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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文摘丨从图像的重影看跨文化艺术史(上)

艺术设计研究 美术遗产
2024-08-30

《艺术设计研究》2018年第2期

从图像的重影看跨文化艺术史

(上)

 

李    军

 

摘要:本文从三维世界与二维平面的投影关系入手,讨论了图像与周遭现实发生关系的三种典型方式,即它必然接受来自世界、自我和图像自身传统的三重投影。以此为基础,本文首次提出了跨文化艺术史研究的方法论构想,即艺术史研究不仅要追踪图像中来自世界和自我的投影,而且更要在上述二重投影的边缘与空隙,继续追踪跨越地域和文化的图像自身传统的重重叠影,即图像如何在人类文化的横向流动和变异中,借助旅行、挪用、适应、媒介转换和媒介竞争等各种策略和手段,进而建构自己的过程。文章继而在当代全球化学术语境下,通过与“多元文化主义”、“全球艺术史”、“世界艺术史”和“比较主义艺术史”等新近流行艺术史思潮的具体分梳与论辩,并以一系列案例,进一步阐释了“跨文化艺术史”自身的方法论特征。

 

关键词:图像;重影;多元文化主义;全球艺术史;比较主义;跨文化艺术史


1. 图像与重影


“影子”的故事


“图像”的诞生似乎是一个与“影子”共生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老普里尼讲的,出自《自然史》第三十五章第十五节:

 

关于绘画艺术的起源问题很难断定,而且这亦非本书之所关心。埃及人自诩,在绘画艺术传播到希腊之前六千年,埃及人就发明了这门艺术——这论断显然过于轻率。至于希腊人,他们中有人说它产生于西息翁,也有人说是科林斯,但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这门艺术开始于描摹人影的轮廓,然后图像就这么诞生了;这门艺术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单色画,也就是只有一种颜色的画,较之前者它较为精微,直到现在还有人使用。

 

这个故事把“图像”的起源归结为人们对于投射之影的描摹。但普里尼的描述过于简略,我们不容易了解其中的细节,例如投射的是谁的影子,影子投射在哪里,描摹影子的人又是谁。而瓦萨里在他的《大艺术家传》第一卷前言中,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清晰的版本:

 

普里尼却说,绘画艺术是由吕底亚的佳基士(Gyges of Lydia)传到埃及的。他说佳基士看到自己在火光中的影子,于是拿起一根小炭棍在墙上画上自己的轮廓。

 

瓦萨里的版本较之普里尼显然更为具体。例如我们知道是一个叫“吕底亚的佳基士”的人描摹了影子,而且是他自己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投射影子的是他身后的火光;甚至于瓦萨里还给出了描摹影子的工具——一根小炭棍。这一切亦可见于瓦萨里画于佛罗伦萨圣十字街故居(Casa Vasari in Florence)的壁画中(图1)。但是,这里十分精确的特征恰恰证明,它犹如顾颉刚笔下的那部“层累地造成的古史”,显系出自后人的敷衍铺陈。其中与普里尼最大的不同,在于瓦萨里把佳基士描摹之影改成了他自己的影子,而普里尼书的其他部分则倾向于证明,普里尼心目中绘画的诞生,缘自描摹他人之影,恰如他笔下的一个女孩为了留住情人的形象,在墙上描摹了他影子的轮廓。正是基于这一观察,艺术史家斯图伊奇塔(Victor I.Stoichita)认为,瓦萨里无意中借用了阿尔伯蒂式的眼睛在想象普里尼的文本;也就是说,他用阿尔伯蒂的方式改写了普里尼的故事。

 

图1/瓦萨里 绘画的诞生 1573年 意大利佛罗伦萨瓦萨里故居

 

让我们看一看阿尔伯蒂自己是怎么说的——下面这段话引自他的《论绘画》一书:

 

当然,我通常是这样告诉我的朋友的,绘画的发明者即诗人们所吟咏的那位变成花的那喀索斯;原因在于,正如绘画为一切艺术之花,故那喀索斯的传说最适宜于描述绘画的本质。除了借助于艺术以拥抱池塘表面之行径,绘画还能是什么?昆体良相信最早的画家即产生于描摹太阳所投下的阴影,而艺术即在此基础上的踵事增华。

 

