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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庆雨:滚滚红尘中的隐约传说——金莲痴(读《金瓶》说女人之一)

曾庆雨 古代小说网 2020-11-15

潘金莲,堪称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最具个性、最艳丽、最淫荡、也最悲哀的一个女性形象。

潘金莲,亦是中国古今不同时代、不同社会阶段,不同意识形态中具有知名度最高、争议最多、最为复杂、也最具符号性的一个文学形象。

王思懿饰演潘金莲

她美丽的容貌令人陶醉:一副瓜子形的脸,白里透红的粉腮上,长着一对风情万种的美目,双眸盼顾,似秋水盈盈,定睛注目,似醉里含情;一张红润的小口,似湿漉漉的新鲜樱桃,散发着诱人的脂香;高高隆起的胸脯,柔软似柳的细腰,圆润结实的臀部,构成了全身流畅美丽的线条。

真是造化给予人间的尤物。不要说西门庆这样的男人,就是吴月娘第一次见她时也感到“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第九回)心里也不由赞道:“果然标致”。

可正如常言所说,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老天爷造就了潘金莲美丽的外貌,却给了她一个卑微的出身,一颗冷酷的心。

潘金莲出身于一个普普通通的裁缝家庭。父亲死后,九岁的她被母亲卖进了王招宣府里,开始了学艺生涯。所谓的学艺,其实就是培养取悦于男性的技巧,目的就是讨好有权势,有财富的男人,让这类男人寻乐开心。

小小年纪的潘金莲,不仅学会了识文断字,填词唱曲,也学会了描眉画脸,插戴衣饰。

戴敦邦绘潘金莲

这些个技艺虽是为求生存的不得已,但已然刻划出了潘金莲心灵成长的畸形轨迹。学艺六年后,王招宣战死了,招宣府的显赫一夕失色。故年仅十五岁的潘金莲又被母亲卖给了经营房产的张大户,专习琵琶弹唱一技。潘金莲聪明机灵,“却倒百般伶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第三回)。

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是个家奴的身份,黑暗的厄运便悄然来临。一天,这个张大户趁主家的老婆外出之机,形同强暴似的“收用”了潘金莲。之后,又以一个老男人的温存抚慰她,并给予潘金莲小恩小惠的衣食关照。张大户把一桩性侵害变成了主奴之间你情我愿的通奸。

事情终于还是败露,张大户主家的老婆便以“苦打”的方式,拿潘金莲出气。潘金莲在张大户家中的所有遭遇,成为了她生命途程里的一个转折点。

昆曲《潘金莲》剧照

潘金莲变了,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由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更是从心理上有了质的变化。她从少女时爱美天性的无限表露,到初次尝到美色带来的生活变化,同时明白了自身可利用的价值是什么?

尽管夺去了她贞操的糟老头张大户能暗地里偷偷给她美衣美食,但不能纳为妾室就改变不了潘金莲卑微的家奴地位。主家老婆对潘金莲的“苦打”,让张大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此时的张大户,真是左右为难。留吧,不忍其受苦,因为即便能纳金莲为妾室,也要被正室所辖制;放吧,从心理到生理的需求,皆不忍金莲的离开。

于张大户而言,此时最好是有一个既能给潘金莲以名份,使她摆脱家奴的卑微地位,又可提供自己能“鸳梦重温”机会的人。就这样两全其美的人还真是找到了,他——就是人称“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

周京新绘武大郎与潘金莲

满心欢喜的张大户倒陪了嫁妆,把个美人儿潘金莲嫁给了又矮又丑的武大做填房(算是正室),还给武大本钱做买炊饼的小生意。这个过着食不果腹日子的武大,既白得一个媳妇又得一笔本钱,自然对张大户是感激不尽。虽后来在自己家里撞见老婆与房主的两人私会,也能装聋做哑,只当这事没发生。

武大的这般德行,不由使人想到倘使西门庆不是与潘金莲偷情,而是大大方方的向武大买人;或者,西门庆在被武大捉奸抓到事实后,不要打人逃跑,而是与他讨价还价,讲个条件,定能得偿所愿,也就不会发生潘金莲听从王婆毒计,拿西门庆送的药毒死武大,招致武松报仇,潘金莲横尸刀下的一系列命案了。

