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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拘留所里,有关失足女的谎言与真相 | 人间

闻音 人间theLivings 2023-06-21


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有的人可以辞旧迎新,与过去不光彩的经历告别,开始崭新的人生;而有的人执迷不悟,只能永远地留在阴暗的过去,回不了头了。


配图 | 《猎罪图鉴》剧照




从警校毕业后,我通过公安联考回到老家的拘留所工作。我报到时已是腊月,拘留所的领导和同事都非常高兴,其中排到除夕值班的女管教最高兴——新人顶班,她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就这样,刚毕业,只有一肚子理论、没有任何实际工作经验的我,被迫赶鸭子上架,要在半个月之内突击学习,确保在除夕之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管教。

领导怕我紧张,事先给我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你不用有压力,除夕是咱们中国人最认的节日,一般在除夕之前人都会谨言慎行,到时候拘室里可能就一两个人,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可事实恰恰相反,等待我的,是一个十分热闹的除夕。




拘留所内有一幢二层小楼,一楼是收拘室、监控室,男拘室和男管教的办公室,办案单位来送拘时,如果有女性被拘留人员,收拘室的值班民警就会往二楼打电话,叫女管教下楼收拘。

离除夕只剩几天了,那天晚上大约6、7点钟,值班的女管教赵姐正在给我讲解各项规章制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拿起话筒,“喂”还没说完,就听到那头急三火四地说:“下楼,来大活儿了!”

电话那头十分嘈杂,我猜楼下的人不会少于10个,等我到了收拘室,才知道自己的猜测保守了——收拘室里人头满满,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办案民警加上被拘留人,男男女女足有30来个。我好不容易挤进收拘室,看到几个值班的同事登记的登记、采指纹的采指纹,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

我问:“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扫黄行动。”一个同事催我赶紧去电脑上录系统,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大过年的来这么大的活儿,这些人都得在这过年!”

我看着靠墙站着的那一排女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到时独自管这么多人,我行吗?

可现实容不得我多想,工作就一项一项地朝我头上砸过来。

录完系统,赵姐带我去给那群失足女搜身,她教我如何把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衣服上凡是有细长绳索状的东西都要抽掉,拉锁等金属物件要剪掉……简单地说,凡是可能对人身造成危险的东西,一律不许带进拘室。

那些女人站成一排,几乎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各种牌子的奢侈品包包。就在我们挨个检查的时候,她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了,有的问:“管教,护肤品能不能带进去?”有的说:“床硬不硬?我不习惯睡硬床。”

我刚要一一回答,赵姐却先开口了:“惯得你们臭毛病!”

赵姐的气势非常足,一下就把她们给镇住了:“你们是干什么来的不知道吗?当来这儿度假的呢?还睡不惯硬床!自己家床舒服,谁让你们违法了呢?自己干啥的不知道啊?还好意思挑这挑那的,不嫌磕碜!”

她们都不说话了,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忙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也变清楚了不少。我冲赵姐竖了个大拇指,她小声对我说:“人都欺软怕硬,你要是不能把她们镇住,她们就会欺负你,你干时间长了就明白了——还有,你要学会观察不同案别来的被拘留人的特质,这些失足女最大的特点就是懒,不懒也不能干这个,我最看不上她们。”


拘留所内的生活规律而单调。被拘留人员每天早上6点起床,6点20分开饭,饭后集体打扫卫生,8点半的时候就要结束所有工作,在床铺上“坐班”了(为了方便管理,被拘留人要整齐地坐着)。

然而第二天早上,食堂的大爷给那群失足女打饭时,有好几个人还躺在床铺上赖床。赵姐生气地站到窗户旁边,隔着钢丝网对她们喊:“怎么还不起来打饭?!”

床铺离窗户最近的人叫刘喆,她懒懒地蛄蛹了一下,反问道:“不是能订火腿肠嘛?”

“砰!”赵姐重重地拍打铁门:“你想饿死我都不管你,看看几点了,应该几点起床?昨天刚学完监规,今天就忘了是吧?一会儿干完活,所有人罚站!”

