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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秋尘:凝固的时间上美丽的条纹 ——兼谈移民文学小说的创作及潜能

秋尘 跨界经纬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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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的时间上美丽的条纹

——兼谈移民文学小说的创作及潜能

秋 尘


起初被邀请为这本移民文学小说精选集写序,我是不肯答应的,后来也只说等读完作品后再说。不肯答应的理由主要是觉得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自己仍在暗夜里摸索着,根本没有形成一个可以言说的体系;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虽然一直对海外华文文学,尤其是小说的研究也曾有过涉足,并一直还在关注着,但依如一个行者,还在迷雾中穿行。何况这里的作者大多都是见过的,或者看过作品的,算不得熟,倒是知道她们都在如我一样坚守着写作的阵地,虽惺惺相惜着,却还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


不过,在这13篇作品一一读完之后,被心中一次次涌出的感触拍打着、撞击着,忽然就涌出了东坡居士那著名的“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辨体版来:“拣尽寒枝随处栖”。是的,对于移民者,一个曾经在祖国与外国,故乡与他乡,家园与居所之间无数次纠缠过、迷惑过的我,现在似乎终于可以安置这颗从来不在漂泊的心,从最初的“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游离状态,几近到了“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的生存心态。可以说,在阅读这本小说集的时候,我不仅看到了发生在这些移民作家笔下那些似曾相识的人物和故事,也重温了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曾经的那种在异域生存状态下有过的焦虑和彷徨,继而,竟再次回顾起自己走过的这条跌跌撞撞的,由生存与文学交织出来的蜿蜒小径。于是,也有了此篇的闲言闲语。



自200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以来,作为一个移民书写者,一个华文文学的关注者,或者更广义地说,一个文学的爱好者,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追问过自己这样三个问题,我们这些偏居异域,平日里使用着非母语文字过活的大陆移民:1)为什么执意地要写作?2)我们在写些什么?3)作为书写者,与大陆的主流书写者,我们有什么不同?虽然在看完这13篇小说之后,我并不完全确定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但我想,也许到了可以起码说道说道的时候了,虽然不是什么结论性的观点,而是一个阶段性的想法儿而已,即便不成熟,也可以抛砖引玉,引出更多、更深刻、更有洞见的思考来。


第一,我们为什么要写?


我们常常听到一句话,“文学即人学”。如果认同这句话的话,那么什么是人学呢?谁是人呢?一撇一奈就构成的这个“人”字,写起来容易,但定义和解释起来,却十分地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一直以来,古今先贤各有各的可以自圆其说的说法,而我想引用的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一段相关的论述。平心而论,我不能确定这个说法适用于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论对文字语言还是语音语言有障碍的人,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热爱文字,热衷于表达的人,可以说却格外精辟,一语中的。这段话是这样的:“人是谁呢?是必须见证他的所是的那个东西。‘见证’一方面意味着一种证明:但同时也意味着:为证明过程中的被证明者担保。人之成为他之所是,恰恰在于他对本已此在的见证。在这里,这种见证的意思并不是一种事后追加的无关痛痒的对人之存在的表达,它本就参与构成人之此在。但人要见证什么呢?要见证人与大地的归属关系。这种归属关系也在于:人是万物中的继承者和学习者。”



这段引言中首先打动我的是海德格尔把人规约为万物中的继承者和学习者。因为“继承者”和“学习者”两个词,在我看来,准确地概括了移民者所处的身份位置和生存状态。从移民之初开始,我们就成为了母国文化的继承者,成为了在地文化的学习者。无论我们认可也好,否认也罢,这将是我们终身的身份标配和生存状态,这两种看似矛盾却又缺一不可的身份状态,至始至终严丝合缝地标示着我们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此生都将难以摆脱的命运和宿命。


在同一篇文章中,海德格尔继而也谈到了语言,以及语言和人的关系。他说:“语言的使命是在作品中揭示和保存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唯有有语言的地方,才有永远变化的关于决断和劳作、关于活动和责任的领域,也才有关于专断和喧嚣、沉沦和混乱的领域。……语言足以担保——也就是说,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


这里,如果把海德格尔所说的“人”换成“移民者”的话,就变成了这样:语言保证了我们这些移民者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于是,“历史性”和“存在”成为了主体“移民者”作为“人”的关键词。也就是说,移民者是通过语言来达成其为人而存在的历史性,来完成其作为人“此在”的可能性。所以,移民者要书写。


这个问题看似迎刃而解了,但细思极恐,因为接踵而来的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问题,比如,什么是存在?什么又是历史?怎么又叫移民?诸如此类,各个都够花个半辈子去查资料以验明正身的了。这里我们姑且不做细较了,其实即便以普遍意义上的理解,对于此文的讨论也足够了。


第二、我们在写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这本小说集正好提供了很好的解答。依我看来,其实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第一个是“观”,然后是“想”。写所观到的,写能想象的。


