创作中,日益喜欢从亡灵视角来讲故事的有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第七天》、以及电影《人鬼情未了》等,新近影片《寻梦环游记》则把主角带到亡灵世界。在张翎笔下,生死交叠、生死与共的故事则反复出现。长篇新作《劳燕》感人至深,借死去的三个男性——传教士、美国教官,中国士兵——亡魂视角进行轮番口述,其中甚至还出现了狗的叙事视角,而所有的叙述视角都指向女主人公阿燕。《劳燕》借助亡魂讲生者阿燕的故事,回光返照,死亦如生,对身处苦难中的女子之来龙去脉,才能看得更加清楚透彻。借别人之口而非自述来讲故事,这就像图形跟衬底的关系。按一般规律,小说主讲阿燕故事,这本应是图形,但小说叙述起来反而变成了背景、衬底;明讲的三个男人故事,本应是衬底,但小说叙述起来好像是图形,这其中形成了复杂悖逆的多重张力关系。不讲是为讲,这是一种高明的叙事策略。三个男人的多声部复调,都指向一个中心阿燕。阿燕,日军炸毁了她幸福的家,逃难途中又被日本人摧残,结果婆家和乡人都唾弃她。幸而传教士收留了她、懂她,愿意终身守护她,可惜传教士不幸早死。她与美国教官两情相悦,但是教官回国后就淡忘了她。未婚夫为她耽误了去革命圣地的行程,她也数次救了未婚夫,然而他在浩劫中受尽折磨,最后自我了断,留下孤独的阿燕。《劳燕》尾声附录一封丢失的信,这让人无法判断真假。若为真,则在一定程度上会改变阿燕的形象,她没那么始乱终弃。然而,这封丢失的信怎么能找得回来?这又是个悖论, 既然丢失了,怎么又存在呢?抑或作者看到这封信,才有了这一创作?影片《芳华》描画何小萍找到当年的军装照,也是从地板下掏出来的,很玄幻。真实的虚构,虚构的真实,一切都真真假假。


招魂叙事不是亡魂叙事。因招魂叙事是召唤小说之魂,讲究小说叙事的灵动旋律,如风动感。而亡魂叙事是召唤人物之魂,强调写透人物的多面复杂性、事件的多层多元性。因此,招魂叙事是比亡魂叙事范围更宽广、内涵更丰富的叙事概念。亡魂的独特叙事视角,恰似上帝视角的变种,让读者感觉沟通生死世界,超越了实然与超然之间的界限。亡灵世界没有现实那么多的利益冲突和纠纷,因此超然、全知。站在更超脱、更空无的视角来看待万事万物,由此发掘出新的叙事可能性,时间跨度更大,空间感也更强,更有穿透力。


不写亡魂,而写死亡的过程,则更独特。张翎的《死着》以死亡为开端,描写一个正在死去的魂灵的感受,并在死亡状态中讲述各种矛盾和利益的冲突,这种特殊的死亡叙事比单纯的亡灵叙事更加惊心动魄,有种窒息感。生死与聚散别离有关。海外华人作家往往有更强烈的生死感,这与连根拔起的异域漂流经历有关,根源于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随身不安感。海外华人作家都会很敏感地注意到生死的悖逆现象,关注到扭曲挣扎的苦难个体,他们以有限的生命力,努力地活出浓度和烈度。生死悖论就像严歌苓小说、冯小刚改编电影《芳华》所体现的,有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的交点,也有英雄人物与平凡人的交点。例如,何小萍本来是被集体唾弃者,但后来无意中变成一名英雄,而成为英雄后,却又变成疯子,折射出多种碎片的叠加。对个体存在的价值思考更敏锐、更深切,这是华文文学的价值,也是对中国文学的有益补充。



