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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融不进的塞北小城,给了我一个家 | 人在城中

城南巡捕 人间theLivings 2022-12-31


爷爷说过:这里比不上老家,等孙子考上大学,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再贴上自己的存款,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毕竟支边家庭,很难融入这里,终归是要落叶归根。


配图 |《通往春天的列车》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今年盛夏,我又搬了一次家。

其实我很喜欢原先居住的那间复式公寓小楼,虽不大,但采光良好、冬暖夏凉,出门不到200米就是新建的地铁二号线,只可惜公寓里的铁艺楼梯狭窄闭塞,妻子已经怀孕6个月,如果不小心失足摔倒,可不是小事儿。作为丈夫,必须要为妻子和未出生宝宝的安全负责,我便决定换个住处。

正巧妻子大学毕业后曾在离公寓只隔着一条街的“公务员小区”租住过3年,她与那个房东的关系相当好,以至于搬走后仍在当“二房东”,她每月把房子转租出去还可以薅400块钱的羊毛。更重要的是,妻子说那房子有90多平,小区环境优雅,设施还很齐备,有宽大的落地窗和客厅,适合未来宝宝成长,是个堪比“汤臣一品”的豪华宜居小区——最主要的是,房东得知妻子打算搬回来养胎后,竟主动打来电话降租,每月只要800元,这价格在这座三线小城算是白菜价了。

秉承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我和妻子几乎没有商量,很默契地打算搬过去,为此岳母还特地在老家县城里找了个算卦批殃的宋半仙掐了个“乔迁吉日”,说那天正气涤清,邪祟不扰,相当适合搬家运锅。作为无神论者,我鄙视封建迷信,可岳母的话就是真理,就特地让房子闲置了一个多月。

转眼到了“吉日”,我不禁感慨宋半仙算的真他娘的准——头天手机就收到高温橙色预警,清晨不到8点,气温就快飙到30度,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这鬼天气肯定是“正气涤清,邪祟不扰”,魑魅魍魉要是敢出来撒欢,估计瞬间就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哪怕是M78星云的奥特曼来了都得中暑。

我特地去药店买了整盒藿香正气水,又忽悠同事开着小舅子摆摊卖水果的“全地形突击车”(大型电动三蹦子)过来拉行李。我们哥俩用了整个上午,炫完整盒藿香正气水,才把行李家具都搬到新房五楼。待一切都归置完毕,我已经累瘫了,满脑袋油汗,窝在地板上耷拉着舌头喘粗气。好在新房离着父母家不远,岳母也特地从老家赶来帮着收拾,帮我免去了许多麻烦。

妻子看着家里井井有条,很是高兴,挺着大肚子在屋里乱窜,还兴致勃勃地在淘宝下单与新房配套的婴儿用品。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提前来看过房,我被这房子的简陋惊呆了,同事更损,瘫在客厅里用木板拼起来的床上,说道:“老张,你这屋条件也太差了吧?刘禹锡见了都得连夜把《陋室铭》改成《汤臣一品》,农民工住的临时板房也比这强啊!”

同事此言非虚:这房确实有90多平米,不过是毛坯状态,水泥地面上的仿木纹地板革还是妻子租住的时候购置的;客厅的窗户倒是很宽,但布满污渍,也根本没有“落地”,纱窗还缺一个;所谓的“配套设施”,不过是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机和一台已经包了浆的老式洗衣机;厨房墙面和抽油烟机上挂满油污,已看不清本色,灶台是用几张学校老式木质课桌拼接而成,燃气灶卡在上面摇摇晃晃;卧室的床用几块厚床板钉成,书桌也颇为复古,像是20年前教育系统配发的老式教师桌,上面贴着猛男专属hello kitty粉色贴纸。

妻子眼中露着狡黠,向我解释屋里这些家什的来源:房东在教育局工作,好像以前是哪个乡村小学的校长,搞教育的没啥钱,当年2万块买下这房,也没钱装修,就把小学废弃的桌椅板凳搬来当家具,这么一直凑合住着。“亲爱的,你怕我受苦,如果知道这房子比较简陋,肯定不愿意让我来住,所以我才瞒着你。”

