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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杨韵:简析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以环境描写为中心

杨韵 跨界经纬 2022-12-18


简析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女性人物形象

——以环境描写为中心

杨韵

原刊于《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7月 第16卷第7期

摘要:《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相关研究虽不胜枚举,但大多以分析女性人物的着装、台词为主,以环境描写为主要视点考察文中女性人物形象的研究较少。文章遵循从整体到局部、从局部到   整体的准则,采取文本分析的方式,重点剖析《第一炉香》中的环境描写,从中整合出环境描写与女性人物之间的关系;并以此为依据,对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进行了综合考量,重点解读了主人公葛薇龙、葛薇龙的姑母梁太太、女佣睇睇这三位女性人物的心理、精神变化,还原出更为立体、深刻、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


关键词: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女性人物形象;环境描写


一、序言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刻画尤为细致入微。许子东曾指出,张爱玲所运用的比喻及意象有鲜明的“逆向营造”的特征,她尤为善于运用信而有征的实景来剖释虚拟抽象的虚情——谓之“以实写虚”。而这种本体及喻体颠倒的笔致亦使得张爱玲作品中的环境描写迥与人殊,字里行间更“渗透了主人公的紧张心情”[1]118-122。艾晓明亦指出此环境描写的意向具有“混杂之美”,并认为这种糅合了人与物、物与象、象与境的形式更能表达出人物的“物象与心象的交迭”。[2]517-518卢应初在解读《第一炉香》时则指出,张爱玲将“香港”这一宏观概念“浓缩到一个豪宅( 梁邸) 里面”,并借助此豪宅 “揭示对这个城市的社会特性及文化气质的洞察”,更以此达到了深化“香港”这 一宏观概念的意义[3]70-71。由此可见,张爱玲作品中的环境描写不仅笔致独特,还渗透了作品中人物的情感特质及张爱玲本人之于社会的体察,于解读文学意象、人物心理、作家意图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文章以考察《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为目的,首先着眼于书中女性人物之居住环境以及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室内陈设,并通过对其居住环境及室内陈设描写的筛选和剖释,提取蕴藏其中的有效信息。其次,以从中提取的微观信息为依据,离析并整合出此微观信息与女性人物形象间的内在联系,重点解读作品中“以实写虚”的部分,将分析的视角还原至人物形象本身。最后,串联上述线索,综合考察葛薇龙、梁太太、睇睇三位女性人物之形象。


二、《沉香屑·第一炉香》

之环境描写


(一)花园

在文章开头,张爱玲便借薇龙之眼向读者展现了梁家花园的全貌。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卐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4]129


从“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可以推断出,梁邸位于山腹之中,这让人联想到香港的观光地——太平山(Victoria  Peak) 。董恒年指出,在20世纪初叶,太平山的“山脚部分渐渐被划为中环、上环,成为中心商业区”[5]65 ,这从侧面证实了“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景致的梁邸位处较山脚中心商业区更高的地势; 其次,太平山的“山腰部分是半山区,被辟为高档住宅区; 山顶部分则从富人及外国使节的居住地发展为今天的旅游景点”[5]65 。从中可知,董氏关于太平山山腰部分的论述与梁邸的所在地,即山腹之中的设定有共通之处,由此笔者推测,梁邸正是位于太平山山腰处的高档住宅。然而,根据香港当局于1904年颁布的《山顶区保留条例》的相关记载,在尚未取得总督特许前,中国人擅自进入太平山住宅区的行为实属违法。倘若能得到总督的特许,中国的富裕阶层即可不受此限,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享有进入太平山住宅区的特权。


《第一炉香》中,梁家的主人梁季腾为香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具备在太平山腰的高档住宅区购置物业的经济实力; 此外,梁太太在原文中的台词: “港督跟前我有人”[4]148 一文更是证实了梁家具备了取得香港总督特许、合法进出太平山住宅区域的人脉。