虽然故事的主角那喀索斯确系希腊神话人物,但把绘画的发明与那喀索斯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却出自阿尔伯蒂的发明。美少年那喀索斯爱恋上自己水中的倒影,最终溺水而亡,变成了一株水仙花,这个故事本来与绘画毫不相干;但阿尔伯蒂却在故事中,看出了他那个时代正在实验中的新绘画的基本特征:绘画即景物针对于某一个观看者而于一个平面上的聚合,犹如人们透过一面镜子或一扇窗户之所见。这一于表面浮现的景象其实是纯视觉透视的产物,被统一于视觉主体与视觉对象之间保持一定距离的几何关系之中。就此而言,那喀索斯恰恰不是绘画的发明者,因为他的境遇证明,他试图破坏的正是这种距离。然而,那喀索斯倒影必然以这种距离为前提;也只有在这种距离中,那喀索斯才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并对其产生欲望。被那喀索斯当作他者的美少年其实是自己的倒影,透视关系中呈现出来的景物,事实上亦不外乎是视觉主体的另一种倒影——是针对主体而存在的关系中的另一半。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阿尔伯蒂必然会把昆体良(也包括普里尼)笔下那些“描摹太阳所投下阴影”的画家,当作绘画发展的原始阶段,因为他们只专注于客体的投影,却没有意识到在此基础上的“踵事增华”——不仅仅为图像增添丰富的细节,更在对象中投下自己的影子。

 

当然,图像之存在首先来自于外部世界的投影。这层意义上的投影可被理解为图像最天然的含义。汉语中“影”的本字为“景”,本义即为“太阳在高大亭台上投下的影子”。最初的图像作为世界的投影,与世界“如影随形”;用《庄子·齐物论》的话说,它与世界是依赖的关系(“吾所以有待也”),与之既相像而又不是(“似之而非也”)。而在西方语境中,绘画不仅仅是世界的投影,而且还是投影的投影(对于投影的描摹)——令人想起柏拉图的著名断言“艺术与真理隔了三层”的准确性。但是,恰恰是在“艺术与真理隔了三层”之间,存在着艺术区别于真理的自由。也就是说,艺术投影现实和世界的方式并不是透明的,它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正如那喀索斯的临水自照,他在水面折射的天光云影之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图像亦然,它在自己的表象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重影——重叠在一起的世界和自我的投影。

 

“影子”的逻辑

 

影子是虚妄的,更况乎影子的影子。但影子在历史上始终是一种坚性的存在。

 

最早的时候,埃及人将影子视为灵魂“卡”(ka)的初次显形;而“黑色的阴影”对埃及人而言即人真正的灵魂,或即他的“替身”(double)。埃及人甚至认为,“卡”在人死后仍能存留于绘画和雕像之中。在普里尼关于绘画起源的传说中,摹影的绘画正是从埃及传入的,而关于“卡”的信仰显系为这种传说奠定了历史基础。希腊绘画发展的历程也可以证明,它是从早期剪影般的“黑像”画法,发展成为更具空间深度的“红像”画法,说明普里尼、昆体良之故事洵非虚言。

 

在描摹影子的过程中,物的灵魂(“卡”)也被转移到图像中,这解释了图像之所以具有具体生命的原因,即图像能够折射和反映被描绘物的生命,以及围绕着后者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存在。然而,物之“卡”的转移并不能解释图像何以具有来自于描摹主体的生命——那个在被描绘物上面隐隐浮现的那喀索斯的倩影。

 

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我们可以求助于以“波尔-罗亚尔逻辑”(Logique de Port-Royal)为代表的古典符号学理论,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论性的说明。据路易·马兰(Louis Marin)的研究,17世纪詹森学派的《波尔-罗亚尔逻辑》集中讨论了符号的二重性原理:一个符号既是“作为再现者的物”(une chose représentante),又是“作为被再现者的物”(une chose représentée)。这意味着,符号在再现了其对象(所指)的同时,又呈现了自己的物性存在(能指)。该关系可以通过一个公式来表示:即。其中x表示符号,y表示符号再现的对象。x上反转的符号表示,符号x在指涉y的同时,又反过来指涉它自己。例如一幅肖像画在描绘模特儿的同时,其绘画的笔触、色彩和画家绘画时的节奏和情绪,都诉说着画家正在绘画这一行为。这一行为属于画家个性的范畴,并不附属于所画的对象。相反,呈现于画面上的形象,不管它与所画对象如何相像,它都是绘画这一行为的结果。这一切正如黑姆斯科尔克(Martin van Heemskerck)笔下作为画家的圣路加,他在描画圣母子的同时,也在画中的圣母子身上,投下了他那双画家之手的深深阴影(图2)。


图2/黑姆斯科尔克 圣路加画圣母子 约1553年 法国雷纳美术与考古博物馆

 

