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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凌逾:海底无边——论加拿大华裔作家李彦的华人叙事

凌逾 跨界经纬 2020-01-18


海底无边

——论加拿大华裔作家李彦的华人叙事


凌逾:《海底无边 ——论加拿大华裔作家李彦的华人叙事》[J].《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第105-109页

 

  摘要:当代写实主义小说也常吸纳新叙事法。李彦的《海底》擅长运用信息延宕或压制的断点,制造悬念侦探效果;采用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融合叙事法,穿插诗词,营造异度时空,再现华人在海内外文化撞击下的心灵交战;巧用叙事频率、伏笔铺垫等中外叙事妙法,增强故事韵律感。早期华文文学多为留学生文学,李彦开拓书写海外女性求职立足、自我赋权的奋争经历,捕捉海外华人的心灵焦虑,切准当下新问题。

  关键词: 新叙事   信息断点   异度时空   叙事频率 

 

The deep Boundless: On the Chinese Canadian Writer Yan Li’s overseas Chinese narration


  Abstract:The contemporary realism novels also absorb the new methods of narration. In the realism novel The Deep, the writer Yan Li is good at setting breakpoints of information delay and suppression to bring out a detective effort. She uses some narrative methods to create a different space-time and represent the soul fighting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 culture in the overseas Chinese’s heart, the narrative methods including merging the past tense, present tense and future tense together and interspersing poem among the full text. Yan Li uses Chinese and foreign narrative methods skillfully, such as the narrative frequency, hint, foreshadowing and so on, these narrative methods strengthening the work’s sense of rhythm. Early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is mainly made up of the literature of students abroad. Now Yan Li explores the new topic that unfolds women’s struggling experiences of searching jobs, establishing their self-empowerment. Yan Li captures the inner anxiety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and pinpoints the present problems.

  Key words:new narration methods;  information suppression ;  different space-time ;  narrative frequency ;


  具有大陆文化基因的当代作家,普遍都擅长19世纪现实主义的技法,如连续的场景建构、对话、第三人称视点、象征特定生活的细节等[1]。加拿大华人作家李彦也不例外,其长篇新作《海底》[2]故事性强,情节跌宕起伏,对海外华人的生存状态、世态人心的洞察和批判,鞭辟入里。这部写实主义小说虽不刻意在艺术形式上求新求变,不着意运用视点转移、内心独白、后设等现代或后现代小说手法,但其也还是吸纳了不少新的叙事手法。


作家李彦


信息延宕或压制的断点

 

  小说开篇即用悬念法:“这加拿大,究竟有什么好?”首当其冲的质疑挑衅,当头棒喝,很有架势,以质问起笔,思辨色彩浓郁。母亲珊瑚从天而降,到了加拿大,如何让心高气傲的她坦然接受女儿江鸥的异国窘况,成为推动全局情节进展的动力。紧接着,小说又写到第二个悬念,母亲前来还为一桩未了的心愿。到底是什么神秘心愿,又让江鸥和读者们心头一紧。读者理解小说,既依赖于叙述者的知情程度,也取决于叙述者讲了多少,信息是否被延宕或者压制。俄国形式主义者将叙事序列分为情节(再现)与故事(由再现抽绎出来的时间序列)。若将两者看做平行系列,则信息延宕可理解为其中断点[3]。悬念是暂时断点的结果,在阅读过程中激起欲望又抑制欲望。作家在描述完整事件时,别具匠心地在事件进行中划出某个信息断点,引起读者好奇心,激发读者不断阐释,引发联想。小说引人入胜,除了要有鲜明的人物性格描写、波澜起伏的情节安排外,还需要悬念设置。小说家就是对已知和未知信息进行配置调和的魔法师。