能在尚处殖民地的特殊时期取得如此特权,梁家更是在宅邸装修上不留余力,其中,梁家花园的卐字阑干更是寓意深远。“卐”字为佛学用语,有“功德圆满”之意。[6]2435将卐字纹样运用到阑干中的例子实为罕见,而梁家花园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不难推测是梁家想借“卐”字的功德圆满之意祈求梁家上下昌盛兴隆、万事顺意。然而,精心设计的卐字阑干与绵延不绝的荒山野岭形成鲜明对比,更烘托出荒凉、寂寥之感,此处暗指梁家荒唐不经的做法不过是异想天开。


但这一切在薇龙的眼里看来却是美好的。“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一文,提亮了漫山遍野的苍凉色调,薇龙也不禁为此吸引。此时她眼中的梁家花园,玉台翠树、光彩夺目,未曾察觉那光鲜亮丽的背后正是那片无穷无尽的不毛之地,这也为薇龙惨淡苦楚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二)客室

尽管薇龙并未对眼前的光景展开联想,她却感受到了梁家无处不在的不协调之感。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4]130

首先,梁家府邸的整体色调虽然为白色,但从中掺杂了绿色的玻璃窗及“窄红的边框”等元素,使得整体色调浓淡不均、杂然一片。而“鸡油黄”的嵌边则更是给绿窗红边的配色平添了一份肮脏、油腻的不洁感。笔者认为,如此极端的配色恰恰可以唤起观者极度的厌恶,从而从侧面表明梁家确系乖谬悖理之地。


其次,屋顶上的“琉璃瓦”及“红砖”明显带有中 国南方地区的色彩。众所周知,香港地区属于亚热 带季风性气候,常年多雨潮湿。而琉璃瓦和红砖则具有防潮、耐湿的特性,适用于南方地区。这亦是梁家罕见的、符合当地“地方背景”的装潢。但在此景致中,却被硬生生的加入了“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的白石圆柱,使得梁太太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力求中西结合之美感却不得要领的狼狈再显端倪。


从走廊上的玻璃门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4]130


从古典的“琉璃瓦”“红砖”,到现代的“玻璃门”,梁家的装修风格不仅给人不协调感,也再次证实了梁太太将中西结合的理念贯彻到底的决心,可仍旧露出了两个破绽。其一,作为“西式布置”,炉台、沙发明显与充满“东方色彩”的翡翠鼻烟壶、观音像和屏风格格不入; 其二,翡翠及象牙等材质贵重的艺术品,对存放环境的要求异常考究,应置于阴凉干爽、远离火种的空间,但炉台显然易于导致翡翠变色变质、象牙老化龟裂。将之置于炉台之上的梁太太,显然缺乏贮存艺术品的常识。


在荒诞滑稽的环境中,薇龙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4]130 ; 相反,梁太太则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甚至享受着这种“不真实”。由此可见,梁太太的安之若素源自于自发地接受不合理的现状; 而此时的薇龙,仍对现实、对未来抱有一定的幻想。下述引文通过对梁家客室内盆栽的描写,暗示了薇龙这一幻想破灭的必然性。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 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4]138


此处看似写物,实则是借物喻人。仙人掌虽是 静物,却让薇龙联想到了青蛇,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与文中,薇龙与梁太太初次见面时,梁太太佩戴的“绿宝石蜘蛛”[4]133别针有所关联,即在薇龙的第一印象中,梁太太的形象是与此别针联系在一起的。而蜘蛛与青蛇类似,多有刁狡桀黠之印象,因此薇龙在望见仙人掌时,首先便从其“苍绿的”颜色及“四下里探着头”的情态,联想到了与梁太太的“绿宝石蜘蛛”别针形似的青蛇意象。


事实上,蛇为“不祥之物,因其怨念深重的印象而备受厌恶”[6]1997,且大部分蛇都有毒并具攻击性。由此可见,在薇龙的潜意识中,梁太太与蜘蛛、蛇一样,都是具有攻击性的。但是仙人掌与蛇显然存在本质差异,前者是无意识的,后者是有意识的。薇龙却将仙人掌无意识的情态转换成了蛇有意识的攻击行为,这一从无到有、无中生有的转换行为,实际上是薇龙在看到仙人掌盆栽后,业已察觉到自己未来的路将与那佩戴着蜘蛛形别针的女人利害相关,因而对梁太太本人产生畏惧。

