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学术 | 刘志山：移民、移民文化与当代中国城市发展

移民、移民文化与当代中国城市发展

刘志山

本文原刊于《学术研究》，2021年第六期

【摘要】改革开放后，移民大量涌入城市，加快了城市化步伐 ，同时他们作为城市主体，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城市文化——移民文化，对当代中国城市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移民是指离开原来的居住地、迁移到新的地方居住较长时间的人。现代化的移民作为现代化道路的引领者、现代化变革的承担者和现代化主体的 塑造者，成为当代中国城市现代化的关键要素。移民文化是指移民城市创造的观念文化，即移民的精神活动及其产品。它以其开放性、包容性和创新性为当代中国城市化发展提供精神动力。

【关键词】 移民 移民城市 移民文化 城市发展

一

移民与移民文化

迁移到新的地方居住了较长时间的人口，被称为移民。根据迁移的动因，我们可以对移民的种类进行划分。第一，主动移民和被动移民。主动移民是指出于自觉自愿，自主选择迁出原来的居住地，迁到新的地方的移民。他们是在没有外部力量强制的情况下，经过理性思考后采取的行动，完全是一种自主的生活选择。被动移民是指受外部的环境与力量所迫，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到新的地方的移民。他们的迁移行为是被动的、非自主的、盲目性的。第二，生存移民和发展移民。生存移民是指迫于生存的需要，不得不迁出原来的居住地，迁入新的地方的移民。他们之所以迁移是因为原来居住地出现了自然灾害、战争动乱等情况，无法再居住和生活下去。发展移民是指出于改善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的考虑，迁出原来的居住地，迁入新的地方的移民。他们迁移是为了更优的生活环境和更好的发展机会。第三，国内移民与国际移民。在国家内部各地区之间迁移的人口就是国内移民。在国家与国家之间迁移的人口则是国际移民。第四，城市化移民和农业移民。在城市化过程中由农村迁往城市的人口就是城市化移民。这是所有发达国家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移民类型，也是许多发展中国家正在大规模出现的移民类型。因应国家和地区开发与建设的需要，向农业地区迁移的人口则是农业移民。农业移民主要包括援疆移民和水利移民等形式。①我国改革开放后的移民以主动的、发展性的、城市化移民为主。

以移民为主体的城市即移民城市，具体而言，移民在城市人口中的比例上远远超过原住民，在城市发展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它的主要特征包括两方面。其一，客强主弱。这里所指的“客”是外来人口， “主”是原住民。客强主弱不仅体现在人数上，即外来人口远远超过原住民人口，占城市总人口的一半以上；而且体现在文化上，即外来人口所带来的文化在城市中占据优势，而原住民的本土文化则在城市中处于劣势，甚至被外来文化所同化。作为移民城市的香港、澳门、深圳、珠海均具有客强主弱的特征。其二，人口高度流动。由于移民的主观需要和社会环境的变化，移民城市的人口处于高度流动状态。一方面，移民城市的发展优势和开放环境吸引了大量移民，从而使人口迅速增加。另一方面，如果移民城市出现社会动荡、经济萧条、治安恶化等严重问题，将极大地影响移民的迁入热情，动摇移民尤其是被动型移民的居留信心。移民迁入城市，创造出新型的移民文化，即移民的精神活动及其产品，这是一种观念形态的文化，包括移民的社会心理和移民的社会意识。②当代中国新型的移民文化随着新兴的移民城市而产生，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不断成长成熟，同时又对城市的快速发展起着重要作用。

二

移民：中国当代城市现代化的能动要素

社会生活由人的交往活动组成。移民城市的现代化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的现代化；移民 的现代化则是移民在思想、观念、情感、意志、能力、习惯、风尚方面等向现代普遍而深刻的变化。移民城市的现代化建立在移民现代化的基础上。移民现代化，特别是思想的现代化，是移民城市现代化的关键。

第一，现代化的移民是移民城市现代化道路的引领者。现代化的移民善于运用新的思想理念审视社会中的一切现象，他们不仅是旧传统、旧习俗、旧秩序的批判者、超越者，还是城市现代化道路的探索者和新思想、新事物、新秩序的创造者。在城市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中，他们既是积极的研究者，又是勇敢的践行者。他们敢闯敢试的创新精神、行为方式与传统抱残守缺的思想观念、行为习惯相抗衡。现代化移民是现代化思想的引领者和现代化道路的探索者。在深圳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现代化的移民探索者往往抱有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态：一方面非议他们，指责他们；另一方面又仰慕他们，模仿他们，把他们作为榜样和能人看待。移民城市的现代化需要现代化的移民作为先行者和引领者，这些现代化的移民必然引导和带动越来越多的移民实现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现代化。当现代化的思想观念深入大多数移民的心灵之后，就会变成内在动力，推动移民城市走上现代化的道路，加速移民城市现代化的进程。