观者,可以是观察、观看、观望,可以是观瞻、外观、奇观、大观,还可以是观点、观念、主观、客观。其实,无论群体还是个体,从移居异地开始,“观”,便开始起到了统摄性的主导作用。这里的13篇小说,虽然有着各自不同的创作姿态、叙事视角和叙述策略,但都可以看做是对“观”字在不同层面的诠释和解读。



首先,从观的主要对象上看,即被观者的类型,可以分为两种:对在地文化他者的观察,我称为“外观”,比如小说《卡萨布兰卡百合》,和在地自身的观察。而这后一种的观察,根据观察对象的内外不同,又可以包括两种,一种是对外在的同胞之观,我称为“等观”,属于这一类的小说有好几篇,《夏天到了》《美女芳华》《纽约春迟》《我是欧文太太》《离岸流》,还有一种是对自我内在的回看,我称为“反观”。比如小说《冰》、《楚雅如的寂寞》。最后一种可以称为“回观”,比如《都市猫语》《校庆》《辫子》等,其书写对象均是在中国大陆的同胞,虽然有的篇目所书写的年代和故事,发生在作者出国之前,但恐怕大部分作品,创作于出国之后。也就是说,虽然这些作品观察书写的对象不在海外,但因着创作者主体的海外移民经验,其观看的视角已然与未出国前有所不同,这种不同的表现,有些可能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可能是字里行间、不易察觉的。


需要指出的一点,在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进程中,一些当年的移民回国了,甚至定居了,移民文学创作的题材自然也拓展到国内。细思极恐的一件事是,前面提到的移民者作为“继承者”和“学习者”的两种并存的身份状态,对于那些回国的海龟而言,不仅无法摆脱,甚至可以说变本加厉。极其吊诡的是,我们以为我们回到了故乡,其实不然,海龟后,我们不得不再一次以“继承者”和“学习者”的身份存在。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们,所继承的,不只是当年的故国经验,还有移民之后的异国经验,所学习的,是曾经的故国在那段我们不在场时段里发生的各种变化。逐渐的,我们发现,我们最深层的痛苦根本不是乡愁,而是一旦回到曾经熟悉的故乡时而随即而来产生的陌生感,尤其是当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并难以摆脱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无处可依的孤独感。这种陌生感和孤独感,逐渐地不再只是针对故乡的,或者异国的,而是针对整个世界的,针对作为人的存在的。因为,这种陌生感和孤独感是亘古未见的,又是无法排遣的,甚至是找不到答案的。这种再度失去存在感的感受,会再度激励以语言的方式,表达“此在”的存在和想象,也就是说,再度地去寻找那片超脱地域和空间,寻找可以聊以慰藉的栖息地。



另外一个值得一提是《都市猫语》中的观的对象,作者采用了把动物猫和人作为同等关注度的叙事策略,写猫的时候,比较着人,写人的时候,联想到猫。读来令人感触,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禁要问,猫与人,哪一类的存在更为自在?


关于上面提到的各作品的观的类属,不同的阅读者可能会有不同的分法,但上面提到的四种类型,应该包括了作为移民创作者可“观”之类。另外,着眼考量“观”的角度还可以有很多。比如,从观的主体视角上看,即观看者,上面提到的三种观的类型,外观、等观、反观、回观,理论上也都是可以成立的。就此,值得一提的是在《夏天到了》使用了孩童视角,将孙子和奶奶两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存在,在同一个时空中表现出来,无疑增强了两者之间的对比效果,加大了反差的尺度。 



除了上面提到的被“观”的对象,和实施“观”的主体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值得关注的侧面和方法,比如从文化分析(身份、性别、阶级等)、精神及心理分析法等,但无论哪一种情况,“观”不是目的,其结果是会产生出某种感觉、感受来,再之后,便会生出了“想”,想法、思想等,而我认为最恰当的想,应该只能是“想象”,即书写者的想象。与观相比,想的内容是主观的,可以说,这里每一篇作品都是作者在移民的观感经验之后,形成主观认知的精神“想象”之后的具象表达。观的内容和向度,决定了想的内容和格局。如果说“观”的目的是通过相互比较,了解对方,了然异同,以认识自我,“回首向来萧瑟处”,那么“想”的目的则是应该理解这种异同之所以发生和发展的过去和当下,以及因着这种异同各自发展的规律走向未来的可能性。


第三、我们创作的潜质在哪里?


说到底,移民者有何不同?说得不严格一些,就是移民者具有两种以上成熟文明的感性经验甚至是理性认识。这种经历,会引起移民者的“观”,从而产生“想”,通常而言,这个观与想的过程在感受冲突,对比分析,以寻求和解的道路中,可能最终痛苦地发现,无论是哪一种文明,恐怕都是一把双刃剑,在帮助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也会限制人类的发展。人类的命运,必将会为突破现存的旧友文明付出代价,正如当初为了创建这些文明作为新文明时付出代价一样。而作为文化遗产,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远古的,还是当下的,所有的都是具有其不可低估的价值,都是我们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璀璨的星星。那么,作为个体,我们如何自处,作为人类,我们怎样融合?