  从叙述者、人物、读者层面,可以感知出不同的断点。对人物而言,江鸥对母亲的心愿十分迷惑,珊瑚对女儿的异国生存能力也充满怀疑。对读者而言,则有更多的暂时性延宕断点:开篇交代江鸥独自抚养儿子贝贝,那么贝贝父亲是谁?江鸥过去感情经历如何?现在能否找到工作度过难关?所做怪梦到底什么意思?母亲为何不吃大蒜?后来,叙述者逐一为读者交代了江鸥所遇男子——王子、蓝色草原、海星、陛下,彼此互相吸引过,最终却因各种原因分手。信息被延宕,虽然会影响读者对情节的阐释,但有关信息其后显示,读者还是能看到情节结果,并将最后显示事件置入按时序组合的故事之后,以前遗失的东西最终可以包括进来。但是,小说还有些永久被压制的断点。如对叙述者而言,母亲珊瑚抵达时追问的“加拿大有哪些东西好呢?”这始终是难题,叙述者难以给出答案,或者说需要推动人物以行动去证明答案。对读者而言,陛下作为贝贝父亲,其现况如何?下落为何不了了之? 与之相对,江鸥父亲状况也是略写。叙述者明知而不写,给读者留下永远断点,这种缄默意味深长。叙述者对某事件未作出完整的阐释,表明其是未被分配功能的事件。信息压制给读者呈现了若干未被阐释的事件。在事件被压制的情节里,会出现一种本来可能包含着相关信息的断点,这时在故事时间的序列上,会出现对应的断点,包含本来可能发生的事件。而情节没有显示某事件已经发生,读者就不会把该事件纳入他所构想的故事之中。如此一来,读者对故事本来的阐释和解读便发生相应的变换。



  断点与省略似是而非。按热奈特的定义,省略是叙述时间为0,故事时间为n, 叙述时间无限小于故事时间,即事件没有得到展现,忽略部分信息。省略有明暗之分:“明确省略”一笔带过,一般不会在后面出现,“隐含省略”则需要推断[4]。《海底》隐含省略较多,讲述母亲来加一年诸事,难以事无巨细地讲述,如开局叙述江鸥接机,到下节讲述周一应聘,其中故事被省略了。各小节因省略而显得叙事时间转换较快。而断点跟叙事要素是否缺失有关,通过制造悬念延宕信息,甚至永不出现相关信息;断点暂时缺失会在文末补充说明,永久缺失虽然不会,但都对叙事和读者反应产生影响。



  除了丰富阅读体验,信息延宕或压制还有重要效用,在于有效地嵌入其他事件,增强文本的故事性。叙述者对一事件的交代并非按照其自然发生的顺序,而是在其发展过程中设置某断点,之后又叙述另一事件,增大故事容量,从简到繁逐渐建构。这类于计算机编程运算方式,莱恩将电脑术语用于研究亚叙事或元叙述,认为堆栈、推进、弹出都是递归,指为完成某任务而激活自身副本,即开始故事时,将第一叙事推进到仍然空着的堆栈上,第二、三叙事随后被推进到不断增大的堆栈上。一元叙述故事结束后,即从正缩小的堆栈上弹出,叙事返回到下面的任意层次[5]。小说中常用的递归形式是故事套故事,即嵌入,空间隐喻呈现出动态视角。《海底》依人而述,一事牵出百事,一家带出百家,趁窝和泥。以母女揭秘隐情为主线,并穿插多条副线:如虔诚学经的红藻夫妇;长期服用雌性荷尔蒙、宁要生命质量不求长短的翠螺;与丈夫感情不合、红杏出墙的尤物女人银嫚;各路华人洋人教会的明争暗斗等。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理想主义者、宗教信仰者、虚伪者、道德堕落者碰到一块,自然各各对比鲜明。堆栈本体叙事常见路线,多从最底层的虚构现实或实际世界推进到人物的感知领域,进入到回忆、梦幻想象世界;而本体还有各种弹出路径,将读者从人物想象世界送回到最底层的故事实际世界,或送回到叙述者的评论或描述层面;最后,弹出将虚构作品的本体堆栈彻底清除,将读者送回实际世界。例如,江鸥拥有土洋双硕一博学位,仍找不到合适工作,珊瑚对此愤愤不平,感叹“唉,其实,你不该离开王子啊……”不大的声音却震得人“脑仁嗡嗡直响”(8页),接着闪回叙述江鸥大学时代与王子的感情起伏,追随“蓝色草原”诗人赴巴黎暂居三天,江鸥丧失对诗人的朦胧爱恋,王子看到她对诗人失望而窃喜,而她则断定王子浅薄;王子和诗人选择留法,而江鸥则选择远离;其后,叙述又回转到现实世界,江鸥不断投简历、面试碰壁、求职受阻。全书不断穿插进出江鸥梦境、与男人们的感情纠葛,又不断回到原初的失业就业、与母亲隔阂冲突的现实层。