对于这间房子,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每面墙上的绘画,要么是荷花,要么是风景,亦或是些后现代主义的极简线条。妻子是美术生,性格开朗乐观,她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什么钱,图便宜住到这里,房子虽然简朴,但生活毕竟是自己的,便拉着合租的同学在墙上作画,还在阳台的大瓷盆里种了多肉植物,后来搬走没人管,这些小花花也长得很茂盛。

至此,我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地开始陪着妻子装扮新房——毕竟房子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的。作为本市土著,我就好像是个“北漂族”,短短2年搬了3次家。可家境优渥的妻子始终没有嫌弃,反而依旧乐观豁达,跟着我在这座城市里奔忙。




在小城的婚恋市场里,房子是刚需。我没房子,所以以前不敢谈恋爱,更不妄想结婚,但我又曾固执地认为,自己其实不缺房子,于是就在这种拧巴的状态下保持快乐的单身汉生活。

我是军工移民后代,爷爷在建国初期参加支边建设,老爹更是在80年代才入伍来到这座小城。相比于本地很多家庭,我堪称“家境优渥”:爷爷是交通厅的处级干部,奶奶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工作,老爹和妈妈都在国企上班,整个家族都“吃皇粮,挣工资”,作为家里的单传独苗,童年时期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军工厂家属院,上有父母宠着,下有工厂兜底,吃穿不愁从未缺过零花钱,手里总有时下最新奇的玩具。

2000年,父母趁着低廉的房价,在市区师范大学附近买了套80多平的商品房,曾一度让发小和同学羡慕。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没过几年,赶上国企改制,老妈下岗,去刚在小城时兴起来的英语补习班代课,每天连轴转;老爹收入减半,作为老党员的爷爷却死活不愿意帮着儿子跑关系调单位,于是老爹干脆辞职,打算入股战友的长途客运生意。

虽然战友愿意帮助他,但老爹生性要强,执意自己出钱购车。他七拼八凑,离20多万的购车款还差些,彼时正赶上军工厂家属院拆迁,厂里表示,职工可以选择在动迁完毕后分配回迁房,亦或者把房子退掉拿4万元的补偿款。于是老爹毫不犹豫退掉了家属院的房子,又向爷爷借了点钱,勉强购买了一辆二手大型客车,开始做长途客运生意。

创业初期老爹根本没多余的钱聘请司机,就自己开车,全年无休。创业不到2年,老爹就靠着客运生意挣了几十万,还高价聘了个司机,彼时塞北小城的经济疲软,房价相当便宜,家里的钱买套别墅都有富余,于是老爹便让老妈抽空去购房,给我将来结婚时备用。只可惜,老爹酗酒的毛病愈演愈烈。他每天的主要活动从跑车变成了收车票钱后喝大酒,老妈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购房的事儿也始终耽搁着。

时光一晃到我初中毕业,城市交通飞速发展,长途客运业受到巨大冲击,车票钱收入减半,房价却开始飙升。泡在酒缸里的老爹终于靠谱了一回,盘算了家里的存款,专门挑个日子,郑重其事地提醒老妈:“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趁着现在还有购房的能力,抓紧下手吧!”

老妈瞅他要多厌恶有多厌恶,已经产生了离婚的念头,这场谈话演变成了吵架,买房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2010年春天,老爹看着一日一变的房价和严重超跌的客运收入,特地停了班车,推了酒局,亲自带着我跑到彼时新建的“东河湾”挑了套商业住宅一楼,还送小院儿和精装,总价60万出头,家中存款恰好可以全款支付,还有盈余。

“这房跟独栋小别墅似的!真他妈的漂亮!”老爹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没有砍价就当场签了合同,支付了2万定金。签完合同的老爹兴奋不已,当晚攒了个酒局,都开始憧憬未来退休后带孙子的幸福生活了,期间还不忘给老妈打电话通知此事,可老妈却又在电话中和老爹吵了架。