第二，现代化的移民是移民城市现代化变革的承担者。随着现代化变革的不断深入，不可避免地会触动和改变原有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和利益格局。特别是在现代化变革的关键时期，在新旧观念、新旧制度的剧烈交锋和博弈时期，已经出现或还将出现一些社会弊端和负面问题。比如深圳实行土地使用权变革后，由于拍卖和有偿转让土地，部分原住民家庭收入水平大幅提高，于是出现了一批不读书、不工作的“啃老族”；实行劳动分配制度变革后，引入竞争机制，扭转了平均主义分配机制，调动了生产积极性，提高了生产效率，但造成收入不平衡等。面对诸如此类的情况，现代化的移民以清醒的头脑和战略的眼光分析现代化变革中的利弊得失，以极大的热情和创新的精神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以无所畏惧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意志推进移民城市的现代化变革。可见，现代化移民的价值观念、创新精神和个性品质，构成了移民城市现代化变革得以顺利进行并取得成功的社会心理基础和精神文化特质。

第三，现代化的移民是移民城市现代化主体的塑造者。现代化是如何建成的？英格尔斯指出：“一个国家可以从国外引进作为现代化最显著标志的科学技术，移植先进国家卓有成效的现代制度和管理方式。但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缺乏一种能赋予这些制度以真实生命力的广泛的现代心理基础，如果执行和运用这些现代制度的人，自身还没有从心理、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上经历一个向现代化的转变，失败和畸形发展的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③显然，英格尔斯揭示了现代化的关键在于现代化主体的塑造。只有在引进中消化，在移植中创新，引进和移植才富有实质性的意义，现代化的主体素质才能在消化和创新中得到培育。现代化的移民具有现代思维、世界胸怀和未来眼光，能够抓住当代世界的最新信息， 敢于大胆、及时地引进各种新鲜的事物，同时把握世界现代化的最新趋势，积极开展创新和创业活动。引进和移植是为了提高作为现代化主体的移民的素质，是为了实现独立自主的创新目的。只有培育大批掌握现代科学技术、管理方法和社会发展规律，同时又具有现代化的思想观念、创新精神和人格品质的移民，当代中国移民城市的现代化才可能稳步推进。

移民城市的全面现代化是建立在移民全面现代化的基础之上的。移民的现代化和移民城市的现代化始终处于相互制约和相互促进的关系之中。作为现代化主体的移民的人格品质是移民文化向移民本身的内化，移民文化是作为现代化主体的移民的人格品质向社会的外化。在移民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中，现代化的生产力标示了移民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生产能力的现代化；现代化的科学技术标示了移民认识世界和解决问题能力的现代化；现代化的经济关系标示了移民的需求层次和满足手段的现代化；现代化的政治制度标示了移民的参政议政意识与能力的现代化；现代化的道德规范标示了移民的精神文明素质的现代化。移民城市现代化的核心是移民现代化，具体而言，就是移民思想和行为的现代化。移民城市塑造现代化的移民是在移民创建现代化的移民城市的过程中实现的。移民在创造现代化移民城市的同时塑造了现代化的自我。正如马克思所说：“环境的变化和人类活动的一致性，只能被看作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④

三

移民文化：当代中国城市化发展的精神动力

首先，移民文化以其开放性为移民城市的国际化发展提供精神动力。移民城市的人口高度流动，而移民作为文化的携带者和传播者，促进了文化的流动。移民们来自不同国家或地区，携带着各自的民族文化和区域文化，这些源于不同民族和环境、色彩多样的民族文化和区域文化，在移民城市这个“文化大熔炉”中互相碰撞、交流，从而铸就移民城市开放的文化品性。在新兴的移民城市，人们频繁地与外界进行全方位、全天候的交往活动，没有排外的心理，更为注重个人的本领和潜力。“英雄不问出处”“来了就是深圳人”等口号正是这种开放心态的写照。移民文化的开放性铸就了移民城市的活力与向心力。

文化的活力与生命力在于流动，在于人与社会、人与人和人的身心的对话与互动。移民文化的这种流动性通过对话与互动强化了移民的开放意识。这种开放意识不仅包括向社会的开放，而且包括向心灵的开放。向社会开放是指积极投身社会，与他人平等交流、公平竞争、互助合作，实现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共同发展，其实质是求善。向心灵的开放是指以开放的心态感受优秀精神文化的熏陶，净化心灵，促进身心和谐、健康与平衡，提高人生修养和精神境界，其实质是求美。而且这种文化的流动还表明，每种文化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在走向世界的同时，不断调整和变化着自己的样貌与气质，生成和丰富着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携带不同文化的移民们在日常交流中吸收对方先进的思想观念，避免自己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局限于某一特定的文化和固定的模式。