 


异度时空——身在加营心在汉

 

  海外华人移民漂泊,在异国他乡讨生活,穿越不同时空,跨越不同文化,总有永久的时差感。这部小说为何命名为“海底”?点题话语见于第6节:“当母亲终于默认了海底世界的残酷,因此对女儿的期盼越来越缩水”(13页)。显然,海底类于时下流行词汇“屌丝”,全书描画海外底层华人们,因各种原因前来加拿大,在困苦生活中挣扎求存,同胞之间互助互掐:有些人被扭曲了人性,争权夺利,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有些人却依然保持着理想主义的心态。在物质困窘的寂寞孤独中,底层华人们最大的问题其实是精神困惑,对抱团取暖的渴求,对国家关怀的渴求。由于心灵饥渴,导致基督教和天主教等各类宗教团体乘虚而入,试图占据他们的心灵空间,而台湾团契尤甚,占据了先机。人子何时投身神父神母怀抱?当然是遭遇人生重大巨挫时。但江鸥却有天然的免疫力,因为“她与他们天性中的不同,在于她能够抵御诱惑,固守心灵的执着”(12页)。江鸥自有一套心灵自牧之策:青春年少时向往白求恩精神,为了心中神而来;而到加拿大后,又时刻追思毛泽东诗词,寻找精神力量,寻找中国思想的支撑。总而言之,其善于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按需吸取中西文化精髓。



  全书书写异度时空,采取分列对照叙事法,中西两套话语体系互相穿梭、穿越。《海底》文类特别之处在于,全书120节,每节篇幅短小,并穿插了24处诗词,以楷体字标识。其中,毛泽东诗句比重最大,此外还有儿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燕子》两首,山西河曲民歌 《想亲亲》一首,以及第8页的英文小诗、第186页的唱诗班歌词。诗词穿插使用功能各有不同,或赋诗言志,或引诗言事,或幽默风趣。如第2处,讲到搬迁售卖家具,结果来了索马里大嫂、伊拉克兄弟、菲律宾女郎、波兰小伙,各取所需;此时穿插诗词为:“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出自毛泽东1935年的《念奴娇·昆仑》,红军走完长征最后一程,毛泽东登上岷山峰顶而作:“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全诗洋溢着豪情万丈的革命乐观精神。小说穿插此诗,则凸显出加拿大作为移民国家的世界性图景,诗词与情境绝配,生出趣味性。第5处短诗,“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点化出江欧被香港老板炒鱿鱼的郁闷心情。诗出自毛泽东的《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体现出面对困苦却迎难而上的豪迈情怀。 这些革命诗词有励志作用,有精神教父之功效,尤其在海外华人失业困顿、尚未立稳脚跟之时,更是绝对的精神食粮。从所选诗词中,可以见出人物的特定身份、时空位置等对认知所造成的影响,见出人物的思维或心理活动:江鸥出身于革命家庭,性格正直、倔强、执拗;凭自身实力,考试出国,远渡重洋,以移民者眼光关注底层移民们的困难处境,见不得人性之恶。身在加营,心思汉诗,必然会生出悖逆、抗拒、妥协、融合等各种矛盾心理现象。