(三)书斋

尽管心生恐惧,但薇龙并未因此退缩。在女佣人睨儿的带领下,薇龙来到了梁太太的书斋。


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 中略) 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罇,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4]138


此处的“漆布”大有奥妙。“用漆或其他涂料涂过的布”[7]1068谓之“漆布”,梁太太书斋中的漆布之妙,就妙在漆布的用途之中。除却墙砖铺设用途外,漆布也被广泛运用在图书装裱等艺术创作之中。而从梁家府邸的整体装修风格来看,梁太太并不具备艺术创作或鉴赏的能力与品味,但书斋采用的,却是大量的艺术元素——这暴露出梁太太有利用物质手段来弥补精神贫瘠的倾向。


此外,“淡巴菰”的说法源自明代学者姚旅的《露书》: “吕宋国有草名淡巴菰,一名曰金丝醺。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亦辟瘴气”[8]卷三127。由此可见,淡巴菰有凝神静气之效。而袁枚道,“墨饮三升尽,烟腾一缕孤。似矛惊焰发,如笔见花敷”[9]25,叙出了淡巴菰能激发写作灵感的功效。梁太太的书斋里,淡巴菰被放置在了景泰蓝的方罇中,这也体现出了梁太太有意模仿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借淡巴菰花之功效激发灵感的主观愿望。可方罇被漠然处之,未受重用,亦表明梁太太向文人靠拢的愿望不过邯郸学步罢了。

(四)客房

从梁太太吩咐佣人的台词“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薇龙) 住的”[4]144中可知,薇龙的卧室为冷色调的蓝色。


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中略) 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4]145


从引文看,薇龙的卧室小而精致,但“窄窄的阳台”和“铁阑干”,则与窗外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换言之,一望无际的景色被阳台和阑干遮挡,这使得近在眼前的景色显得无尽遥远。而被浓雾笼罩的梁邸与“摇摇晃晃”的红纱壁灯异曲同工,象征着薇龙接下来的人生也如同这朦胧雾色般变幻莫测,又如那摇曳的壁灯般风雨飘摇。


“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更是运用了比喻的 笔致,道尽了薇龙背井离乡的不安,并与“屋小如舟”相呼应。笔者认为“从甲板上望海”可与俗语“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结合起来考量。具体来说, “甲板”的比喻可理解为船只的意象,而船可析义为 梁家这一宏观环境,甲板则可疏解为薇龙借住的客室;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的本意也与薇龙此刻的处境切合——一旦踏入梁家这条贼船,薇龙从此便与梁太太利害相关。梁太太给予薇龙的物质条件,如客室也并非是无偿赠予,而是需要薇龙躬体力行、有偿回报的,上了贼船的薇龙此刻俨然如同笼中之雀,插翅难飞了。由此可见,“屋小如舟”和“甲板”的比喻寄意深远,并为薇龙日后在梁太太的指缝间艰难求生的命运定下了基调。

(五)紫檀盒子

当薇龙仍沉浸在“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之中,梁太太却已在客室上演了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


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花气气人,混沌吨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盒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撸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里哗啦一片响。[4]146


引文中有几个关键信息: 梁太太“盘腿坐”着的西式沙发被放置在显眼的位置,与中式的麻将桌风格各异,不管是沙发还是麻将桌的摆设,均涵映出偎慵堕懒的氛围。而悠然自得地抽烟、泰然自若地斥责睇睇这一举动也将梁太太的优越感表露无遗:于梁太太,责骂女佣不过是一种消遣罢了。从睨儿的反应看,她似乎对梁太太责骂佣人的行为熟视无睹。由此笔者推测,以睨儿为代表的女佣也群体于梁太太之所为已然麻木,并无抵抗之心。