这群女人似乎看出赵姐不好惹,于是都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所里统一配发的透明塑料碗蹲在拘室门口排队打饭。等她们吃完,我便带她们出来干活——其实也没什么重活,就是扫地、拖地、浇花罢了——可就这点活儿,她们也不愿意好好干,都一股脑儿地去抢着浇花,没人愿意出点力扫地、拖地。

我心想,赵姐说的可真对,她们确实懒。没办法,我只能强制给她们分配工作。在一众穿得争奇斗艳的失足女中间,我挑出了一个50来岁、衣着朴素的大姨带头。

她叫郭凤侠,我觉得她像是个能干活的人。




众人打扫完卫生,赵姐要下班了。那时我刚毕业不久,家里也没什么事,就继续跟着王姐一起学习。

王姐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皮的谈话记录本,说,咱们拘留所有“五必谈”,第一个就是“入所必谈话”。她让我等一会儿去把人提到管教室,“我谈话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坐着学”。

我求之不得:“我想先谈郭凤侠。”

王姐说,反正都得谈一遍,先谈哪个都行。

我兴冲冲地拿着钥匙盘打开了拘室门,板起脸,故作老成地喊:“郭凤侠,出来!”

不知道是我板起脸起了效果,还是赵姐的余威犹在,郭凤侠老老实实地出来了。随后我立刻锁起拘室门,带着她来到管教室,坐到王姐的对面。

王姐先问她今年多大年纪了,郭凤侠仿佛有点不好意思:“51。”

我感到很吃惊,王姐却见怪不怪,又问她是从什么时候接触这一行的。郭凤侠的头埋得更深了:“我干了20多年了。”

郭凤侠讲,她做这行纯属生活所迫:“那时候我离婚了,自己带孩子,别的工作没时间管孩子,也没有这个来钱多。”

我很同情郭凤侠的遭遇,但王姐迅速找到了她话里的漏洞:“你家孩子现在都20多岁了吧,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你现在为什么还在干呢?”

郭凤侠愣了一下,说道:“我儿子该结婚了,我得攒钱给他买房买车呢。”

“还差多少?”

郭凤侠想了想,说现在房子有了,车也有了,但是儿子还想买个车库,所以还差个车库钱。王姐不相信她的话,问她,买完车库还干不干了?郭凤侠没有明确表态,气氛一时僵住,王姐就让我先把她送回拘室。

等我回来,王姐说:“这群失足女,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问她们总有理由,其实就是懒。”

我却觉得郭凤侠挺不容易的,她没有学历,离婚自己带孩子,能挣出房子、车,还挺难的。这一点王姐也认同,她说失足女挣钱多,但一般花销也大,攒不下什么钱,这样一比,郭凤侠确实挺会过的。


谈完郭凤侠,就要准备谈下一个了,我站在拘室门口纠结,不知道该先找谁。这时,一个名叫周畅的失足女突然问我:“管教,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她又问:“有5000吗?”我摇摇头,然后周畅就不加掩饰地对我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被失足女鄙夷赚钱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没有生气,甚至感觉有点好笑。既然周畅主动跟我搭话,我顺势就把她提了出来。王姐依旧照例问了那几个问题,周畅的回答却让我感到震惊——她只比我大1岁,15岁就开始卖淫了,已经在这一行干了好些年。

我忍不住插嘴问:“你做这个,你爸妈不管你吗?”

周畅面露不屑:“他们不管我,他们赚钱只给弟弟花,我每次朝他们要钱,他们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骂我‘赔钱货’,后来我索性就不跟他们要了。”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王姐看出我不对劲,立马点拨道:“她说她爸妈不给她钱,但毕竟没有把她扫地出门,她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换句话说,她做这个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用替她可惜。”

“再说,她说是这么说,到底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王姐再次强调,“她们嘴里没实话,你不要相信。”




我对王姐的话存疑,然而,陈晓雯很快就给我上了一课。

入所谈话的时候,陈晓雯说她卖淫是为了筹钱给重病的爸爸做手术。王姐当场就嘲笑她:“卖身葬父、供弟弟读书这种故事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你能换个新鲜的吗?”