  《海底》不仅打通中西文化空间,而且采取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融合的时间叙事法。全书故事时间一年多,包括母来、母去、女儿找工作挣钱糊口等事件;叙述时间大体按照顺时序来讲述,近于日记体的现在时叙述法。当然也有不少回顾叙述,将脑袋伸向过去,叙述者对早已存在之事进行重构,重新赋予意义。小说不时穿插回顾叙述,既有心理闪回,也包括诗词穿插;而且,回顾中有回顾,闪回中有闪回,像电影画外音。例如,回忆起母亲被打成右派到北京南郊农场劳动、父母家世、江鸥十六岁去太行山军营锻炼三年、与王子、陛下、海星的相识等。话语的推进速率或慢或快于故事:如江鸥回忆与海星的最后一见,一句问候不过几秒,但叙述者详写细腻心理,表明江鸥当时的决绝果断与事后的追悔。因故事时间发生在过去,且已完成,读者能随时了解人物精神状态、故事结局和意义;叙述者也能对过去事做出回顾反思和评论。回顾叙述的经典叙事模式为“过去+完成的时间过程+事实性声音”[6]。 小说还有预叙式讲述,例如第16节,描述海蛇、妖怪恶梦,隐喻海外华人的人际恶斗与相残,豪猪为取暖而靠近,却又无意中刺伤对方。时态多变,有利于叙事触角的延伸、腾挪,更加灵活自如。

 

叙事频率与伏笔铺垫

 

  小说常反复提及一些事。热奈特和里蒙·凯南将之概括为“叙事频率”,即“一个时间出现在故事中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的叙述或被提及次数之间的关系”,并区分出单一叙述、重复叙述、概括叙述等几类[7]。其实,西方“叙述频率”术语恰似中国古典文论的“伏笔、草蛇灰线”,即文章前段为后段作出提示或暗示,隔年下种,千里伏脉;前文不经意地点到某句话、某件事,伏兵一样,毫不起眼地埋伏角落,后文又多次无意提及, 最后一跃而起,成为高潮、精彩亮眼之笔。


  《海底》多重复叙述,即讲述数次只发生了一次的事件;或讲述数次发生过数次的事情。例如,反复写到贝贝学不会说话,从开篇到中场多次提及:贝贝从两岁多到三岁多,一年来,牙牙学语,却无法说句整话。在教会的儿童学习班,珠宝太太为让孩子们理解圣经故事,让他们表演戏剧——亚当夏娃因偷吃苹果而死;贝贝看此戏后,出人意料地说出“果”字,眼神中蕴含着复杂内容。后来,贝贝看见苹果时,露出惊异的表情,似乎惧怕红颜色的苹果。直至结尾,贝贝看见妈妈吃苹果,尖声喊叫“妈妈不吃苹果!我不让你死……”,在极度忧惧焦虑中,冲口而出,终于说出人生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儿子学话,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桥段有重要隐喻意义,儿子失语,恰似母亲失业,江鸥因生子而丢掉工作,需领失业补助金度日。儿子持续不说话,正如江鸥在异国患“失语症”,人微言轻,只能找到不合专业的乏味工作,糊口度日。其职场经历颇不如意:因服装厂要搜包,愤而抗议,因此被开除;在酒店做清洁工期间,经人介绍,在港人开的移民律师事务所做秘书,因属羊而被老板所请的风水先生质疑,最终,事务所因生意清淡关闭。幸而,江鸥在事务所利用闲暇时间从事创作,最后,在加拿大浸泡八年的江鸥,所写小说终于获得多伦多伊甸园出版社认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且,贝贝学会了说话,江鸥找到了出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母子绝处逢生,前景转向光明。 