大概只过了十几天,老爹便在喝酒时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当我和老妈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这种事对于刚上高中的愣小子属于五雷轰顶,我站在医院不知所措,老妈也不说离婚的事了,跑去办理住院手续——这时老妈才意识到,老爹属于“个体户”,医保需要自行缴纳,可老爹借口没时间,将此事推给她去办理,她却由于看酗酒的丈夫不顺眼,也没把缴纳医保当回事儿。

经过一夜抢救,老爹脱离了风险,可后续每天近1万元的治疗费用掏空了家底,除了把存款全部扔进去外,加上变卖客车和客运线路的钱,才勉强没有借外债。至于那套已经签了合同的房子,听说售楼部扣了老爹预付的定金后,第二天就涨价卖了出去。




老爹出院后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性格,老老实实找了家企业上班,也戒了酒,在家里对老妈谦逊十足,也不再说离婚的事了,主动承担家务,两句话不离自己酗酒把儿子的婚房给酗没了的事儿。

“你现在知道错了?”家里“家徒四壁”,可老妈总有种得胜的快感,敲着桌子骂道,“老张!你当初但凡听我一句,咱家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

厨房里默默洗碗的老爹低声嘟囔:“你要是当初给我缴了医保,也不至于花那么多钱嘛……”

此话一出,气得老妈猛拍桌子,老爹便闭了嘴——其实老妈认真核算过,就算她当年给老爹缴纳了医保,医保外部分也是笔大钱,我那“独栋小别墅”照样留不住。

老爹依旧不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没房,毕竟在上世纪80年代初,爷爷单位落实政策,补发了不少工资,还在市中心的“团结小区”分了两套50多平米的小房,我作为家族三代单传的独子独孙,老爹坚定地认为,肯定会获得其中一套。

不过老爹和爷爷的关系不太融洽,60年代初,爷爷在婚后不到半年便跟着部队来到小城屯垦戍边,后来爷爷受到冲击,整整6年没能回乡探亲,期间还有3年不知所踪。可能由于自幼父爱缺失,我眼中稳重严肃的老爹在爷爷面前常像个青春期的男孩儿,父子俩常爆发争吵,以至于后来老爹住院,爷爷都没来探望过。

出院后没多久,老爹就跑到爷爷家献殷勤。这么过了几年,性格大变的老爹终于融化了与父亲之间的坚冰,关系也愈发融洽,爷爷甚至说过:这里比不上老家,等孙子考上大学,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再贴上自己的存款,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毕竟支边家庭,很难融入这里,终归是要落叶归根。


时光一转眼来到2015年初秋,爷爷出门遛弯时摔跤,股骨头和左臂骨折,老爹和我赶到医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可不知为何,爷爷手术的刀口迟迟无法愈合,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竟在医院住了小半年。2016年春节前,爷爷执意要出院,除夕前几天,爷爷便因突发心梗去世。

说实话,对于爷爷的突然离去,全家人都没任何心理预期。出殡当天,老爹哭了,不是嚎啕,只是坐在灵堂里默默地流泪——我觉得,老爹这是真的伤心,他当初照顾爷爷并不是为了“讨好”,而是很单纯地对自己这段有瑕疵的父子关系感到遗憾和愧疚的补偿。

丧事过后,爷爷的单位来家里收集工作资料,众目睽睽之下,奶奶从书架上一本外文书中找到了遗书——是爷爷出院后不久写的,可能那时候爷爷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能看出来,遗书是爷爷躺在床上写的,用了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期间换了两次笔,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

