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第三十一章 跨国公司的内部争斗

上海的春天比起硅谷，多了几分青翠，多了几分滋润，大把的绿，绿得能掐出一把水。加州缺水，气候干燥，硅谷的山头常年都是苍黄。上海的街头花海漫漫，最多的就是白玉兰花。加州也有白玉兰，却不是上海这样街头巷尾都是。一树一树的繁花，如水似锦地怒放在枝头，似乎比加州的花朵更大更饱满，细细看，莹白的花骨朵下面是一层淡淡的红，灿烂精致，就像满街的上海女人。

惠源公司上海总部设在恒隆广场一期的那栋楼。贵林住在离恒隆广场两公里的明园世纪城，紧挨着复兴公园。公司给他这样的外派有租房补贴，差不多一万块钱一个月。他没有车，每日都是打出租车过去，公司可以报销。恒隆广场所在的南京西路是静安区的老牌外企聚集的地方。 贵林下了出租车，一抬眼就看到LV和爱马仕的大广告牌，后面是两座高楼，灰蓝色的玻璃高楼。四周是人潮人往，他心里有了一丝陌生感，单从这市容来看，硅谷真的是个乡镇企业的集合地了。

公司在十八层，电梯间里有穿西装打领带的，也有他这样随意的。那些穿着正式的一般是律师事务所、咨询公司或者是投行的。也有会计事务所初入社会怯生生的小实习生们，规规矩矩穿着廉价的职业套装，好在青春靓丽穿什么都好看。而像他这样穿着随意的一般都是做IT的。不过无论穿着如何，大家一律都是一张木偶脸低着头，没有一丝笑意，这倒是和硅谷一致的。公司环境还不错，员工都是一个个办公隔间，看起来也是和硅谷的环境无异。贵林想，世界真的是平的。

中午的时候，几个同事和贵林一起去写字楼下面的餐厅吃饭。餐厅选择真多，贵林看得有些缭乱。几个同事把他拉进鹿港小镇。贵林吃得实在过瘾。他觉得旧金山唐人街的食品已经够正宗了，可是和国内的比起来，怎么说呢，那就简直没有可比性。

恒隆广场有两栋楼，一期和二期。一期的更高档一些，楼下就是商场和餐厅。贵林从商场经过，看到那些店里的店员态度尚好，只是细细查看，似乎还能看到一丝不屑。贵林想起小时候举家南迁，是经过上海的。售货员的态度比现在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那些售货员的眼色何等尖利，何等势利，眼睛都是长在额头上的。贵林记得那个售货员只看了一眼他们一家人，就不搭理了。母亲问起一件花呢衣的价钱，她们都是爱理不理。贵林平素少话，那一下突然就火了，冲着售货员就斥责了一番。那个上海女人显然没想到个子瘦小的贵林会冲他吼，心里又气又慌，脸都红了，冲着贵林说了一通难听的上海话：“乡窝宁（乡下人），买勿起，就勿要看。（买不起就不要看）”贵林听不懂上海话，但是却是知道她在骂人的，冲上去要和她骂将起来，却被母亲拦住 了。可是那个营业员还是补了一句，“小赤佬，侬寻死啊！” 衣服自然是没有买成，贵林对上海也没了好印象。

那天早上他上楼，电梯门正要关，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看起来像个孕妇，动作有些慢，贵林忙拿手挡住门，她走了进来。“Thank you！”她用英文说。“You are welcome.”  他也顺口用英文说。然后大家又都低了头不说话了。那女人看起来脸上也是没有阴晴的样子。到了十八层，她出来了，两个人都朝着惠源公司的那个方向走，不由得就聊了两句，原来那女子是销售部门的，叫陆菁敏，销售的产品正是贵林开发的这个产品。

“叫我小陆吧，我没取英文名字。你手下的陈亮和我平常联系挺多的。” 小陆倒是个健谈的人。

陈亮是做技术销售的，汇报的老板正是贵林。贵林主管产品软件开发和技术销售两个部门。技术销售是开发这边和销售交界的部分。实际上就是支持小陆这样的销售人员和售前人员，帮他们把产品调制好，根据客户的需求配置软件模块，定义初步的实施方案，再把这些技术含量大的PPT做好，把产品的技术特色和怎么操作教给这些销售人员，再由销售去推销这个产品。 陈亮他们自己倒不怎么和客户直接打交道。

贵林发现两个部门都要操心，操的心都比原来在硅谷做一线经理要多得多。技术支持那边还好些，主要是很多销售方面的门道和流程要知晓，他以前没做过销售，也不熟悉国内的情况，都得现学。开发方面，美国总部的人总是不太信任这边的队伍，觉得国内的人素质技术差了火候。他以前在硅谷，不觉得有歧视，现在到了这边，就感觉特别明显。他想其实这边找的技术人员很多都是优质985毕业的，尤其是老员工，除了外语差一点，素质是顶尖的，硅谷那边很多老美也是就是一般的加州公立大学，或者加州州立毕业的，技术上并不比这边的技术人员好呢。贵林就少不得为他们辩解，另一方面，上海这边的人对他还有些提防，毕竟他是外派回来的假洋鬼子，他夹在中间，天天面对的都是些又窝心又操心的事。