  全书多次提及母亲的谜题,用铺垫叙事法,在揭谜底之前,交代事件的各种环境及必要过程,营造氛围。珊瑚刚抵加时,即声称有一心愿,需要时间来完成。后来,母女激烈争吵,再提及还有心愿未了,不然马上就回国了。江鸥对母亲的秘愿百思不得其解,成为悬案:起初以为她想去旅游观光;之后侦查到日常细节:母亲每次外出,总会认真打量每个擦身而过的华人身影;后来,江鸥无意中读到母亲日记,冰山才终于露出一角,原来,母亲一直在探寻青年时代恩师恋人的下落;最后,红藻寄来一封信,揭开谜底:恩师做牧师,早已功成名就;其50年陪伴的老妻一死,立即新娶年轻娇妻;他早已忘却当年誓言,心里根本没有珊瑚的影子。赴加一年,珊瑚终于得到答案,却是如此丑陋不堪的现实:如痴如醉地爱慕其一生,一腔痴情成了笑话, 50年幻梦一朝碎。小说泪点正在于此,全书感人之处,正在于这最后的抖包袱。母亲的恩师崇拜梦醒时分,也是女儿的白求恩英雄崇拜梦醒时刻。江鸥年少时对白求恩有浓厚的英雄崇拜情结。而到了加拿大,通过探访故居,翻阅史料,才发现真实白求恩并非宣传中那么完美,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心中神坍塌。对这种白求恩情结,不同读者的动态认知过程会有差异:中老年大陆读者对此别有会心,而年轻读者对此类英雄情结多无法理解;女性读者多深有同感,男性读者多嗤之以鼻;中国读者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西方读者则难以理解,无从谈起。


  全书叙事频率最高的,当然非母女故事莫属——女儿破解母亲谜题,母亲考察女儿能力。她们复杂的心路历程情节模式,可借用法国厄·苏里奥《二十万种戏剧情境》设置的符号来标识[8]:(1)Ω,读作“狮子”,狮子的愿望是戏剧的重心,构成了戏剧故事中冲突的原始动力;(2)♂,读作“战神”,它是狮子愿望的阻止者或反对者;(3)⊙,读作“太阳”,它是狮子愿望的体现者;(4)♀,读作“大地”,即狮子愿望体现物太阳的接受者;(5)读作“仲裁者”,其功能是调节、平衡或仲裁;(6),读作“月亮”,其作用是帮助以上某个基本功能。据此分析《海底》,狮子为江鸥和母亲,浸染于红色文化下的理想主义者;太阳是她们各自的梦想;战神是愿望阻挠者,如梦中的海蛇海怪、以及现实中的对应者;大地是献身崇高理想的有志者,也指将幻想狂想转化为切实心愿的行动主义者;仲裁者最初是所谓公平正义的牧师,最后转化为个人自身意志力;月亮是辅助力量,如校友红藻、恩师海伦教授等。若仿照傅修延论《西游记》功能序列模式[9],则可列表为:

 


    《海底》叙事意义所指,实为反思女性生存境况。全书最触动人心之处,在于书写女子艰难困境、心灵煎熬。书中再现来自世界各地的形形色色男女:女子或受丈夫婚外情折磨,或为肥胖困扰,或多情出轨;男人心中的理想妻子多只要会洗衣做饭、针织杂务,但不能读书看报,给男人压力;西方男子总是向往理想的东方女性;老实巴交的男人无力承担家庭责任……全书客观讲述男女情感变化、发展轨迹,让读者省察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刻划各种男女类型、几代移民类型、母子母女类型。叙述者对种种负面形象,不横加指责,而让读者自己判断,让处于不断变化发展的人事自行暴露善恶美丑:口拙儿子会开口,高尚的牧师龙公公原来是财色之徒,神明般的恩师不过是凡俗之辈,王子会变得庸俗,陛下会消失无踪……全书情节以情感转变为主,最大的转变当然是一对母女由思想对立冲突到互相谅解。母亲将人生美好全然寄望于男人,才有最后一刻真相大白的心碎,才能对女儿说出刻骨铭心的话:“要学会依靠自己……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包括你的母亲。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你的孩子身上。他长大后,会远远地离开你,也许还会令你失望。如果你不想在某一天终于感到对一切都绝望,而一切都已为时过晚的话,你必须及早开始,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273页)”。时下先锋女性早明此理,但是前辈女人却要经历一生惨痛,才能体悟并践行。上世纪女性为争取恋爱自由权利,离家出走;新世纪女性为争取人格独立权力,离国出走。江鸥曾将人生信念寄望于理想化英雄,漂洋过海,离国追寻,幸而其对此早有质疑,到结尾时已完全清醒:不依靠男人,不求知道陛下下落;不怨天尤人,独立育子,以一己之力求生存,在异国觅得一席之地,获得真正的信仰——相信自己, 自我成长,找到写作挚爱,取得成就感。因书写而找到力量,礼赞单身母亲,这种力度如张世君的长篇《红房子》[10],自强不息,催人奋进。作家,英文词为author,跟“权威 authority、权力主义authoritarianism”属于同一词源,寓指写作能自我赋权。起初,江鸥以革命诗词作为精神的支柱;其后,从书写中获取自我赋权力量,自辟蹊径。华人女性完全可以在枫城、加拿大乃至西方社会,发出个人声音,掌握话语权。《海底》书名和人物名均有深意:多为海洋生物,如“大白鲨、水母、企鹅、水獭、老蟹、海蛇等”,隐喻个人心海和社会沧海,较正面的形象为“珊瑚、海伦、海藻、海星”,尤其是“江鸥”,在海面上自由翱翔的飞鸟,隐喻女性从海底跃升到海面、蓝天。这为中国女性主义叙事增添了海外华人新乐章。



