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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扫黑“考古”大案：流氓罪和劳教齐上阵

高倍镜 2022-04-01
作者 刘虎


北京人牛玉强是中国最后一个以“流氓罪”服刑的犯人。他于2020年刑满出狱。早在1997年7月1日，修订后的刑法实施，流氓罪被删除。有文章称，牛玉强为一个早已消失的罪名服刑，还在为某些权力机关僵化的制度、可笑的失误和呆板的执著而买单，以青春为代价坐实了新中国“最后一个流氓”。
 
然而，湖南人肖长文差点取牛玉强而代之。2020年10月，湖南省邵阳县公安局在接受上级指定破获的一起涉黑涉恶大案，抓获了以肖长文为首的“犯罪团伙”成员多人。2021年7月16日，邵阳县检察院对涉案的23人提起公诉，罪名包括故意伤害、非法拘禁、容留卖淫、开设赌场等十多项。《起诉书》中，赫然出现了消失多年、臭名昭著的流氓罪和劳动教养。

肖长文（前排左四）与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周强的合影。刘虎 摄


 
01

明星企业家成了“黑老大”  一审获刑25年

 
肖长文，1966年出生，湖南省隆回县人，隆回县恒丰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曾任邵阳市第十四届人大代表、隆回县第十四届工商联副主席、邵阳市第十五届工商联副主席等，身上更是有邵阳市“优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隆回县“十大杰出经济人物”、“隆回县优秀光彩人物”、隆回县“腾飞奖”和“特殊贡献奖”、邵阳市“十佳退伍老兵”等诸多殊荣。但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明星企业家，变成了一个“黑老大”，并在一审中获刑25年。他一手创办的商业帝国，面临着被整体收归国有的命运。
 
“这个消息让隆回全体参战老兵震惊了，我们都非常了解肖长文战友。他近年来很少与外界接触，痴迷于邮票、粮票的收藏，在隆回当地，我们也没有听说肖长文或恒丰公司有什么欺压百姓、称霸一方的恶劣事情。他怎么就突然涉黑了呢？！”站在肖长文公司开发的一个楼盘前，他的一个战友不甚唏嘘。
 
隆回县，隶属于湖南省邵阳市，位于湖南省中部稍偏西南的资江上游。城东，伏龙江由南向北缓缓流去。虽然这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但它依然带来了不错的景致。肖长文旗下公司开发的楼盘——恒丰•山水龙江小区（第六期）就坐落在伏龙江边。目前，该小区大部分房屋已经售出，案发后，待售的近百余套房产被查封，小区外部环境打造停滞。
 
“这么好的自然条件，如果按计划继续打造，这个小区的环境会相当不错”，肖长文的战友王波（化名）说，作为体制中人，他跟肖长文交往了几十年，是看着肖长文夫妇艰苦创业发家致富全过程的，肖长文也是全师的骄傲，他热爱公益事业，为受困群众慷慨解囊，累计为公益事业捐款捐物2000多万元。“说他突然涉黑了，我们都不信！”

涉案酒店曾获袁隆平题词。刘虎 摄
    
王波介绍，肖长文的父亲是四野军人，南下干部，1982年，他和肖长文一起应征入伍，在中越边境法卡山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战。1984年退伍后，肖长文被安排在隆回县人大工作。1988年，肖长文下海经商，先后创办了出租车公司、典当行、房地产公司、以及当地首家四星级旅游饭店——恒丰假日酒店等多家企业。自2011年以来，公司每年获得隆回县人民政府“纳税大户”光荣称号，累计纳税近亿元，肖长文也成为了当地的明星企业家，更是他们全县几百名战友中的传奇人物。
 
肖长文的儿子肖潇也参军，退伍后被安置在县人社部门工作。“也即是说，他们是一家三代军人。”王波说。
 
变故发生于2020年10月11日晚上8点，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恒丰假日酒店内，肖长文被邵阳县公安局民警抓捕。同月，被抓捕的还有旗下公司高管——彭春华（女）、肖长文的儿子肖潇，以及易守方、胡立海、米伟海等数十人。公开资料显示，2020年10月15日，邵阳市公安局以“9.17专案组”名义发布关于该案通告，通告称抓获了以肖长文为首的犯罪团伙成员多人，并向全社会征集犯罪线索。
 