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则在他的《绘画中的主体和主题:论分析的图像志》(le sujet dans le tableau:essais d’iconographie anatique,1997)一书中,试图建构一种他所谓的“分析的图像志”(une iconographie analytique)。这种“图像志”并非如黑姆斯科尔克画中那样仅限于隐喻表达,而是强调作者与其作品之间存在的真实关系。其基本观念是:作者总会在其作品中留下的种种痕迹、特征和反常之处,它们如同精神分析学(la Psychoanalyse)中的“症状”那样,可经由艺术史家的“分析”来加以追索和阐释。法语中的“sujet”一词包含“主体”和“主题”双重含义,故阿拉斯的法文书名“le sujet dans le tableau”即意为探讨绘画中的“主题”(内涵,le sujet-theme)与“主体”(作者,le sujet-auteur)之间隐匿与复杂的关系,尤其是“私密”的关系。在阿拉斯分析过的案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对于安格尔笔下穆瓦特希埃夫人裙子上一块莫名其妙“污渍”(图3)的分析。在他看来,即然这块现身于夫人华丽长裙膝盖处的“污渍”并非裙上的图案,也不是某种事物的阴影,那么,它出现于此又是因为什么呢?阿拉斯的回答十分简洁:这块污渍不存在任何微言大义,它就是一块普通的污渍,但却是来自画作者安格尔心中的一块“污渍”,反映出画家对于这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的某种“觊觎之心”。换句话说,那块“污渍”正是画家安格尔投射于其绘画对象之上的他自己的影子——他作为绘画主体心中的那喀索斯重影。

 

图3/安格尔 穆瓦特希埃夫人肖像 1852-1856年 英国国家画廊

 

关于“影子”的另一个故事

 

概括一下。普里尼的例子说明,图像是外在世界的投影;而阿尔伯蒂的例子则说明,图像除了外在世界的投影外,更是自我的投影。任何图像都来自世界和自我的双重投影。但从逻辑的意义上说,自我的投影是较之世界的投影更强烈、更自主性的投影。

 

然而,对图像而言,尽管自我的投影较之世界的投影更具有自主性,但它仍是一种外在的投影。一个更具深度的问题是:自我又是谁的投影?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就讲述了关于“影子”的另外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从远方来到河下游的一处圆形的庙宇废墟,然后开始做梦。他要在梦中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要毫发不爽地把另外一个人梦想出来,并使之成为现实。经过了无数次尝试和失败之后,他开始梦见一颗活跃的心脏;不出一年,他的梦想达到了这个人的骨骼、眼睑和毛发;直到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少年。他在火的帮助之下使这个幻影奇妙地具有了生气,以至于除了“火”和这个做梦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以为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教会少年宇宙的奥秘和拜火的仪式,派少年到远处山顶插旗,最后派他穿过荆棘丛生的森林和沼泽,再到更远的河下游另一座荒废庙宇的一个圆形废墟,去举行同样的仪式……他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从此不再做梦,并一直处于狂喜之中。有一天,他从别人那里听说,有一个魔法师踩在火里不受火的伤害,这才想起世上万物只有火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个幻影;他从而担心起儿子的命运起来。直到有一天,火神庙宇又一次遭受火焚的袭击,火焰吞没了他;他在火中不仅没有感到烧灼,而是感受到被抚慰和淹没——只有到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梦中的幻影。

 

故事中,与普通人须借助于男女的生殖不同,做梦者试图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成其后代;他犹如一位浪漫主义艺术家那样,仅凭其创造性的自我创作其作品,而其作品则是一个他于梦中塑造的人物。他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作品,使他梦中的人物变成了现实,并派他去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结果却发现,正如他的儿子是他的幻影,而他自己也不例外,是一个别人梦中的幻影。故事以魔幻的方式证明,浪漫主义的独立自我其实是一个虚构。

 

同样的道理其实也书写在瓦萨里和黑姆斯科尔克的画中:无论是描摹自己影子的佳基士,还是描绘圣母子肖像的圣路加,他们都不外乎是作者瓦萨里和黑姆斯科尔克笔下的作品。但强调这一点并不是为了凸显画外作者的超然或决定性地位(即将其归结为浪漫主义的自我),而是致力于说明,这是一个可以无穷递归和后退的历程——山外有山,影外有影,浪漫主义的独立自我,同样是图像传统的产物;而图像传统,对我们而言即艺术史——尤其是跨文化艺术史——的历程。我们要追踪的目标,即图像中来自世界、自我和跨越文化的图像自身传统的重重叠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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