我觉得王姐的话有点刺耳,万一陈晓雯说的是真的呢?可第二天会见日,有一个50多岁的老头儿来见陈晓雯,自称是陈晓雯的父亲。出于礼貌,也是出于好奇,我就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您的病好点了吗?”

老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什么病?我没病啊!”

我一下就明白了,陈晓雯果真骗了我,可还是不死心地问:“您没做过手术吗?”

老头儿听我这么说,已经有点生气了:“我好好的做什么手术,你问错人了吧!”

我连忙道歉,走出几步回头看,老头儿还坐在那儿,气鼓鼓的。

我不禁暗恨自己的天真。之后,我带陈晓雯下楼会见亲属,全程一直板着脸,陈晓雯似乎想说什么,但看我面露愠色,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快到会见室门口的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说:“管教,您能不能别告诉我爸我是因为这个进来的?”

我更生气了,忍不住讽刺她:“你说你干这个是为了给你爸做手术,可我刚才问了,你爸身体好好的,根本没做过手术,你可真是个孝女啊!”

陈晓雯表情尴尬,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频频向我作揖:“对不起管教,我就是觉得干这个太丢人了,所以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求您别告诉我爸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我心想,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但我向来是个面软的人,就没有再把嘲讽的话说出口:“我可以不说,但是办案单位通知家属的时候可能已经说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陈晓雯松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求过派出所的人了,让他们通知家人的时候说她是因为打架被拘留的。

进入会见室,一面巨大的玻璃墙把内外分隔开,紧贴着玻璃墙两侧放置了椅子和电话。陈晓雯兴奋地跑到她爸爸对面坐下,拿起电话说起话来。我觉得这一幕很温情,同时心里又禁不住在想:不知道她爸知道真相的时候,会作何感想呢?




把所有人都谈过一遍后,王姐说,这群失足女当中,只有刘喆的话最可信。

刘喆长得很漂亮,但性格桀骜不驯,她一进管教室,就随意地靠在椅子上,还翘起了二郎腿。被王姐训斥之后,她才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体,但是那种懒散的状态好像刻进了她骨子里一样,看人连眼皮都不屑抬。

王姐问她干这个多长时间了,刘喆打了个呵欠说:“1年多。”

许是看到刘喆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王姐多问了她一个问题:“说说你的成长经历。”

刘喆的右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整个身体往右斜,一边玩手指头一边说,她爸妈生完她,又超生生了她弟弟,家里交了一大笔罚款,不够,好像还把牛牵走了。她爸妈在农村待不下去,就把她扔在奶奶家,带着她弟弟去大城市打工去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们挣了点钱,买了房子,就把我接过去了。但是说实话,我跟他们不熟,也亲近不起来。我不爱学习,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我爸就把我送到技校去学美发,他说学个手艺以后饿不着。我都无所谓,反正他出钱,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呗!”

“那你是怎么走上这条道的?”王姐问。

刘喆还是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我跟同学去酒吧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的,他挺喜欢我的,我也挺喜欢他。然后他就总带我出去玩,去酒吧、夜店、逛商场什么的。这个开销挺大,我也不好意思总让他拿钱,就办了张信用卡刷,刷来刷去,欠了4万多块钱,还不上了。然后他就说帮我找个挣钱的工作,我就同意了。”

据说这个男人40多岁,跟刘喆的爸爸岁数差不多。刘喆长得漂亮,技校里有不少男同学追她,可她觉得他们幼稚:“我不喜欢年轻的,我就喜欢大叔型的。”

我有点明白了,刘喆可能是把对父亲的爱和期待转投到了这个老男人的身上,谁知遇人不淑,她被那个老男人带歪了——我甚至怀疑,这个老男人就是专门拉皮条的。

王姐问刘喆以后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干这个?”

