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少爷的剑

和朋友在餐厅吃水煮鱼，隔壁一桌中年食客有说有笑，聊的热火朝天。谈到他们的某个女性朋友，其中一个提高嗓音说道：“年轻的时候，长得又清纯又漂亮，很像港星蓝洁瑛。”

大概很少有年轻人知道“蓝洁瑛”这个陌生的名字了吧，她已跟着她的时代远去，也跟着很多人的记忆消失，好像从没有来过。关注她很久了，总觉得她这样下凡仙子一般的美人，人生应有好的归宿。却想不到造化弄人，美丽和残酷纠缠在一起，让喜欢她的人梳理不出释然的头绪。

知道她，始于十多年前看《大话西游》。世人偏爱紫霞仙子的执着和清纯，我却独爱春三十娘的冷艳和决绝。那种靓丽的出场，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惊艳。身姿曼妙，摇曳万千，令人神魂颠倒；一句“桃花过处，寸草不生”，又令人大惊失色。艳丽背后四伏的杀气，不容低估。将美貌和狠厉融合的恰到好处，毫无违和，能做到这种美学意义上的震撼，又有几人？

她的美属于天生丽质的类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很自然，很阳光，造型古今咸宜。被称“靓绝五台山”，也非浪得虚名。《真命天子》里的荷花形象真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脱俗；《家有娇妻》里和梁朝伟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时代》里的罗慧玲不必说了，她自己最喜欢的角色，亦是观众特别喜欢的角色……

初进娱乐圈，她的演艺事业风生水起，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对未来充满了无限遐想和憧憬。也许太顺遂了，以至于物极必反。她因个性和“不听话”几度被封杀雪藏。更加让她备受刺激的是相恋三年的男友，在“谈婚论嫁”的阶段突然自杀离去。

纵然她曾彻夜陪伴，试图引导和开解自己的爱人，却最终没能阻止他赴死的决心。二十多年后，接受采访，她说他“很绅士，是一位好男友。”在她心里一定珍藏着他年轻帅气的面容，以及令她动容的真情。只是，老天不肯成全这样的缘分——人生之恨，莫过于爱而不得。

《大话西游》几乎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之前风光无限，之后落魄不堪。人生一旦突变，喜或悲来的太快，总使人措手不及，乱了阵脚失了分寸，再镇定下来时往往已错过太多。春三十娘成为她银幕形象最后的美丽。接着父母先后离世，自己又因忧思过度出了车祸，导致精神受到刺激。

娱乐记者不失时机地凑热闹，各个角度偷拍她没有化妆的样子，说她容貌衰老，神情恍惚，精神状态堪忧，居心不良地用“疯癫”来形容她，给她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人性这把锋利的刀，划开她隐私的外衣，也割裂她尊严的外壳，使她身心受到非人的践踏和摧残。

娱乐记者不遗余力地诋毁她，抹黑她，不过是借用捏造的“惨状”，制造噱头和博人眼球，用“卖惨”换取可怜的热点和关注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精神又比她好到哪里去？随着“精神失常”的流言传开，再没人约她拍戏。摧毁一个人，何须用枪用刀，一张利嘴就能生出凌迟的效果，所谓诛心和扎心，都是蚀骨之痛。因为，人言可畏！

她生前勇敢地面对镜头，接受采访披露真相，公开性侵她的两个大佬，引起大量关注，但却没能得到一个该有的正义结果。在男权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她的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算当初跌跌撞撞地报警又能如何？一朵势单力薄的小花面对罪恶的黑手又怎能奈何？那些说某大佬不可能玷污她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拜高踩低之徒？那些说她自己软弱无能的人，又有几人不是欺软怕硬之辈？佳人故去，再见“她疯言疯语不可信”之类的说辞，不是死无对证又是什么？你们宁愿相信道听途说的旁观者。为什么就不肯相信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就因为她是柔弱的“疯女人”？就因为她是“容易受伤的女人”？

人间就是这样，好听的话总是向活着的人奉承，难听的话总是被当成死人卑微的墓志铭。后来看到“模特教母”对某大佬的指控，更像一种佐证。如果没有罪恶的昭彰，又怎么会有莫名其妙的空穴来风？

以前有人邀请她出演三级片，因为注重自己形象，被她断然拒绝。她的朋友说她洁身自好，绝不容忍自己的身体被侵犯。这正是她致命的打击，想不开放不下，纠缠在心里，成为余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命运没能给她一个交代，那些在别人看来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无关痛痒的新闻，最终毁掉她的人生。

她摆渡在世俗与自我之间，外人看她疯疯癫癫，实则她看透了人世的虚伪和残酷。不妥协的后果，已然遍体鳞伤，无力反抗的现实似乎也逼她沉默地就范。55岁，并不老的年纪，孤独地死去，死后几天才被发现，终于没能等到一个道歉。在她看来，也许已经不重要了。

她去世后，有记者采访邻居，还原了她人生最后几年：搬到新家的头两年，邻居们忍受不了她时常吵闹，对她带来的滋扰心存抱怨。她后来就医，身体和精神大有改善，邻居对她友好，而她也很有礼貌。