小说中的风也见于流动的视角、多元的视角,明讲此在,而意指彼在。


《流年物语》原本写就的初稿被推倒重来再写,特意增加了物件视角,全书十章,每章开篇都有从物事视角的引言,各章借由物件串联,每章切换一事物视角:从河流到瓶子,到麻雀、老鼠,到钱包、手表,到苍鹰、猫魂,再到戒指、铅笔盒,等等,从自然物到人造物,从国内到国外,从有形到无形,物件更替,细描各式各样的眼睛,视界滚动不息。人物都蒙在鼓里,而物件却全知全能,这颠覆了读者的常规想象,令人匪夷所思。添加物件视角是妙招,多重对比反衬,添风化雨,更加灵动。故事时间可以自由交错穿插,倒叙、插叙、逆叙、顺序,叙事时间的多元性性因此自由呈现。通过物去展示人的生存状况,物件视角叙述者就是所有事件的参与者、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这些视角让人抽离地看待故事,更加客观,层层嵌套,多层递归,以里里外外、重重叠叠的视角看待一事一物,因此更丰富、多元、透彻明亮,写活了时代征兆,写清了万象谜团,写透了三代人的爱恨纠缠。傲气才女叶知秋挣扎于两个男人之间:丈夫落难在异地不能抛弃,为义;后在窘困流放中两人相遇,心有灵犀,最后为爱献命,为情。静芬知晓丈夫全崇武所有出轨劣迹而隐忍,注意到小女儿全知因看到叶知秋的血流成河而发疯,没有留意到大女儿全力也因此事件而遭罪,留下了心理疾病。静芬最后得了老年痴呆,不记得丈夫女儿,却只记得叶知秋。女儿全力一直都不知晓丈夫刘年有私生子,直至丈夫死时才无意中得知,因而也就最终放弃了将硫酸泼于情敌和其子的企图,任其成为巨富的囚徒。洞察外公和父亲所有一切龌龊的思源,变得极度叛逆,最终走向同性恋。知情者或叛,或疯,或死,不知情者却能全身而退,深刻的悖逆逻辑,类似于蓝胡子的故事。

 

从早前中篇小说《向北方》中,已见出《劳燕》所用的叙事手法之端倪,表面写男性的哀鸣,实则借用男性视角,通过两个家庭悲剧的交错对照,特写命硬、命苦的女人达娃。多个叙事人物的多声道叙事法,较早见于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筱竹丛中》的日本电影《罗生门》(1950),武士金泽武弘被杀,强盗多襄丸、死者妻子真砂、樵夫、借死者魂来做证的女巫,他们作为证人,怀着利己目的,提供了各不相同的证词,美化自己、隐瞒真相。西西早在1966年就实验过从8个视角讲女主人的故事,她在《东城故事》中的叙述者就包括西西、小狗贝贝的视角,笔者曾详述过其多角度的影像小说叙事特性。[10]张翎的《劳燕》同样有公母两只狗“幽灵”“蜜莉”的声音。后来,董启章的多声道叙事实验更为丰富,炉火纯青,如“自然三部曲”中的每一部都花样翻新。靳凡即刘青峰的《公开的情书》,借三个男人写信来讲述一个女人。多声道叙事在不同作家笔下呈现出各异的风采。


小说的风还见于名字的更替、身份的流转。如《邮购新娘》中,江涓涓养母是地委专员江信初的第二任妻子竹影,生母是江家的保姆方雪花。竹影母亲名字曾为张玉秀、郭翠翠、宋二妮,后来成为越剧名角筱丹凤,她跟温州首富崔府长孙一夜缱绻而有了竹影。竹影原名为祝英,一听就知道取名自戏曲名。《雁过藻溪》的末雁,原名叫土改,大学以后才自己改了名字。《廊桥夜话》的主人公阿贵妈,原名叫李月娇,在“瞒”与“骗”中嫁给了杨广,成了阿贵与阿意的母亲。她两次趁着月色逃离,想做回李月娇,而一双儿女又让她心甘情愿得成为阿贵妈。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历史。人物改名不仅跟人生经历有关,也跟记忆有关,涉及身份认同问题,也涉及叙事手法,张翎通过对名字背后故事的铺叙,不断寻找文学中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叙事。



《余震》中,女主人公震前叫王小登,震后自己改名叫王小灯。全书设置复调叙述:一是王小灯在国外生活的现在时,一是河北唐山遭难的过去时,两条叙事线索交错推演,最后王小灯从国外回到唐山,追根溯源,去除了心病、心结。全书叙事序幕,以逃脱灾难的王小灯的记忆来开启,大家都以为她在地震中遭难,但其实被救、被领养,不仅没死,而且还去了加拿大。王小灯怨恨母亲在危急关头,取子弃女。回国后找回母亲,发现她给弟弟的双胞胎取名为纪登和念登,而且还看到母亲为当年逝去的王小登写的墓志铭,所有一切,触动颇深。当她不再抗拒之前的身份后,也就挣脱囚笼,放下了积怨,远离了疼痛,获得了自我救赎。不是只有死过一回的王小灯才有剧痛感,其实,她的母亲、弟弟,以及她的丈夫和女儿,无一不被疼痛感操控。显然,余震的巨大破坏力穿透了王小灯一生,影响了她一辈子,。她的痛灼伤了自己,也灼伤了旁人,阴影实在太大了。“余震”本指地震之后的余震。地震过去,万物重建,看似没有什么灾难了,但其实不是,心灵的余震从没有停止,而且一直存在于受灾人的心中,慢性侵蚀,荼毒心灵。张翎通过活生生的例子去呈现灾难后的心理,以递归法层层展开,唤起读者自己的想象空间。