然而,睇睇却并非如此。首先,从“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撸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这一系列的动作来看,睇睇对梁太太的责骂视若无睹,收拾麻将牌的动作也不利索。这体现出了睇睇看似对梁太太的指责不以为意,实则通过上述肢体动作以动制静,表达出了对梁太太的不满和抗争意识;其次,也是笔者认为最能体现出睇睇个性的细节,在于其摆弄着的紫檀盒子。


关于紫檀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唐朝,如孟浩然便留下了“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人云”的诗作,[10]3为后人揭示了紫檀自唐朝起就是上等木材的史实。实际上,因其木质的贵重性,紫檀自古以来便颇受皇室贵族青睐;小到卷轴、首饰盒,大到佛像、衣柜,以至于清朝初期,紫檀木供不应求,几近枯竭,至近现代,紫檀更近乎绝迹。反观梁家的“紫檀盒子”,不过一只麻将牌的收纳盒。且不论女佣睇睇是否理解紫檀木的价值,单从她将麻将牌“丢在紫 檀盒子里”的举动看,无疑是气恨难消;而麻将牌碰撞紫檀木的声响,也正是睇睇对梁太太有声的抗争。对于睇睇的行径,梁太太却丝毫不以为意。对此,笔者认为有两种可能:其一、于梁家,紫檀盒子的价值轻如鸿毛;其二、梁太太并不知晓紫檀的价值,进而采取了错误的存储方法。无论如何,紫檀盒子作为重要的媒介,折射出了睇睇的抗争之心和梁太太之于工艺品的态度及品味。

(六)园会

如果说薇龙仅作为旁观者见证了梁太太和睇睇间的闹剧,那往后薇龙便逐步沦为梁太太支配的棋子,体认到了梁太太登峰造极的支配能力。梁太太举办的园会便是一个例子。


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4]152


一方面,“五尺来高的福字大灯笼”格外引人注目。作为中国传统民间工艺品,红灯笼在新春佳节等重要节日中被广泛使用,但是结合全文考量,梁太太举办园会的时节并非农历新年,使用福字灯笼实属怪诞。“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更是讽刺了梁太太对中国传统文化一知半解,如同西方人拍摄中国古装戏般故作玄虚却又滑稽可笑。


另一方面,梁家的佣人们“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的描述也十分耐人寻味。首先,“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的女佣,从装束上来说,与使用着“银盘子”、享用着“鸡尾酒、果汁、茶点”的西式园会格格不入——她们的装扮明显是中国旧式风格的;其次,这些女佣“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梭的姿态,也流露出她们被迫屈服于梁太太的无奈。对于受雇于他人的佣人来说,梁太太再无理取闹,她们也只得屈服。于是,她们“颤巍巍”地在伞柄林中穿梭的身姿,也成为了张爱玲口中“不伦不类的”风景。对此,笔者认为这足以证明梁太太在梁家所拥有的绝对支配权——从女佣到侄女,无一例外。

(七)血腥之景

对于梁太太登峰造极的支配能力,薇龙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以下列举的片段,可充分表明薇龙在梁家所感受到的巨大的精神压力。


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热,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中略)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 芭蕉、(中略)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4]164


从“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热,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的描述看来,薇龙已然适应在梁家的生活。只是,在如此优越的居住环境中,薇龙看到的窗外的景致却是“杀气腾腾”的,甚至连“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笔者认为,这与梁太太不无关系。


具体来说,“醉醺醺的树木”及“芭蕉、( 中略) 淡巴菰”等意象均可理解为薇龙眼中的梁太太。首先,“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这一拟人化描写,与梁太太在梁家范围内无所不为、无所不至、无孔不入的存在感相通,在梁太太的掌控下,薇龙如牛负重。其次,“醉醺醺的”则流露出薇龙对梁太太的真实看法——梁太太之所为有如利令志昏的酒鬼般丧失理智。至于芭蕉等被薇龙认为“生长繁殖得太快”的并非植物本身,而是梁太太的欲望。对于梁太太假手于人的做法,薇龙心如明镜:“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4]165一文便可证实。但薇龙心中仍有不忿,认为梁太太过于贪得无厌,且冷酷无情的程度到达了 “有点杀气腾腾”的地步。而“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则体现出薇龙自知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的心境,并与下述引文遥相呼应。