爷爷在遗书里简短地回忆了一生,他觉得年轻时扎根边疆,为了祖国建设无怨无悔,但也哀惜自己始终没能回到记忆中的那个山清水秀的故乡;他还认为,自己对妻子和3个孩子付出太少,导致了3个孩子的悲剧——我的大姑新婚不久,丈夫便因肺癌去世了,留下遗腹女,从那以后,大姑的精神就不太正常,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前几年稳定了才回去上班;小姑性格尖锐乖张,离过两次婚,最终嫁给了一个条件不太好的男人,带着女儿苦哈哈地熬日子;至于我家,父亲因酗酒导致脑溢血,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最终落个近乎破产的情况。遗书最后,爷爷对奶奶和孩子们道了歉,说将自己名下的其中一套房子过继给小姑,而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则由奶奶支配。

众人看完遗书,大姑先不干了,当即扯着嗓子对小姑喊,让她把那套房分给自己一半。小姑则说,其实早在爷爷刚出院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委托书去房产局做了过户变更手续,她已经是那套筒子房的所有人了。

此话一出,家里顿时鸡飞狗跳,我和老爹赶忙上去拉架,年过七旬的奶奶坐在沙发上抹泪,爷爷单位工作人员见情况不对,转身便逃。后来,只有老爹读完了遗书的最后部分:爷爷把存款留给3个子女,其中属于老爹的那份,足够给我支付婚房的首付了。

不过银行表示,这些存款有遗产纠纷,如果所有继承权人无法达成协议,就去法院起诉,在最终结果出来前,拒绝支取任何款项。虽然最后大姑和小姑没闹到法院,但这笔存款就一直冻着,也因为小姑提前过户了房子,导致姐俩老死不相往来。

“我当兵后直到转业参加工作,就没怎么回过家,就算回去了,也常和你爷爷发生矛盾。你小姑虽然性格不太好,但她岁数最小,始终陪在你爷爷身边,你爷爷把房子过户给她也在情理之中。”每当老爹回忆此事,都会反复说这些话,“你爷爷上过大学,有文化,脑子里没重男轻女的思想,老爷子反而觉得,我作为儿子,你作为孙子,应该自强自立自主奋斗,女孩儿应当得到最多的照顾。因为我是男孩儿,从小甭管吃的用的,都比两个妹妹少。到了现在,我好歹有个住处,你大姑丧偶,房子自动继承给她,只有小姑,没有自己的房,你爷爷觉得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才把房子过户给她。”

我悲慨道:“爷爷临终前最挂念的事,就是离开这里,他始终不喜欢这里,气候太干了,也太荒凉,甚至觉得没什么人情味儿。他梦想着回老家居住,哪怕是去世后,也想着安葬回老家,但爷爷也知道没这个可能了,他估计想不到自己去世后两个女儿会争夺房子闹成仇人。”

仔细想想,爷爷住院时,我曾悉心地照顾过,也算是尽到做孙子的责任了,没留下什么遗憾——虽然爷爷并没有给我留下遗产,但作为孙子,又有什么脸面去埋怨上一代人的这些事儿呢?

“所以,儿啊,我去世后,如果有机会,把我的骨灰埋回老家的祖坟里。40年了,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地方。”老爹像是开玩笑,又像是郑重其事,“如果祖坟还在的话,就把我埋进去。不过小20年没回去过了,鬼知道祖坟还在不在。”




爷爷去世后,老爹再没说过买房的事。他觉得这几年房价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呈指数级增长,以他那“微薄”的退休金外加我刚入职不久的工资,想要凑个首付都难。但在法律层面,我和老爹名义上还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有1/3套房和近30万存款,说是“家徒四壁”,却又好像有些名不副实。

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无法解决。

老爹退休后,开始关心起自己年仅24岁宝贝儿子的个人问题,常托战友和同事介绍女儿来相亲。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由于家庭条件确实一般,连套房都没有,外加我长得也只能算“初具人形”,老爹的那些战友和同事并不情愿,只是碍于情面,才把女儿派过来跟我吃个饭看个电影。我单位里的年长同事也常给我介绍对象,但每次聊起房子的事儿,对面的姑娘就“知难而退”了。