可惜,生活总不会让人去设计它的轨迹,文学故事的编写也有个人的主张。

赵延年绘《潘金莲熬药•暗地里下毒》

潘金莲从九岁学艺,到十八岁被张大户强行“收用”。这九年的岁月带给她的是如花的容颜,浪漫的情感幻想,对人情物事的察言观色,机敏快速的思维反应,以及事事占尖儿的强硬个性。

如果说,容颜是青春的产物,幻想是诗词歌赋的产物,察言观色是早年离家的产物,机智敏捷是与生具有的智慧的产物,强硬个性是生存环境伴生的产物,那么这一切,对潘金莲的一生都造成了全面的影响。

一个人儿童、少年时期的生活状况,将会影响其一生的说法,已被现代的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给予了科学证实。古代的小女子潘金莲,当然也不例外。

音乐剧《紫石街》

张大户死了,结束了潘金莲既为人妻,又兼职情妇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潘金莲虽对自己的婚姻不满,但仍愿守着这份自主的,空虚却也安静的生活度日。所以,住在紫石街时,虽有浮浪弟子相扰,潘金莲并未予理睬,她还拿出自己的钗梳交给武大去典当,凑钱租房,搬离那是非之地。

对于酷爱打扮的潘金莲来说,竟然能把自己的首饰都拿出来租房,而为的只是堵住别人的闲言碎语。笑笑生对这一行为的描写,已然表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主妇,一个人妻的自尊。此时的潘金莲尚能自爱,尚有自尊,也够自强。只可惜,后来的评说者却往往忽略了这一情节。

武松的出现,是潘金莲命运的重大转折。这位身材雄健,威风凛凛的打虎英雄,才使得潘金莲生平第一次见识何为真正的男子汉,武松是她青春岁月里出现的第一个具有阳刚美的异性。在潘金莲的眼里,武松是“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第一回)。美女爱英雄,实属人之常情。

关良绘《武松打虎》

潘金莲对武松的“惊艳”之感,立刻激起了她发自内心深处欣赏与占有欲望。潘金莲激动得甚至忘了自己已为人妻,竟还胡想到“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此时,嫁武大的委屈才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再看看眼前的武松,突如其来的喜悦,使得潘金莲把自己不幸的婚姻当成了幸福的机缘:“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对武松的喜爱,激活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好天性。潘金莲就象换了个人,她一扫往日的庸懒无聊,没有了空虚无对的脂粉涂抹,她变得热情活跃,体贴殷勤,格外精神。

潘金莲终于找到了值得奉献、为之操劳的对象,她为武松早起烧水,拿肥皂,递手巾,叮嘱他早些回家吃饭,她每一餐都亲自动手烧制,做得整整齐齐,就连饭后的香茶,也是亲手端到武松的面前。这样的家庭主妇,这样潘金莲是个多么好的女人!

潘金莲在遇见武松之前,对男女之事已是十分了然,但对男女之爱却是无知茫然。在潘金莲的认知领域里,两性间的关系就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犹如丛林原则的弱肉强食,她从不知道男女之间尚有圣洁二字。潘金莲学习过诸般取悦男性的技能,却没人教会她如何去爱人。

舞剧《莲》剧照

她以为凭她的热烈似火,凭她的貌美如仙,凭她的柔情似水,凭她擅长的“小意儿”手段,她定能赢得武松的心,武松的情,她一定能给自己做一次命运的主人,改变现有的委屈,取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幸福。

可是,潘金莲并不懂得武松,更理解不了像武松这样,不为美女形色惑动的男人。在潘金莲的生活里,如武松这样做人行事讲究原则,为了原则可以不要利益,为了一种理想可以牺牲自己生命的人,那是绝无仅有的。而武松的人格精神于潘金莲而言是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

这时的潘金莲,起码在下意识里,也有想从过去堕落的男女之欲中解脱出来,想给自己第一次认真的动情有所寄托。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撩拨”技巧竟使武松勃然大怒。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面对此情此景的潘金莲,羞愧气恼必然在所难免,她先为自己解嘲,说武松把开玩笑当了真,以示武松做人太较真,太小气,继而回到房中,她自己却真正的狠狠伤心。