2021年7月16日，邵阳县检察院对涉案23人提起公诉，检察长夏龙欢亲自担任公诉人，指控肖长文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并将犯罪历程追溯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即肖长文刚刚辞去公职下海经商时期。检方称，1993年至2006年，是肖长文黑社会组织的萌芽、形成阶段。肖长文参与多次打架斗殴，还曾被数次劳动教养。检方认为，该组织形成以后，长期以恒丰假日酒店、恒丰KTV、恒丰水疗坊（水疗坊和KTV均在酒店内）为据点，从事开设赌场、容留他人吸毒、组织卖淫、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违法犯罪活动。
 

恒丰假日酒店内的KTV和水疗馆在同一栋楼。因为出租此处物业给他人经营后，里面有色情和吸毒发生，竟给肖长文带来了灭顶之灾。刘虎 摄

作为排名第一的被告人，肖长文囊括了多项罪名：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流氓罪、聚众斗殴罪、非法拘禁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故意伤害罪、组织卖淫罪、妨害公务罪、容留他人吸毒罪、开设赌场罪、交通肇事罪等。案发后，专案组冻结资金35626733.8元，查封房产、土地229处，冻结公司股权28家，扣押及锁定车辆34台，扣押粮票、邮票190503张。
 
2021年12月31日，邵阳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肖长文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25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恒丰实业有限公司高管彭春华（女），数罪并罚，获刑18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肖潇犯参加黑社会组织罪和开设赌场罪，获刑5年，同案的其余20人，刑期从1年至20年不等。

 
02

“黑老大”喊冤坚称无罪  称遭受专案组“刑讯逼供”
 
 
案发后，恒丰实业公司多项业务处于停滞状态，员工陆续离开。由于待售的房产被冻结，房地产公司员工无事可做。在恒丰假日酒店内，笔者看到，酒店大部分房间已被当地征用为疫情隔离酒店，事实上已不再对外营业。而被检方多次提及的恒丰水疗坊和KTV，也是大门紧闭，地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肖长文的亲属告诉笔者，水疗坊在案发几年前就停止营业，KTV是在案发后被关停。
 
2021年11月15日，肖长文在看守所里写下千字长文为自己喊冤。肖长文说，父亲1945年随“四野”转战隆回县安家。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他应征入伍，参加了对越反击战，期间蹲过“猫耳洞”，受到了血与火的锤炼。85年退伍后进入国家机关隆回县人大工作，几年后辞职下海，一步一步将企业做大。
 
肖长文控诉自己遭到了专案组的刑讯逼供，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期间受到多种非人待遇，全部指居期间的口供都是办案人员以各种非人手段来摧毁其意志，逼迫其就范形成的。
 
肖长文提到，被指居前期上诉人坚持自己无罪，有问题的事情已经过劳教，办案人员就采取不让其睡觉，打耳光、撕烂衣服、迫使赤身跪下，用厚重军用头盔加黑布套在其头上，将其铐在椅子上十余天，让大小便都拉在身上、椅子上，不让人清理，多次晕倒又被他们强制弄醒，活活被折磨瘦了几十斤。办案人员还拿他儿子来恐吓，逼迫他交代“不存在”的犯罪事实。

湖南省邵阳县公安局，肖长文案侦查机关。刘虎 摄
 
他说起诉书中陈述的十多条罪名，大多是二十多年前已被处理过的案件，最早的一起案件追溯到了1993年，因在隆回县文化宫跳舞过程中，被告人胡立海和他人发生口角引发肖长文一起参与的斗殴事件。办案机关在当时都不裁定为犯罪，为什么现在又要提起？专案组成员曾对他说：“近30年的事了，你讲几句没关系，又过了追诉期”，就这样反反复复、重复做，硬生生把一些毫无关联或仅属治安方面的罪错，牵强附会地编写成“惊天大案”的证据。
 
而2000年以后发生的事情，都在治安范畴之内，现在的处理属于拔高。被检方指控犯领导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肖长文说，所有的涉黑成员，除了他儿子肖潇和恒丰实业公司的高管彭春华，胡立海和米伟海和他仅是租赁关系，其他成员他基本上都不认识，何来黑社会组织一说？
 