只过了几次,我就摸清了相亲的套路,可能是自尊心作祟,后来再相亲便开始故意捣乱,干脆将女方约在单位门口不远的书店咖啡馆,不修边幅,说话言简意赅,明确表示:现在我家比较穷,但架不住祖上阔过,银行里还放着爷爷生前的死期存款和市中心涨到1万多1平米的半拉房,算下来能有个几十万,您如果愿意等,咱俩未来可期,如果不愿意等,我用信用卡分期。

一般情况下,来相亲的姑娘听到这儿,就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自己有事先走了,然后在背地里暗骂介绍人是傻X。我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了几年,根本不考虑结婚生子这档子事儿。可同事李哥锲而不舍,每年都坚持要给我介绍几个对象,屡次未遂,屡败屡战。2019年末,他又给我介绍了个姑娘,在统计局工作,姓郝,比我大1岁,据说刚分手不久,我可以趁虚而入。

例行公事似的,我挑了个周末,吃过午饭,与相亲对象约在了书店咖啡厅,对方突然发微信说临时有事,让我等她。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借了本约翰斯卡尔齐的科幻小说坐在咖啡厅里读,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在耳边轻问:“您是‘张大炮’先生吗?”

“张大炮”曾是我的网名,女孩儿的轻语把我从科幻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抬头便看到相亲对象,她1米73的个头,化着淡妆,面容恬静,穿了件驼色的风衣,显得知性成熟;而我肥胖油腻,胡子拉碴还不修边幅,与她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看了下表,已经2个小时过去了。她很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您还在等我,发微信您也没回,我以为您生气了,赶过来发现您还在,实在是对不起。”

“啊……没事没事。”我拿起手机,果然有几条微信未读消息,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看小说太入迷,没顾上回复。”

“您不生气就好。”相亲对象笑起来很治愈,向我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掌,“您称呼我为郝小姐就可以。”

我起身把书还了,陪着郝小姐在店里逛。她明显有心事,不像前面那几位没聊几句就开始试探家庭和房子的事。我也懒得活跃气氛,便买了几本刘慈欣和东野圭吾的小说准备离开。这时,郝小姐突然让我把书借她。细下一问,她分手一年多,受伤挺深,迟迟走不出来,正在寻找转移注意力的精神食粮。我受宠若惊,连着给她推荐了几本深爱的科幻小说,又带着她去弹弓俱乐部玩儿了整个下午。

大概人人都有反骨,接连打碎几十只啤酒瓶后,郝小姐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好,话也多了起来,一直待到傍晚才结束相亲。各自回家后,我们依旧在微信上闲谈,聊得很高兴投机。从交谈中得知,她是周边县城人,独生女,母亲是国企会计,父亲在药企工作,爷爷刚从小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休,全家收入颇高,放在整个西部地区都算是富裕人家。

我对郝小姐颇有好感,但出于自身硬件缺失,始终没敢明言自己没房这事。经过思想斗争,我开始安慰自己: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后续接触也没必要装了,把自己最真实的形象展现出来就好,还能落个“买卖不成仁义在”。

大概过了半月,郝小姐主动约吃饭,我带她到好友开的音乐烧烤店里,点了满桌大串儿,斜叼着烟,开了瓶白酒开始胡吹,又趁着酒劲儿跑到舞台上嚎了首调跑到二里地外的俄语歌曲《Комбат》,完全将郝小姐当哥们儿处,以至于好友专门对我小声提示:“你带来那姑娘人不错,注意点形象,别搞黄了!”