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梭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地。[4]180


此引文中出现的颜色有三种; 一是梁太太几案上的“水绿小台灯”,此色略为淡薄,与梁太太的“绿宝石蜘蛛”“鹦哥绿包头”[4]133、138有明显区别。笔者在拙作中曾论及,张爱玲善于利用翠绿等艳丽的绿色塑造梁夫人强势的形象[11]80 - 82;相反,“水绿”起到了弱化梁太太这一印象的效果。二是“金漆椅 子”的金色和蔻丹的红色,这两种颜色带有梁太太浓厚的个人色彩。薇龙从梁太太搽的蔻丹的颜色联想到了血,而梁太太“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的动作,更让薇龙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血滴滴”的画面。中国素有“心狠手辣”的说法,而“辣”之固有印象恰为红色,这与梁太太蔻丹的颜色一致,因此薇龙在望见梁太太“尖尖的翘着两只手”时望风而靡,进而联想到“血”也就不足为怪了。


从“微微的腥气”,到“血滴滴地”的描述看来,薇龙对梁太太的畏惧之情是不断加深的,她深知梁太太的毒辣,也自知难逃其掌控,于是她索性破釜沉舟,自甘落入梁太太设置的陷阱里,以求安然度日。但从“薇龙离着她老远”“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的描述看来,薇龙在作出决定之前是踌躇不安的。只是,“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4]181的台词,象征着薇龙彻底沦为任由梁太太摆布的棋子——而这一切,都正如在水绿色灯光下搽蔻丹的梁太太所愿。

三、结语

综上所述,文章从梁家宅邸的整体居住环境着手,循序渐进,进行了对室内陈设等描写的解读,并考察了葛薇龙、梁太太、睇睇三位女性人物之形象,所得结论如下。


其一,在梁家这个宏观环境中,葛薇龙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4]130,从排斥到接受、最后自己沦为这种“不真实”的一部分,葛薇龙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并最终选择向现实妥协,她的身不由己浓缩在《第一炉香》的环境描写之中。其二,梁太太虽不具备对艺术品的鉴赏能力,却有见贤思齐、取法乎上的意愿,且通过对室内陈设的布置,展现出了强大的人力资源支配能力。其三,睇睇通过紫檀盒子明确表露出她对雇主梁太太的不满及对抗意识,这也是文中鲜有的女性抗争意识的觉醒。然而,正如许子东所言,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人物仅仅在“为自己真实的不合理行为寻找不真实的合理性”[1]130,葛薇龙、梁太太、睇睇亦是如此。尽管她们当中也曾有过抗争意识的萌芽,却又殊途同归,不得不接受甚至享受着香港这一宏观环境中的“不真实”“不合理”——于她们而言,这一从接受到享受的过程已然成为她们共同的命运悲剧。


【参考文献】

[1]许子东.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M].香港: 中华书局,2011.

[2]艾晓明.混杂之美——读张爱玲的香港传奇[M]∥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 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3]卢应初.还原张爱玲: 关于“写实”的冒险[M]∥沈双.零度看张——重构张爱玲.香港: 中文大学出版社,2010.

[4]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  短篇小说卷一[M].台湾:皇冠文化出版,2004.

[5]董恒年.美丽香港[M].北京: 蓝天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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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

[8]姚旅.露书[M]∥王士祯.历代笔记小说小品选刊香祖笔记: 卷三. 北京: 学苑出版社,2001.

[9]袁枚.随园诗选: 卷九[M].上海: 广益书局,1936.

[10]何悦,张晨光.紫檀把玩艺术[M]. 北京: 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2013.

[11]杨韵.張愛玲『沈香屑·第一炉香』小論·衣装から読む女性像———[C]∥多元文化  第 17 号.日本: 名古屋大学国際言語文化研究科,2017: 80 - 82.

【作者简介】


杨韵,名古屋大学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女性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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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凌逾

责编:林文静、王玉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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