刘喆挠了挠头发,说自己肯定不能一直干这个,等她还完信用卡就不干了。她还有点懊恼:“其实马上就还完了,谁知道这么倒霉,临了临了让警察给抓住了,还罚了我5000块钱,我又得多干一阵了。”说到这里,她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认真的神色:“这个不能对我以后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吧?”

看来她对以后的人生还是有期待、有追求的,王姐就好言好语地劝:“只要你以后不再犯,遵纪守法,好好过日子,就没什么影响。但你要是再干,那可不好说了。”

刘喆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等我把她送回拘室,王姐跟我说,像那种已经干了好几年的失足女,几乎不可能再干别的工作了,因为这个来钱快,又轻松,她们抵抗不了诱惑:“只有像刘喆这种干的时间短的,还有可能回到正轨。等她毕业回家,有爸妈看着她,也许她就能彻底改了。”


通过谈话,我们发现这次进来的失足女里面还有一对“闺蜜”,她们都在同一个足疗店上班,一个叫孙彤,一个叫肖鑫鑫。

孙彤一看就是那种为了钱自愿选择干这个行当的女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耻心,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而肖鑫鑫却不一样,只要我们一提到她的“工作”,她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王姐问她是怎么走上这条道的,肖鑫鑫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从自己来到这个城市开始说起:“我家是农村的,因为我前夫天天酗酒,不务正业,我就跟他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到这边来打工。孙彤是我的小学同学,她说她在足疗店工作,工资挺高的,我就来了。”

“她直接跟你说是来干这个的吗?”

“不是不是!”肖鑫鑫着急地解释,“她刚开始跟我说的是来干正经工作,给人做足疗,捏脚。”

“那你怎么干上这个了?”

肖鑫鑫被问得一噎,脸涨得通红:“后来她说店里缺干这个的技师,干这个赚得多。她劝了我几次,说我得为儿子打算,以后他上学、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总得替他攒点钱。我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答应了。”

后来王姐告诉我,这是“非常标准的被拉下水成为失足女的过程”,一些在商K、足疗店工作的年轻女孩,一开始也是做正经工作的,但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下,时间长了,有的就会被慢慢同化。

看着为了养孩子而步入歧途的肖鑫鑫,我们都觉得她可能会是下一个郭凤侠。




年关越来越近,所里安排被拘留人给家里拨打“亲情电话”。他们站成一列,轮流使用壁挂电话,我站在队尾维持秩序,同时给她们计时。因为通话时间有限,大家都很自觉地控制通话时间,渐渐地,我也放松了警惕,开始跟人闲聊起来。

突然,前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立刻跑到前面去,发现郭凤侠跪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我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人为了撇清关系,纷纷后退了几步,说:“管教,她打着打着电话就哭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让离得最近的肖鑫鑫把郭凤侠扶起来,问她到底怎么了。郭凤侠满脸泪水,捶胸顿足,好像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萎靡了:“管教,我儿子不认我了,我可怎么活呀!”

值班的赵姐听到声音匆匆赶来,让肖鑫鑫先把郭凤侠扶到管教室。等所有人打完电话回到拘室,我迫不及待地走进管教室。

我进屋时,郭凤侠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了,她手里攥着一张纸巾,不时地擦拭眼角的泪水:“我是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干着让人看不起的活儿,省吃俭用存下这些钱都给了我儿子,到头来他居然不认我了!他说有我这样的妈,没人愿意跟他结婚。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靠这个挣钱,能把他养这么大吗?”

赵姐劝她:“既然你儿子想卸磨杀驴,那你就把房子、车都收回来就是了。还有车库,你也不用给他买了,留着钱自己养老。”

郭凤侠抬起手又擦了擦眼泪,但是没接话茬儿。

见她的情绪缓和了些,赵姐就问她:“你儿子之前不知道你是干这个的吗?”