就我这形象和家境,不用搞也黄了。回到餐桌前,郝小姐很开心,也是借着酒劲儿,对我说道:“张大炮先生,我对你挺有好感的,你这人真实不做作,比那些虚头巴脑的男人好多了,要不咱们相处试试?”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儿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我酒被吓醒了大半,慌忙解释道:“我家庭一般,还没房子,其实现在不具备结婚的条件……”

话没说完,就被郝小姐打断:“我只是说先相处,你就开始琢磨结婚的事儿了?”说完,她从手机上找出照片给我看:“我有房子,就在地铁站边儿上,是间小公寓,刚装修完,正在开窗通风散甲醛。张大炮,我相信你未来可期,买个房对你来说是小事儿。”

我捏着手里的酒杯,脸红到胸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




可能年近而立的爱情就是极简主义,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刻骨铭心,我和郝小姐很简单便确立了恋爱关系,并发展迅速。未来的岳父岳母对我竟很满意,随之而来的便是压力——郝小姐长得漂亮,还家境殷实,父母不但给她在城市里买了间公寓做嫁妆,还有辆15万的标致轿车,而我穷得叮当响,作为支边三代,本市土著,甚至在这座小城里连间房都没有。

由于此前的经历,我对购房的事儿怀有深深恐惧,觉得以自己的能力绝无可能完成如此“壮举”——然后,三线小城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虽然房价经过飙升,但本市普通小区二手房的房价并不算太离谱,每平米8000元左右,凑个首付应该并不困难。

得益于我的好人缘,不少战友和同事得知我要购房,纷纷主动表示可以借款。2020年3月初,我趁着新冠疫情导致房价略降,几乎没怎么挑,便在西城区选了套位置、地段和配置都不错的房子。房主是个医生,表示可以留下全套家具和家电,于是我拿出工作这几年的全部存款,又向同事朋友借了7万付了首付,贷款30年,每月还3500。

当月末,房产局过完户,我拿着新房钥匙坐在车里,恍惚间感觉这就像梦:购房对我来说并不算“洪水猛兽”,集齐首付款的过程并不困难,而后每月的房贷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压力,用公积金就能付掉大半……可能是老爹的原因,导致我把购房这件事看成了人生中最大的障碍。

不过这时我才想起来,买房这事儿竟然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友和父母。老爹接到电话,开始坚定地认为“你这小厮是闲得无聊来消遣洒家”,直到我举着房产证来到新房,给老爹视频过后,他才相信。随后老爹坚定地表示,每月房贷他包圆儿了,也算是变相为儿子买了婚房,我却想明白了很多事儿,跟老爹说:“爸,其实给儿子买房这事儿并不是义务,父母没必要捆绑在孩子身上,就像爷爷把那套房子给了小姑一样,留给咱们是情分,不留是本分,现在我还贷没什么压力,您也不用多想。”

听完这些话,老爹不禁老泪纵横,说自己熬了一辈子没买成功的房,咋他娘的在儿子手里就像玩儿似的……不过儿子是真长大了,不论物质还是精神,都要远比他富足,“这样吧,我把房贷替你还一半,然后把房子租出去,每月租金可以抵扣另一半,儿子你就无债一身轻结婚吧!”

不过我没同意老爹的意见,既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么一定要住进去。就在过户后拿到钥匙第四天,我叫着同事帮着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了过去,有几个同事还特地将家里闲置的书架、冰箱和洗衣机送了过来。此后的几天,我把旧家具扔掉,将新家以自己的思路收拾布置妥当,又在新厨房给自己做了个硬菜,独饮掉一瓶白酒,躺在主卧的大床里,心里说不出的美,此前没有房子带来的自卑和辛酸一扫而光。

当年9月,我与郝小姐去民政局扯了结婚证,婚期定在1年后的国庆节。作为已婚人士,双方父母执意让我们住在一起,好能尽快要个宝宝。不过我的房子离妻子的单位太远,思来想去,我做了“软饭男”,又搬了一次家,住进了妻子小公寓中。

婚后的生活很幸福,但问题很快便来了——当然,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由于借了同事7万元外债,自尊心作祟,我总想着尽快还上,免得在单位“低人一等”,便开始有计划地存钱,又开了本网文做连载,用稿费投资了好友的二手车行,与此同时还在备战司法考试,每天甚是辛苦。可妻子那边又表示,结婚需要8万元彩礼,虽然她家表示并不着急要,甚至可以免掉,但这无疑刺激了我脆弱的玻璃心,久而久之,我的脾气开始暴躁。