不仅得操心内部的事务，还得操心和别的亚太开发中心以及和美国总部的斗争。

贵林慢慢悟出来，这跨国公司各个开发中心之间的斗争还是分好几个层次的。先是底层斗争，也就是程序员之间的斗争。这个功能模块谁做谁不做，模块测试有没有bug，有了bug是谁的责任，各个区域的程序员之间竞争是很激烈的。其次就是中层之间的斗争，就是整个开发，测试归哪个点做，也是斗得不轻松。以前那个VP汤米的做法就是把测试分摊到中印两地，加以挟制。旗舰产品的开发一般都是留在美国，只有等这个产品技术渐渐落了后，才肯把开发送给中印两地。而最厉害的就是高层斗争，争夺亚洲区的话语权，或者说是全球话语权。

贵林渐渐也知道了些外企的历史。中国的开发中心原来也就是做软件汉化，没有太多决策权和实力，好似番邦，总部也不太管中国区，只要每年交租子给总部就行，至于内部怎么玩都不管，所以各个销售代理商制度混乱，各个都像小军阀。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快，买单的客户越来越多，中国成为仅次北美的第二大市场，又加上跨国公司奉行世界是平的策略，利用中国廉价劳动力，中国开发中心在全球战略布局里越来越重要。当然，美国那边也就管理得更严格。只是这些年中国本土的劳动力越来越昂贵，跨国公司又盯住了一些南亚国家像越南或老挝，所以中国大陆这边的开发中心又得和新加坡、南亚的中心好一番争斗。

中国这边的开发大头鲁麦克是贵林的老板，以前在英国待了不少年，海归得早，原来是高博这边中国区软件开发的头，摸爬滚打混到VP的位置也是不易，当然也还是有些门道的，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把这个软件--虽然是美国那边不做了的软件开发抢过来。据说也是和印度那边好一顿争抢。

这个软件原来是高博的产品，现在开发从美国移到中国，贵林和鲁麦克都想把所有测试搬到中国，这样整个团队更高效。只是本来把开发搬到中国，印度那边就不大高兴的。碍于客户在中国，也只得作罢。这回要把测试也搬过来，他们更是不爽，一直也不肯松口。说起来功能测试和系统测试原来是在高博上海的，被班加罗尔的开发中心抢了去，现在上海又把开发抢了回来，算是打了个平手。

鲁麦克也不好和印度那边硬抢，准备来个迂回之战。他觉得首要是把中国的客服中心建起来。这件事原来还是高博的时候就提上了日程，汤米那次和白爽回国也有大半原因是为建客服中心。本来说得挺好的事，因为高博购买阿尔法的丑闻延误了，后来高博自己又被惠源公司买了，这件事更是搁置一旁。

麦克要贵林准备一个PPT，把中国建客服中心的优势列出来 。贵林想了几条，大家开会又补充了几条，麦克看了看说不错。

麦克贵林跟美国总部的大头尤金专门为这事开了个会，他们把PPT一放，中国区这边的重要性显示得清清楚楚。销售额这几年一直上涨，每年都是12%的上涨幅度。用户这两年也增加了好几十，要知道，这可是B2B，涨的不是用户，而是商家。数额的确不小，惠源公司当初在高博股票大跌的情况下还是买了它，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看中了它在中国市场的份额。

麦克接着再次重申在中国建客服中心的必要性和优势。第一，没时差，客户出了问题都是十万火急，一有问题，技术支持可以迅速回复。第二，近距离，有些软件问题在电话半天说不清楚，到实地一看就明白了。 第三，语言优势，虽说惠源公司在中国的客户都是高科技公司，员工英语水平相对不错，到底比不上用中文交流顺畅。第四，有利于建立中国的供应商生态体系，最终扩大中国市场。第五，简单的二次开发和系统部署可以由客服中心和代理商协商来实现，从而减少公司成本。

尤金他们不得不点头。“不过，谁来弄这个客服中心呢？”尤金问。麦克就把他们这边的建议推了出来，就由开发这边兼作客服中心。招几个合同工，开发人员主要是做开发，但是同时可以培训这些合同工做客服，要是客户遇到棘手的难题，开发的人也能上。合同工灵活，可以先试试，不行就砍了。尤金听得频频点头。

贵林又特意把这个PPT先发给卡尔，说是征求意见，其实是拉拢他的支持。等尤金把这个建议上报给卡尔，卡尔很快就批准了。

不过纸上说起来简单，真正弄起来事情就多了。贵林前几个月都是忙着建客服中心的事情，忙着招合同工，又忙着培训开发人员。因为开发这边其实也是刚刚上手， 并不太熟，培训合同工的事情就都落在贵林身上。好在他想起了以前在硅谷他手下的几个力将，让他们给上海这边的合同工和开发人员同时做培训，倒是一举两得。

工作之余，贵林喜欢在住处附近走动，喜欢用脚步来聆听一个城市，而上海，是很适宜步行的，尤其是在这样有着大片阳光的暮春里。武康路上有很多庭院深深的老宅大院，都是解放前富贵人家的私宅或是名人旧居，高高的围墙，很有几分神秘和莫测。巨鹿路上的小店每一个都深藏不露，这条路上富含很多个性买手店、创艺花店和精品小店，让贵林想起旧金山南边的卡梅尔(Carmel）的小店。店里的老板，从来不着急向你推销什么商品，只坐在藤椅里，自顾自地喝茶，看书。附近的小饭馆也多是老牌子的店，振鼎鸡，绍兴饭店。面包店也是老式的居多，静安面包房，可颂坊，红宝石。不过街头巷尾也有小摊小贩，一块钱就能买上一个茶叶蛋，一块五买一个肉包子，又便宜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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