郭凤侠吸了一下鼻子,说自己之前也被抓过几次,但那时儿子还小,警察没通知他,现在他大了,警察就通知他了。

我不相信郭凤侠的儿子会这么迟钝,20多年了竟然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郭凤侠还是在替儿子辩解:“他心里应该也是知道的,但没有人戳破,他还能装不知道。这回不一样,经官了,他怕别人知道这事会笑话他,影响他找对象,所以才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我有点心疼郭凤侠,也对她的儿子产生了鄙夷——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看不起郭凤侠,唯独她儿子不行。如果他真有骨气,从一开始就不该接受自己母亲用这种方式赚来的房和车,但他既要享受好处,又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母亲,这就有点无耻了。


郭凤侠回拘室之后,旁人都围上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是因为心有不平,她也没有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过往都讲了出来。

听到说她儿子要跟她断绝母子关系,同屋的失足女都感同身受,纷纷把她儿子大骂了一通。然后,这件事情就水过无痕了。众人该看电视看电视,该聊天的就聊天去,只有肖鑫鑫上了心——眼下,她的处境跟年轻时的郭凤侠太像了,她怕郭凤侠的今天会变成自己的明天。

没多久,肖鑫鑫主动找到我们,说她以后不想再干这一行了,想寻求我们的帮助。但其实我们能做的很有限,既不能帮她介绍工作,也不能帮她带孩子。肖鑫鑫知道我们会错了意,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想让你们帮我干嘛,我就是想用一下我的手机……”

我和赵姐对视了一眼——这个忙我们能帮,但我们必须得知道她用手机干什么。

肖鑫鑫很不好意思地说,她想过了,要是以后继续留在足疗店,她可能还得干这个。但是离开足疗店找别的工作,赚的钱又不够养孩子,所以她打算接受一个男人的追求:“我要手机就是想告诉他我出所的日期,让他来接我。”

这个男人也是肖鑫鑫的同学,“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在饭店当小工,后来慢慢学厨师,现在一个月能挣5、6千块钱吧。我一开始觉得他挣得太少了,如果我跟他结婚,肯定要再生孩子的,到时候肯定没有钱给我前头的儿子。我怕儿子到时候没房没车娶不上媳妇,所以没有答应他。但是郭姐的事儿让我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为儿子打算,把自己卖了,没准到时候他还嫌我脏呢——我还是先为自己打算,过好自己再说吧。如果到时候有余力我肯定会帮他,要是没有余力,那也没办法。”

肖鑫鑫想要改邪归正,我们当然要帮她,我立刻带她去寄存处取她的手机。她开机,打开微信,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备注叫“张强”的人,然后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初一早上8点半来拘留所接我。”

张强回复得很快:“我说这几天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你怎么去拘留所了?”

肖鑫鑫想了一会儿,回复道:“工作的时候有客人对我动手动脚,我一时气不过,就跟他打起来了。”

张强信以为真:“那种地方不好,出来以后就别去那工作了,换个工作,我能养得起你们娘俩。”

这正是肖鑫鑫求之不得的,她快速地回复:“好,这里不能用手机,出去再说。”

我全程目睹了肖鑫鑫跟张强发信息的全过程,不免有点担忧:万一以后张强发现了肖鑫鑫的这段经历,会不会嫌弃她?那肖鑫鑫的命运又会走向何处?

我不敢往深处细想。




腊月廿九,后勤把两筐沙糖桔和些许瓜子、花生、糖果等零食交给我。我和王姐按人头数平分零食,装在一个个的小塑料袋里。

王姐特别叮嘱我,明天发完零食,必须立刻把塑料袋收回,因为塑料袋也是拘室内绝对不能出现的危险品——有些还没“下听(过劲儿)”就被送进来的吸毒人员就跟疯子一样,为了逃避强制戒毒,他们甚至会头套塑料袋自杀。

“不过现在,号里这些人应该没有想死的。”

分完零食,我打算休息一会儿就下班回家——明天除夕,我就要独立承担起管教的责任了。

这时,我接到了值班室转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陈晓雯的爸爸,希望女儿能给他回个电话。

前两天他才会见过陈晓雯,现在又来找她,肯定是有急事,于是我把陈晓雯从女拘室里提出来,让她给爸爸回个电话。我站在陈晓雯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激烈,像是在质问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进的拘留所。陈晓雯慌乱地解释了一通,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终于说了真话。

挂断电话,陈晓雯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只能过去安慰她。陈晓雯慢慢抬起头,抹着眼泪讲:“我爸说,有朋友跟他说在KTV看见我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纸包不住火,这事早晚露馅儿。”

一旁的王姐冷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干这个不好,为什么还要干呢?”