对于检方指控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肖长文也不认可。检方指控，肖长文授意财务总管彭春华在无金融机构批准的前提下，以恒丰实业公司的名义，公开向公司员工、社会不特定人员以1.5或者2分的月息作为回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参与集资人数166人，集资总金额76675000元，已付本金1140000元，已付利息46259200元，未付本金75535000元。
 
肖长文否认“向不确定人集资”的指控。他说，集资主要是面向公司内部职工，或者少量职工亲戚。由于公司运营良好，内部集资主要是解决职工待遇，增加内部凝聚力，而且从未拖欠任何人的本钱和利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隆回县人大常委会领导马立军、王复华等三次登门找他，要求享受内部职工待遇。2021年6月，邵阳县公安局委托湖南省人和人会计师事务所对恒丰公司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进行会计鉴定，会计鉴定意见书里有“对隆回县人大干部职工（共33人）的询问笔录显示：33人的集资本金和利息已于2018年9月全部结清”等字样。
 
肖长文的数位战友证实，近10年来，肖长文闭门不出，旗下企业都聘请了职业经理人，除了公益事业亲自参与外，平时都是闭门谢客，专门研究收藏各种粮票和邮票。案发前，他还兼任湖南省票证协会副会长，藏品有很多孤本、珍品，多次参加全国、省市的展览，在国内拥有较高的知名度，图书《艺术与拍卖》称其为“中国粮票收藏第一人”。笔者注意到，在《起诉书》中，也写着“扣押粮票190503张”。

 
03

亲属质疑重提“流氓罪”和“劳教”  

 
肖长文和他的儿子被抓后，亲属们都难以接受。他们说，肖长文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头目，而是一个奉公守法的企业家，为当地的经济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除了依法纳税，肖长文旗下的恒丰实业公司多年来坚持做公益、坚持扶贫。2015年，无偿捐赠土地33亩，用于建设隆回县思源实验学校。“恒丰龙江山水房地产公司从未拖欠农民工工资，也未发生过与当地拆迁户或购房户的任何冲突。”
 
肖长文的亲属们认为，检方对肖长文的指控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指控2006年之前，肖长文犯流氓罪、故意伤害罪、交通肇事罪，因打架斗殴被劳教等，一部分是06年之后恒丰酒店的水疗坊和恒丰KTV里涉嫌组织卖淫、吸毒等。
 
对于指控的“第一部分”，肖长文的家属们认为，肖长文打架斗殴等违法行为，发生于20多年前，当时就已经结案，肖长文也受到了应有的处罚。而且，“流氓罪”这一罪名也因为1997年新《刑法》的颁布而废除。而劳教制度，也在2013年被废止。流氓罪和劳教制度的废除，象征着我国法治建设的进步。如今，检察院“旧法重提”，不仅让肖长文等被告人获冤受害，而且也是法治的倒退，让我国法治蒙羞。
 
对于指控的“第二部分”，即检方指控肖长文为首的涉黑组织长期以恒丰假日酒店内的KTV、水疗坊为据点，从事开设赌场、容留他人吸毒、组织卖淫等违法犯罪活动，肖长文的亲属更是觉得冤枉。他们告诉笔者，恒丰KTV、恒丰水疗坊的经营和肖长文没有任何关系，是经营者胡立海、米伟海租赁了恒丰假日酒店的物业，双方仅仅是租赁关系。从一开始，双方就签订了房屋租赁合同，酒店方还多次发函催告KTV和水疗坊缴纳拖欠的水电费和租金。


相关租赁合同与催款单。刘虎 摄
 
“如果是肖长文自己经营KTV和水疗坊，还有必要多年来大费周章给自己发函催讨租金水电费吗？”
 
肖长文的亲属告诉笔者，在去年一审开庭的时候，他们就委托辩护律师将水疗坊和KTV的租赁合同、水电费催款单作为证据提交给了邵阳县法院，不过法官没有采纳。
 
一边是检方指控的多达十多项罪名，一边是被告人坚称自己无罪。对于自己遭受牢狱之灾的原因，肖长文在自述材料里说，办案民警曾告诉他“我们也不知道要问什么，谁叫你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么，谁是“不该惹的人”呢？肖长文的亲属们说，肖长文的牢狱之灾或许和4年前发生在隆回县的一起轰动全国的网络举报有关。