川剧《打饼》陈秋锦饰演潘金莲

她潘金莲从来都是男人宠着、惯着的,只有她给男人脸色看,没有男人不领她情的时候。此时的潘金莲的心绪,就像西方童话《白雪公主》里的那位后娘皇后,从魔镜里听到她已经不再是最美丽的女人时的那种失落、悲伤和愤怒。

对此,世俗的女人潘金莲能想到的就是一定要报复,她首先把污水泼向武松,然后把怒气撒到武大身上。面对潘金莲的撒泼行为,武松表现出了一种毫不理会的淡漠,并采取了的搬离武大家的措施,这使得潘金莲更加感到羞辱难当而耿耿于怀。

待到武松接受差事回去向武大告别时,潘金莲一见之下,又情难自禁。惯性的思维,使潘金莲幻想武松会回心转意。可武松对她的临别赠言却是: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的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第二回)

武松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潘金莲,因为她对武松的卖弄风情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追欢行为,而是她的深情表达。可潘金莲的一切深情款款,在武松眼里竟是如此的不堪。从武松这番话里,潘金莲知道了自己在武松心目中是个什么东西。

她感到委屈,感到一种绝望后的恼怒。她不由一点红晕从耳根涌到脸上,她不由咬牙切齿地要为自己辩白:

     “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噹噹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脓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的进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第二回)

这些话说得真是铿锵有力,透着极为强烈的自尊心被侮辱后的反击。可以看出,在说这番话时的潘金莲,下意识的表现出了她甘怂不服输的个性,这倒也让武松领略到了一点她的“英雄气概”。

武松走了。感到了寂寞的潘金莲。虽有在武松面前着实尽力地表现了一把她的自尊、自信和自爱的事件,但她并不高兴。在潘金莲貌似强烈自尊的言辞里,透着的是同样强烈的自卑。

如此聪明的潘金莲,不可能不明白她自己在武松心中是怎样的形象。更何况她又如何能忘记张大户带给她的耻辱?

傅小石绘潘金莲与武大郎

如果不是对武松认了真,就没有必要为了本就没有了的面子,斥责武松“胡言乱语”。因为武松并没有胡言乱语,潘金莲也明白自己说出的那番慷慨激昂的话其实苍白无力。

武松走了。不再需要面对心仪者的潘金莲,渐渐生出了莫名的自卑感。她虽然一时不能改变生活习惯,可还是渐渐自愿的,循规蹈矩地按武松的叮嘱去过生活。表面上她仍喜欢站在帘子下,衣着光鲜地目视行人,但她此时已是心有所待。

她在等待丈夫的归来,而这期待的本质,却是她在期待自己意中人的归来。这种期待之情,这种少有的安静与服从,使得武大也暗自高兴:“恁的却不好?”试想,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真爱,这世界上有谁会愿意为他人的几句话而改变自己的个性和生活习性呢?

甘婷婷饰演潘金莲

武松使潘金莲失去了以为可以驾驭天下男人的自信,潘金莲被武松刺伤的自尊心,也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深的感受到阵阵痛楚。这份痛感一点点加深,演变成潘金莲深深的自卑感,使她几乎不再对自己不幸的婚姻有改变的想法。

不管是爱,还是恨,武松成为长久留驻在潘金莲心灵深处的一个阳光影子。潘金莲本可以守着这一影子,与武大过着没有爱,没有激情,没有生气的庸常日子。

相信岁月会磨去她的棱角,会平息她高傲的心性,会使她习惯平庸,会使她忘记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会让她在虚幻的英雄美人梦与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平衡,最终把自己变成一个合乎寻常规范的人。

连环画《潘金莲热盼西门庆》封面

她也可以从此与心中那个阳光影子相伴,过一种似梦非梦的日子,与武大厮守到白头。看这世间,有多少婚姻不幸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吗?潘金莲也未尝不可。

时至今日,由于种种原因,有爱不能婚,有婚没有爱的所谓凑合式家庭很多,很普遍,这样的人们也能白头偕老,度过了无生趣的一生。

只是会掩饰的,尽管明白不爱,也不妨要搞点结婚纪念什么的,这不也是一种生活的现实?潘金莲也是能“现实”的,她也现实地去做了,但命运又一次注定让她声名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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