  《海底》叙事意义所指,还在于拓展华文文学写作题材。在全球化时代, 侨居海外的华人激增,如今总量已近五千万之众。华文文学随之剧增,并日益受国内读者追捧。李彦致力于海外华文文学书写,收获颇丰:第一部英文长篇小说《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1996年获得加拿大年度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十余年后,修订为中文小说《红浮萍》,书写家族三代女性的命运,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英文长篇还有《Lily in the snow》,中文长篇还有《嫁得西风》,作品集《羊群》,译作《白宫生活》。其书写不求辞藻华美、语言穿透力,而别有所求。李彦前期作品《红浮萍》,虽说是海外华文文学,但却以讲述大陆故事为主;发展到《海底》,已是真正意义的海外华文文学,刻划当下,力透纸背,大陆故事只是底色背景,但这大陆底子不可或缺,根的文化渗透出人物的精气神。 如果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白先勇、施叔青、陈若曦等华人多写留学生文学,再现求学困境;那么,如今海外华文文学视野更为广阔,再现艰苦创业的职场经历,再现移民苦难史、传奇史;再现以正义、理想为中心的价值观,与以金钱、欲望为中心的价值观的碰撞对立;从此岸到彼岸,身心两重泅渡,在东西方文化、文明与传统撞击中,创造出新文明,赋予个体自我成长力量,脱胎换骨,安身立命。《海底》开篇就提出“加拿大哪里好”的问题,尝试探讨国度优越性。尽管书中也讲到加拿大的世外桃源——温泉公社,一群人自组社区,自建律令,互助互乐,怡然安居,但最终结果也让人失望,世上没有净土。随着国内的迅猛发展,海外华人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留洋还是回流,海归还是海龟,去还是留,呈胶着状态。北美的崔哥脱口秀以嬉笑怒骂地方式直面这些新问题;《海底》则以间接、曲折方式关注华人世界的此类新生态,不写海归或海待,而关注那些沉默在海底的人,这为海外华文文学书写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注释:

[1](美)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 李彦:《海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7月版。

[3] 爱玛·卡法勒诺斯:《似知未知:叙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压制的认识论效果》,收入戴卫·赫尔曼编《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4]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5] 玛丽-劳勒·莱恩:《电脑时代的叙事学:计算机、隐喻和叙事》,收入戴卫·赫尔曼编《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6] 乌里·玛戈琳:《过去之事、现在之事、将来之事:时态、体式、情态和文学叙事的性质》,收入戴卫·赫尔曼编《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7]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8] 傅修延:《文本学——文本主义文论系统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 傅修延:《文本学——文本主义文论系统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0] 张世君:《红房子》[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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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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