其实原房主也不怎么地道,房子看着干净整洁,但实际上,客厅、卫生间的暖气漏水,厨房电线短路,淋浴器甚至有安全隐患,房子租出去后,租客不停地反映问题,为了省钱,我亲自挤出时间开车半个多小时跑到新房进行修理——近半年的时间,我变成了一名技术精湛的水暖电工,可心态也崩了,只要妻子提起关于房子或是彩礼的事,就会爆发一场争吵。




心思细腻的妻子看出我的自卑心态,为了不让我在同事和好友面前跌份儿,正巧赶上租客退房,便私下拉着老爹和老妈去新房布置,好让我把妻子娶回到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所有女孩儿都想着有个完美婚礼,她将婚房布置得极其细腻。可彼时我的心态已经完全炸了,得知此事后,耐着性子跑过去陪着妻子布置婚房,终于在结婚前3天,萌生了退婚的想法——当着老爹老妈的面,我与妻子爆发了领证后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幸亏有同事和家人的耐心开导,我还是结婚了。婚礼当天,奶奶和两位姑姑都没出现,由于没有亲戚,结婚仪式中需要有男方亲属出席的场合都由年长的同事和父亲的战友“假扮”。已经在警队中担任高级领导的师父,特地向分局审批,担任了我结婚的总代东。婚礼结束,父亲破例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眼里好像是有泪,搂着我的肩膀说:“咱们这种外来支边家庭,总是自带优越感,不喜欢这座城市的一切,想逃又逃不掉,只能在这儿扎根,开枝散叶,不知不觉早就融入到这座城市里了。儿子,你长大了,虽然在这没有什么亲戚,却有不少愿意真心帮你的同事和朋友,这算是另一种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方式,在这点上,你做的比我好,但你要放下偏见,真真正正地把心融到这座城市里才行啊!”

老爹这番话其实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过对我来说,也如醍醐灌顶,让我终于做好了当丈夫的心理准备。我的房子在婚后不久又租了出去,外加老爹的帮助,我至今也没有体会到房奴的感觉,也正式在这座塞北小城里扎下了根。


今年夏天,趁着新冠疫情刚在小城销声匿迹,我带着怀孕的妻子从小公寓搬到了公务员小区,又用了好久来布置这间堪称简陋的房子——如果以我婚前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劳神费力地为了保胎而搬家,更别说布置房子了,甚至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带着老爹逃离这里,回到老家生活。

转眼到了今年10月,新冠疫情突然又肆虐在这座塞北小城。我被封在家里,感慨妻子眼光独到:我购买的那所房子小区已经成为“高风险”,而公寓更甚,由于人员繁杂,几乎隔几天就会出现阳性病例,物业也瘫痪了,全靠社区撑着,整间高层公寓里青黄不接,生活垃圾无法处理,已经成了垃圾场——如果还住在那里,是对妻子和胎儿的致命威胁。

而现在所居住的小区,物业精干,又有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默默奉献,至今都是“无疫小区”。在网格员的帮助下,妻子的孕检进行得很顺利,2022年11月10日,妻子顺利在医院诞下一女。因为疫情,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就被医院“赶”了出来,再次回到简陋的家中。

我已经变成了父亲,升级为母亲的妻子依旧保持着开朗乐观的性格,丝毫没有产后虚弱的状态,躺在床上在微信群里给家长们开视频晒娃。父母们也被封在了家里,老爹隔着屏幕看着孙女,开始担心起来:“你们现在住的地方那么简陋,我们又过不去,你能伺候好这娘俩吗?”

妻子却丝毫不担心,笑容快要溢出屏幕了,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您家当年支边过来,条件可比这艰苦多了,不也挺了过来了嘛!现在张大炮是个合格的好丈夫,这儿虽然条件简陋,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猪窝也是我们的家。”

我觉得,妻子的话就是真理。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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