《劳燕》中,三个男人分别对女主人公有三个不同的叫法:阿燕、斯塔拉和温德,也分别有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阿燕遭遇日本兵暴行,人尽皆知,导致未婚夫刘兆虎不敢相认。传教士比利救了遭人暴殴、死去活来的她,称之为斯塔拉,教其行医。在美国教官伊恩眼里,她是温德,两人两情相悦,生有一女,但是,回国后的伊恩就忘记了一切。传教士想与斯塔拉结合,自己却不幸早逝。最后,这个苦命的女人与三个男人均无缘,劳燕分飞,各散西东。三个名字,代表三段血泪的经历,也代表三次重生。阿燕总被流言蜚语裹挟,活得极度屈辱,最后她直接跳出来,直面流言,将非礼她的男人揪出来痛骂,因为错不在她自己。她把那镜子打碎了,无限循环的噩梦就被打破了,污名的自我指涉、自我循环就被否定了,蚕蛹化蝶,得以新生。


《阵痛》中的三代女性也曾改名。第一代叫上官吟春,经家破人亡的变故逃到城里后,改名叫勤奋嫂,以隐藏夫家的大地主身份。她为逃难出生的女儿起名叫小桃,这是第二代。后来,小桃读书时自己改名叫小陶。第三代在武斗中出生,叫武生,出国后改叫乔琪娜。三代女人都孤独生产,男人缺席,陷入阵痛的怪圈。一人多名,一名多关涉。名字与我们如影随形,塑造个人的所有身份、心理、定位。改一次名字,换个身份,改头换面,逃离困境,人生就有了推倒重来、打破原有自我枷锁、成见的可能性。借改名而死一次,才能重活一次,是谓重生。


逐风而行,张翎赐予小说叙事以动感。《劳燕》中的阿燕被叫作温德,即wind,隐喻女性寻找如风的自由和力量。张翎笔下的女性,往往都有风一般的性格和力量,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外柔内刚。除了叙事视角所表现的动感之风外,张翎的小说还有“三”的情结,即随处见“三”如三代男女、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三角情爱、三个名字、三种性格、三类面具、三个地方、三个国度等。“三”的情结似乎和前述的死亡叙事也有关,上一代的死带来下一代的生,在一代代的生死轮回中,强化人物的宿命感、历史的更迭感。因“三”而动,张翎的小说叙事因此更添灵动、多元的叙事角度、叙事广度和厚度,更加生气勃勃。


 

四、听云的通感叙事


张翎有极其敏锐的感觉,善于细描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通感叙事常见笔端。女性直觉敏锐,感官敏锐,感性思维发达。张翎特别擅长写女性对于细微之物的敏感,将触觉、嗅觉等常被人忽视的感官体验,作为女性情感的表达方式。这也与其独特的康复师经历有关。在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后,在加拿大作为注册听力康复师而谋生。因职业关系,张翎特别关注眼耳病人的痛苦。听觉敏锐,借听觉叙事,见常人之未见,作品有特别之处。如《雁过藻溪》云:“老头的声音已如枯柴从正中折断了,丝丝缕缕的全是裂纹。”如《余震》中,王小灯一直深藏着童年伤痛,不断遭关涉余震的听觉、视觉、触感和压力困扰:“刚开始时,黑暗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颜色和泥尘的气味,后来,黑暗渐渐地有了重量,她觉出黑暗将她的两个额角挤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从额上爆裂而出。”[11]《余震》讲劫后余生的疼痛感如何折磨人,王小灯明白,治疗这类疼痛唯有从根源上去找方法,才能最终得以疗愈。随着情节的发展,慢慢的,故事在结局部分重新回归到安天乐命的温和、中庸与和谐之中,跳过了原本应有的尖锐冲突。人世的苦难太多,所以,张翎作品多为和平、大团圆结局,以增添人生亮色。