陈晓雯也许想起她骗过我们,脸上讪讪的:“我就是想多赚点钱,帮家里分担一下。”

我们已经受过一次骗,当然不会再上第二次当。王姐无情地拆穿了她的谎言:“你是想买奢侈品,想享受吧!”

陈晓雯没有还嘴,我想,王姐大概是猜对了。


除夕当天,我早早地来拘留所接班。路上没什么人,大家应该都在家里,享受着与家人团聚的幸福时光。

拘室里的女人们脸上也都洋溢着喜气,我带她们打扫卫生时,她们都破天荒地很卖力气,把拘留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有些意外,周畅说道:“我妈说过,扫干净屋子好过年!”

周畅这一次提起妈妈,眼睛里没有恨意,而是带着浓浓的孺慕之情。我突然有点明白了,她用卖淫作践自己,可能是出于一种很幼稚的心态——破罐子破摔,或许父母就能多关注她一点。

我把分装好的零食发给她们,然后把塑料袋收回。因为是除夕,拘室的管理比往常要松很多,她们把零食倒在床铺上,花红柳绿的一片,很有过年的气氛。

我又给她们发了几副扑克,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她们都不必“坐班”了,可以随便地吃和玩。郭凤侠听说扑克可以玩一周,有点遗憾地说:“哎呀,可惜我明天就走了,玩不了这么长时间。”

听了这话,我突然有点心疼郭凤侠。20多年来,她因为做的事情不光彩,肯定没有什么朋友,也羞于和人来往,不仅如此,也许时常还要受到邻居们的风言冷语。对她而言,这样平等地和他人相处,不用担心别人会瞧不起自己的日子应该很难得,也难怪她会遗憾、不舍。

我跟她开玩笑:“那你别走了,再在这待一个礼拜。”

郭凤侠连忙摆手:“不不不,我还是走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看着铁窗里的女人们在剥橘子、嗑瓜子、唠嗑儿、打扑克,觉得在这一刻,她们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


除夕夜,是这群失足女在拘留所里待的最后一晚了。

食堂大爷给她们分了饺子,一人一碗,热气腾腾。她们吃着饺子,看着春晚,十分喜悦。本来晚上10点要准时关电视,但是除夕例外,她们可以自在地躺在床上看电视、聊天。外面鞭炮声不断,为了能听清节目里的声音,她们把音量调得很大,我在隔壁值班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当经典的“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我突然感慨万千——对于任何人来说,在拘留所里过年都是非常难忘的经历,也许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们还会想起这个除夕。




凌晨过后,拘室里逐渐归于平静。

初一早上6点,所长准时起床,带着管教在院子里放了两挂鞭炮,说是图个吉利,“祈祷新的一年咱们拘留所安全无事故”。

到了8点半,可以放人了,女人们都很高兴,肖鑫鑫笑得尤其开心:“管教,早上你们放鞭炮是欢送我们吗?”

“是啊。”

铁门打开,我看到大门外站了一个年轻男人。我悄悄地问肖鑫鑫:“是他吗?”肖鑫鑫高兴地冲那个男人挥了挥手,说:“是。”我笑了,嘱咐她回去好好过日子。肖鑫鑫答应了,小跑着奔向了她的幸福。

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有的人可以辞旧迎新,与过去不光彩的经历告别,开始崭新的人生;而有的人执迷不悟,只能永远地留在阴暗的过去,回不了头了。

我目送她们离开,依旧天真地希望她们每个人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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