我曾经惊异地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这世上,大部分的生活是经不起追问的。”我还记得《奥义书》中有一段著名的哲语:“不是因为爱丈夫而丈夫可爱,是因为爱自我而丈夫可爱。不是因为爱妻子而妻子可爱,是因为爱自我而妻子可爱。”我想这里也许可以置换一下,对于如我这样的移民创作者非常合适:“不是因为爱文学而文学可爱,是因为爱自我而文学可爱。不是因为爱世界而世界可爱,是因为爱自我而世界可爱。”至于这个“自我”和“世界”的界定,内涵和外延,我想那就是没有创作者和阅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所以我想,写作之于我们,也许正是在追问我们那些经不起追问的生活,并在这经不起追问的生活里寻找那些经得起追问的东西,拒绝经不起追问的内容。不然这句话在我看来就太过残酷,又毫无意义,即便它是事实。正是在文学作品中,我看见了每一个不同的个体,也看见了共性的群体,更看见了一种生命的规律,超越历史、种族、性别、政治制度、文化的无需分别的人类共有的群体。文学真的能彻底解决什么人类的问题吗?其实它不过是一种形式和方法,而于创作个体而言,写作真的能解决什么个体的问题吗?其目的不过是一种修炼而已。我一直相信,每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来修行的,只是每个人有各自修行的方式,有各自或快或慢的步伐,有各自成道的不二法门。虽然我们修行的手段不同、步调不一、法门各异,但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寻找我们人类那可以永远栖息的伊甸园。



每每想到这里,我会想到孔老夫子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果只就字面的意思,这句话可以解释为,人到了七十岁,已经可以做到随心而欲了,不仅如此,这心之欲,还都是不会超越世俗的理法和规矩的。这个解释行得通吗?我想是可以的。问题是,从心所欲,往往是要逾矩的,何为圣人说不逾矩?难道圣人的意思是世俗的理法和规矩已经达到了理想的境地了吗?显然不是。既然不是,我们是否应该有所突破,尤其那些不合理、不合乎天道、人道的部分,要敢为天下先而有所为呢?我想回答是:应该。不过,孔老夫子的“不逾矩”中的“矩”,与现实之矩应该不同,而且这个差距恐怕很大。孔子的“矩”所指涉的应该是一种更加宽广、更加自由、更加和谐、更加普世的,不只是符合人道的,也是符合天道的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让我们生亦乐,死亦不悲,聚甚好,散也可独立。要抵达“从心所欲不逾矩”,需要不介意人我,却又关照人我,不分别自身和他者,却又关照自身和他者,不在乎过去与未来,却又能关照过去与未来。这里的他者不只包括与我们身份不同的其他的人类存在,也包括同在地球,与我们人类共生的“非人类”的元素,比如生态文学所关注的动物、植物、生态文明,甚至还有那些由我们人类创作出来的不再是科幻小说里才看得到的机器人、仿真人。甚至有一天,如果真的像刘慈欣《三体》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们地球人要移居到宇宙中的其他星球,那么我们谁又不是移民呢?所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应该是一种超越人类自身的更高维度的认知和想象,具有宇宙视角的对人类以及我们生存环境的兼具历史和未来的观想和关怀,一个和光同尘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生存境界。


文学是世界性的,假如真的如此,那么作为文学的创作者,为什么不该是世界性的呢?移民文学,因为有了多文化的体验,自然会比单一文化体验更具有开放的视角。是一种多光谱的,可以将“异质”有机地“同构”于一体的想象,以一种更开放的姿态,更多元的视角,  更敏锐的神经去触摸细节,感知世界。我想这也正是这本小说集能够带给读者的潜质和独特之处。


移民文学,如果这个词会存在下去的话——可以说,就是人类大迁徙过程中某个特定“此在”的观想和写照——是一部由个体和种族所组成的集合体的记忆的长篇叙事诗,一个由适应与痛苦、认识与反省、生存与成长所构成的精神史记。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创作者来说,我们必将会继续执迷其间,流连忘返,正如《三体》中那首歌者吟唱的古歌谣那样:“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 我飞到她的身边 /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本小说精选集,难道不正是移民者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在迁徙浪迹之后的观想和劳绩,在人类浩瀚移民史册中一段凝固的时间上的美丽条纹吗?





作者简介






笔名秋尘,原名陈俊,生于南京,南京大学学士,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自2003年起,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时差》《九味归一》《酒和雪茄》《青青子衿》四部,《零度忍耐》《老波特的新车》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见于《当代》《钟山》《小说月报》《北京文学》《长城》《当代小说》《香港文学》《青年文摘》《侨报》《星岛日报》《羊城晚报》《扬子晚报》《齐鲁晚报》等海内外报刊。曾组织编辑出版两卷三册《人生何处不相逢》海外文集和诗集。曾供职于旧金山市政府,从事IT部门和项目的管理工作20余年。





总编:凌逾

责编:王瑾

推荐人:徐诗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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