人有天眼,鹰有后眼,《流年物语》中如是说。有女名叫全知。她真是全知,因为眉心长了一双天眼,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为此遭罪。当危险来临时,她看到了那个东西,没有脚,不是风,却能飘,且不断变形,身上长麟,嘶啦嘶啦的直响,它攀着电筒光柱边缘行走,发出肉铺子砧板上的腥气,她看到云,黑的。黑暗有颜色,有气息,甚至有重量。她预见到了叶知秋的鬼魂。她知道所有一切真相,血淋淋的现实。永失所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叶知秋最终崩溃,疯狂,失踪,不知所终。真相是恶魔,人性是深渊,跌进去粉身碎骨,就像法国民间传说中蓝胡子藏着秘密的房间,不能被打开,真相太残忍。有苍鹰离群索居,自啄伤腿,磨炼出了隐形的后眼,有了全角度的视野,没有盲点,明城与影城皆入眼内,万物再无隐秘,成为独一无二的飞禽。


失聪男孩尼尔,对音乐有过人的领悟,《向北方》中如是说,因为“听力正常的人是要依赖音乐的形式和包装来进入核心内容的,可是尼尔跳过了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直接进入了音乐的骨髓——节奏”。“手语的姿势是最能表达一个人的个性和情绪的。手语从心里直接地赤裸地流出来的,来不及穿上任何衣裳,从手语里可以看出颜色听出声响”[12]。他因为异常而更能接近纯真,更能接近本质。



声音功能万万千千。《流年物语》云,“女人的嗓子其实是女人的武器,女人用它来遮掩情绪,骗过警觉。女人的声音是一张盖在篮子上的陈年报纸,满是灰尘皱褶,脏旧得让人懒得花心思去猜度篮子里的内容”,“嗓子伤得很深,很久很久才终于弥合结痂。嗓子记仇,嗓子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情愿再替她发出声音”[13]。古典诗词多写动听声音或哀婉声音,如“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张翎如此写声音的伪饰与欺骗,较为少见,也较有新意。


张翎身居海外,虽然也遗憾地错过了当代中国几十年跌宕起伏发展的大好素材,但由于不断往返于海内外之间,感觉十分敏锐,因此也捕捉到了不少当下的新鲜题材,如《死着》《都市猫语》《心想事成》等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这些作品抓住时代洪流中的几个碎片演绎出故事的万花筒,成为张翎更具有个性化和异质性的文学资源。


时代在变,华人在海外扎根益深,成就益厚。越来越多中国移民作家从创作留学生文学转为留居人文学,如严歌苓《人寰》、戴舫《第三种欲望》、虹影《八十劫》、薛海翔《情感签证》等,后来更转为空中飞人文学、环球人文学,如少君《人生自白》《人生笔记》等。在当今流动社会,“空中飞人”成为常态化,或者说是时空概念上的“世界公民”已成为可供选择的身份。而且,越来越多海外华人文学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如张翎的中篇小说《空巢》改编为电影《一个温州的女人》,获金鸡百花电影节新片表彰奖、英国万像国际电影节最佳中小成本影片奖;中篇《余震》改编为电影《唐山大地震》,获亚太电影节最佳影片、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等。2019年,张翎出任电影《只有芸知道》的编剧,继续与冯小刚合作。信息流与媒介传播范围不断扩张,由此带来的出国与回流、跨域与跨界、跨媒介与跨传播,都成为海外新移民文学的新叙事特征。


作为加拿大华裔女性作家,张翎善于写国内外女子对照的两生花故事,形成互文现象,在跨越空间的广阔思域中,开放感官,感悟人生。笔下常见情节设置为中国女子远赴海外生活,人物在国外国内频繁迁徙,借远洋求存境遇,串联起各色人物的故事,海内外的人生经历交织,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交错,国外女子经过国内生活的历练后,更通晓人生、人性。张翎在《邮购新娘》的后记中说:“我的主人公和我一起不断地在飞翔和落地中经历着撕扯和磨难。飞翔的时候思念着欲念丛生的大地,落地的时候又思念着明净高阔的天空。飞是一种伤痛。落地也是一种伤痛。”[14]严歌苓多将人物置于突然遭受的意外的人生境遇中,在这种环境下,对人性进行拷问,省思文化的差异、种族的差异,人物经历、故事情节经常让读者觉得匪夷所思。张翎笔下的主人公也有类似的境遇,但是主人公面对人生经历的多样性,在悲与喜转化中慢慢地消解了这种惊心动魄的人生传奇,从刚烈转向柔和,消弭一切恩仇。