牧师说她爽直、友好，不喜欢的东西会直接表达，绝不拐弯抹角。洗衣店的老板说她是不爱说话“但思路清晰的友好的人。”看采访的街坊邻居，都说她是个友善的人，容易相处的人，而想起以前娱乐圈那些人却总说她极难相处。她太正直，不懂得变通和圆滑，她不会讨好别人，也不会阿谀奉承，她身在世俗，却又与世俗保持着距离。在长袖善舞的人眼里，遵循原则就是罪过。但她仍然我行我素，从未向那个复杂的圈子低头求和。

也曾在网上看到过她晚年的照片，年轻时海藻般的秀发剪成了清爽利落的短发，仿佛与过往划清界限。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与常人无异。虽然星途远去，不再有光芒环绕，却胜在悠闲自得，与好友偶尔聊天唱歌吃饭逛街。圈里众多好友渐次疏远她，亲戚更是断了联系。好在影迷会的影迷和刘德华、邱淑贞、成龙几个圈内好友，及圈外好友给予她人间温暖。在这凉薄人间，尚有爱和温存让她欣慰。就像王菲歌里唱的那样：“曾害怕了这一生，是你始终甘心靠近，我方知拥有着缘分，重建我信心。”

只是现在，赤柱的茶餐厅里，再也不会看见那个瘦弱孤单的女子去吃例汤和冻柠茶；广场的座椅上也再看不到她单薄的背影；热闹的街头再也看不到凝神静看车水马龙的她……她本是从天上而来，只是又回归天上。想起她是受洗的教徒，最终在主的怀抱里得到世俗之外的平静和安宁。

她不是一个笑话，她是一个受害者，这个世界欠她一个道歉和交代。生前被冷嘲热讽，恶意相待，死后墓碑遭到蓄意破坏，入土仍不得安生。我倒期望她化作厉鬼，追索那些让她生死都不得安宁的恶人。

但她那样纯洁清丽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鬼？当别的女星处心积虑想要嫁入豪门，她却想当幼师或读哲学；她不奢望童话般的浪漫爱情，坚守忠贞不二，拒作小三的感情态度；为了出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她可以不计报酬地接拍；听说内地山区的孩子上不起学，果断捐出百万卖房款；因为不想被潜规则而得罪娱乐圈的大佬……

她孤高自许，她格格不入，她心地善良，她遵从自己的内心，她不随波逐流，所以她开始处处碰壁。并最终在人性的铜墙铁壁里，被伤的体无完肤，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疗伤。

她降生在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童年充满争执与暴力，父母又教她不许流眼泪，遇事要坚强。所以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她，内心充满要强和强烈的自尊。从大红大紫到几度被雪藏，从名动香江到藉藉无名，从光鲜靓丽到落魄潦倒……起起伏伏的人生成为她生活舞台绕不开的桥段。即便如此，她不屈服于生活的淫威，也不妥协于世俗的邪恶，宁可徘徊于世界边缘，也不强融于自己不喜欢的圈子。

我总觉得，她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坎坷，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最终也看淡了人生。她的自我放逐与抗争证明，她其实一直在努力地活着，沉默而坚韧。她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期许，后期也没想过放弃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让她生活潦倒，事业受创，身心备受煎熬，但她一直独立坚强地活着。纵使外界流言蜚语，别人将她当成笑话，她也懒得再去理会……在魔鬼面前，澄清和辩解都是徒劳。而这繁杂人间，也配不上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种纯粹的美。

她的一个粉丝说，她这些年其实处于一种岁月静好的状态。虽不富裕，但却平淡、安静、舒适，并不像有些媒体夸张的那么凄凉……“她不疯，直到人生最后的时刻都是正直而清高，不跟人借钱，跟邻居客气有礼貌，家里一直保持整洁，她很喜欢看书。”粉丝凑钱买手机送给她，她不白要，给粉丝买衣服作为感恩的回馈。这些非常日常化的简单勾勒，是邻居和朋友对她被污蔑的平反。

是的，我用了“平反”这个词。我想不起任何其他的词汇，既能表达各路施恶者的罪恶，又能表达遭难者的悲哀。“平反”不会将罪恶一笔勾销，也不会将无数罪恶掩盖。相反，在还给受难者清白之后，罪恶仍然应被钉在人性的耻辱柱上，垂头忏悔，向被侮辱的灵魂谢罪。

她仓皇的一生，太多辉煌，太多曲折，甚至都来不及说再见，背着别人强加给她“疯了”的污名，离开这个世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说：“这个女人有什么罪，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太美丽”。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传她“摆架子、耍大牌”，但和美丽一样，坚守底线和原则能算是原罪么？况且，这当中又有多少以讹传讹的成分？

有一次从网上看见宁夏“蓝洁瑛影迷会”的影迷们，穿着印有她名字的马甲在养老院做义工，心下感动。她的粉丝和拥趸没有忘记她，纪念着她的美丽，也延续着她的善良——所以，她并没有离去。

唯有祈祷，倘若有来世，愿每个曾经受难的灵魂都能被友善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