 
04

“不该惹的人”是谁？

 
2018年5月5日，湖南省隆回县人阳小青在网络上发布了一篇《湖南一全国人大代表斥7000万元 毁林占地300亩建豪华坟墓》的文章，文章直指湖南省华兴实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向长江。随后，《新京报》、浙江电视台等对此事进行了报道。当地回应，爆料文章“7000万元”、“毁林占地300亩”不属实，但网友所反映的向长江修建豪华坟墓一事部分属实。
 
同年8月31日，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决定接受向长江辞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职务，依照有关规定，向长江的代表资格终止。不过，阳小青随后也被当地公安立案，以寻衅滋事罪获刑。
 
在本案中，检方指控肖长文因酒店、出租车同业竞争的积怨等原因，向网文作者阳小青提供了一系列曝光向长江的负面新闻线索，其中包括“向长江修建豪华坟墓”。阳小青利用媒体和网络，持续炒作相关负面信息，导致了2018年7月17日隆回县岩口镇向家村300余村民聚集试图到县城请愿的群体事件发生。检方据此指控肖长文涉嫌寻衅滋事罪。
 
肖长文自我辩护说，一方面他和阳小青并不认识，他只是通过中间人向对方口头说了一些向长江公开的违法犯罪事实，且和网络曝光的内容无关。另一方面，向家村居民聚集请愿事件，纯属张冠李戴。真实原因是当时隆回县筹备修建全市的垃圾处理厂，向长江为了承包该项目，便找到时任隆回县领导，表示他负责把地点放在向家村，该工程就由他建设。经县委组织会议通过后，组织了几十个人的考察团外出参观，几十万元的考察费用由向支付。但该事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对，随后就爆发了群体事件。
 
那么，向长江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不该惹的人”？笔者给他发去了短信求证。他回复说：请向公安机关了解情况。

 
05

“魏源精神的延伸   敢为人先的楷模”？

 
邵阳县法院一审判决后，多名被告人的亲属聘请了律师，目前正在积极应诉即将到来的二审。恒丰实业旗下公司的员工，有的已经另谋出路，也有部分老员工还在坚守。除了四处奔走的被告人亲属，肖长文的战友们也在帮助申诉，在参战老兵联名申诉签字表上，已经有来自全国各地的237人签名。

肖长文战友联名信的签名（部分）。刘虎 摄
 
“肖长文一直谨慎回避与政府官员间的往来。他从不承接政府工程，因此也与领导干部没有任何交情和关系。也正因为这样，肖长文才不如别有用心之人，可以依仗社会关系将肖长文运作成为‘黑社会’。肖长文战友作为守法经营的商人，能被无辜打击成黑社会，难道司法的公信公道真的没有了吗？”老兵联名信上写道。
 
2022年3月下旬，肖长文之妻梁琼、姐姐肖利华也先后被邵阳县警方抓捕。“梁琼是上访喊冤被抓的；他的姐姐，罪名可能和肖长文的一个事实有关，肖长文以前收了一个开发商五百万，现在说是敲诈勒索，当时收款是肖的姐姐的账户。”一位辩护人说，但是，在肖长文的一审判决里里面，并不包括这一事实。“如果真有这件事，这是黑社会事实不清，可以成为要求二审法院发回重审的一个理由。”

湖南省邵阳市中级法院，肖长文案二审审判机关。刘虎 摄
 
在恒丰假日酒店肖长文的办公楼里，肖长文和周强、张春贤、周伯华等一些领导干部的合影还没有撤下，公司和个人荣获的各种奖项依然还在陈列。
 
隆回县是魏源的故乡，魏源，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曾编撰《海国图志》，介绍世界各国历史、地理等情况，首次提出“师夷长技以制敌”的主张，被誉为我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不过，魏源晚景凄凉遁入空门，走完疲惫的一生。
 
笔者注意到，办公楼里还保存着我国著名科学家、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对恒丰假日酒店的题词：“魏源精神的延伸  敢为人先的楷模”。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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