在深圳这座迅速崛起的移民城市，移民文化的开放性更为显著。由于与香港紧密相连的地缘关系， 深圳成为中国对外开放的前沿，同时又是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的窗口。深圳在对外开放过程中，充分利用地缘优势，吸收西方先进理念与传播中国优秀文化齐头并进；以国际化的城市发展为目标，主动引进和借鉴世界各地先进的思想观念，建构了一种开放多元的新文化——移民文化。这种新文化不仅有利于移民城市国际化的发展，而且有助于深圳与境外的文化交流；不仅满足了深圳不同层次移民的文化需求， 而且为深圳走向国际化奠定了良好的思想文化基础。

其次，移民文化以其包容性为移民城市的和谐发展提供精神动力。包容源于面向世界的开放格局， 源于移民文化多元化的构成元素。移民文化的包容性造就了移民在处理与他人、与社会关系时所采取的宽容和善、兼收并蓄的“和为贵”的心态，体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悦纳与融合的关系。移民是文化的携带者和传播者，是流动的文化载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时刻都能感受到不同文化的差异，并且需要不断地面对新移民带来的文化的冲击和挑战。因此，承认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促进移民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逐渐成为移民们共同的文化选择。这充分显示出移民文化包容与和谐的特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改革开放的良好政策，是深圳移民文化包容性产生和形成的客观基础。深圳作为境外与境内的衔接点、跨国贸易的集散地、中西文化的交汇点，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和现代西方的思想文化在这里交流与融合，形成了优势互补的移民文化。移民文化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万物，蕴含了丰富的人文气息，成为建造适合居住和利于创业的人文环境的沃土。在旅游景区华侨城，既有展现世界各国景观的世界之窗，也有荟萃中国各地名胜的锦绣中华，还有展示多姿多彩民族文化的民俗文化村。不同国家、地域、民族的语言、饮食、风俗在深圳呈现、交融。

再次，移民文化以其创新性为移民城市的持续发展提供精神动力。创新是移民赖以生存与发展的特质，被动型移民和主动型移民都不例外。被动型移民迫于生存需要，离乡背井，为了应对新环境的严峻挑战，必须敢于冒险尝试、勇于开拓创新，才能安身立命。主动型移民虽然自愿离开熟悉的家乡，但来到陌生的环境后，必须根据迁入地的现实情况，更新原有的思想观念，吸取和接受迁入地的新事物、新思想和新观念，不畏艰难，不断开拓创新，才能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和更大的发展空间。

改革开放初期，在南海边的边陲小镇深圳，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都给移民们造成巨大的压力。一方面，深圳位于热带海边，移民们饱受台风、蚊虫等自然环境中恶劣因素的侵扰和打击；另一方面，“姓资姓社”的政治压力和制度创新的巨大风险，又使移民们随时可能遭受违法违纪的指控。移民们还是突破传统观念和体制束缚，进行了一系列体制改革。比如率先进行计划管理体制改革，减少生产方面的指令计划和分配方面的实物指标；率先进行物价管理体制改革，放开部分商品的价格，由市场 调节；率先进行人事制度改革，打破“铁饭碗”，实行聘任合同制；率先实行国有土地使用权的拍卖和有偿转让制度，增加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率先发行股票和有价证券，为企业发展和市政建设筹集资金。

进入21世纪之后，深圳发展面临一些困难和挑战。深圳早期的经济结构比较单一，主要承接港澳台和国外转移的产业，并且以劳动密集型的加工工业为主体，以出口优先的外向型经济为重点。但随着传统发展方式难以为继和人口突破千万之后，土地的有限性问题突出，加上人力成本的大幅增加，深圳的发展遭遇到了困难。面对这些不利因素和新的挑战，深圳转变经济增长模式，由劳动密集型产业转向以高新科技为主的技术密集型产业；实现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重点扶持高新技术产业。这一举措使深圳再度焕发出新的活力，2014 年以来连续7年在全国大中城市竞争力排名中名列第一，2020 年GDP总量达到2.77万亿元，人均GDP达到15.76万元，约2.31万美元，已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的1.1 万美元，达到世界中等发达国家和地区的水平。⑤正是这种开拓创新的移民文化为深圳持续发展提供了强大精神动力。

注释：

① 张然：《移民文化与市场伦理》，《深圳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②刘志山 ：《移民文化及其伦理价值》，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0 年 ， 第8页 。     
③ [美]英格尔斯 ：《人的现代化》，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第4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 北京：人民出版社 ， 2012年 ， 第17页。
⑤深圳市统计局 ：《深圳市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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