张翎叙写海内外女性的曲折经历,书写出国女子林林总总的人生故事。调动各种感官,听香、品云、追风、逐月,通感不仅指向身体感官,也指向对世界的体悟。视听是人的感官,国家是世界的感官,叙事是文学的感官。张翎刻写海内外女性密密麻麻、难解难分的细腻心理感悟,笔下渗透出催人向上的激励力量,卑微与高贵交织、惨烈与不屈并举、冷暖色调并存,由此刻写出千姿百态的个体风格印记,在人物形象、叙事视角、听觉叙事、书写主题等层次中,依次打下自己独特的烙印,她书写的跨国对话,具有世界视野。这是张翎独树一帜的文学追求。留学、漂泊、移民、海归,离去、归来、再离去,来回奔忙于海内外的不同空间中,挣扎求存,这些生活经历赐给海外华裔女性新的行走路径、思考方式,华文文学也因此开出别样、鲜艳的花朵。




参考文献

[1]张林:《张翎简介》,http://www.china.com.cn/opinion/female/2014-04/15/content_32103538.htm,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5月30日。

[2]赵稀方:《历史,性别与海派美学——评张翎的〈邮购新娘〉》,《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1期,第33页。

[3]男性出国比女性早。1847年,容闳赴美留学,1854年回国,开中国海归史先河。1872年起,晚清政府向外派遣留学生。1877~1894年,黄遵宪以外交官身份出使日本、英国、美国、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其后,自费赴东邻日本留学的女学生渐渐涌现。《清国留学生会馆第三次报告》指出,1903年,有3人就读于日本女子大学附属高等女学校,2人就读于女子美术学校,10人在帝国妇人协会学习。1903年4月8日,华人争取男女平权的首个爱国妇女团体——留日女学生共爱会,由胡彬夏女士等在东京发起成立。1904年,“鉴湖女侠”秋瑾自费赴日留学。1905年,清政府派官费留学女生,赴日速成师范学习,湖南派20名,奉天每年派15名。出国留学女学生中,最著名的是宋氏三姐妹,宋蔼龄于1904年离沪赴美,前往世界上首所为女性专设的高等学府美国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学习,是该校首位中国留学生。1907年江苏还为该校选送了3名留学生。耶鲁大学1701年成立,直到1969年才招女生,可见女性入读高等学府的艰难曲折。1914年,24岁的湖南籍陈衡哲考取清华学校留美学额,在美国沙瓦女子大学、芝加哥大学学习西洋史、西洋文学,分获学士、硕士学位。籍雅茹:《中国第一个女留学生》,http://blog.sina.com.cn/s/blog_135e860320102x2f8.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5月30日。

[4]张翎:《散落在文字中间的闲话》,《尘世》,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第194页。

[5]邹雅婷:《作家张翎:书写另一种版本的中国故事》,《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1月11日。

[6]张翎:《流年物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第162页。

[7]张翎:《恋曲三重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第131页。

[8]张翎:《恋曲三重奏》,第272~273页。

[9]张翎:《阵痛》,作家出版社,2014,第264页。

[10]凌逾:《跨媒介叙事——论西西小说新生态》,人民出版社,2009,第46~57页。

[11]张翎:《唐山大地震》,花城出版社,2013,第22页。

[12]张翎:《向北方,余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第239、213页。

[13]张翎:《流年物语》,第21、66页。

[14]张翎:《邮购新娘》,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第304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香港文艺期刊资料长编”(项目编号:19ZDA278)、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网络智能时代中国文艺与科技融媒介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1AZW021)、广东省普通高校省级重大科研项目“粤港澳大湾区的跨媒介创意研究”(项目编号:2017WZDXM005)之阶段性成果。


本文为华南师范大学审美文化与批判理论研究中心、华南师范大学粤港澳大湾区跨界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粤港澳大湾区跨界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持“跨界经纬”学术公众号。

*文章、图片、视频等素材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及时与我们联系!我们一定妥善处理!

 

   总编:凌逾

   责编:罗瑶瑶


往期精彩



关于投稿:投稿邮箱kuajietaiji@163.com。

要求:提供作者个人简介100字左右,照片1-2张。

关于赞赏:三分之一作者稿酬、三分之一编辑酬劳、三分之一公众号运营。


【跨界经纬】  第2376


关注跨媒介  跨学科  跨艺术

跨地域  跨文化理论及创意作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