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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梦册】《中国论》之五: 国家型态的异化

罗梦册 两岸远望 2019-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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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本期继续刊载罗梦册先生《中国论》第二讲〈中国天下国与其他之帝国、族国〉的第三节。

前面作者论证指出,民族冲突、强势民族(或种族)征服弱势民族并强化统治机制以维护其优势,从而建起的庞大征服型帝国(「征服帝国」),是人类各文明地区国家起源的共同原型。

这一节罗梦册进一步以史为证,说明「征服帝国」依其处理民族冲突的方式,后来逐渐异化出另外两类国家型态,而三者在空间上恰恰反映为不同的三大政治区域:近中东数千年来始终为「帝国体制」支配,反复着「征服大帝国」代替「征服大帝国」兴灭无常的政治史;欧洲则已渐次离弃「大帝国体制」,日益迈向「民族国家」分立的「国际体制」;而中国取道于超「族国」反「帝国」的「王道坦途」,淳化为宽容而大一统的「天下国」。「帝国」、「族国」和「天下国」早已分道扬镳。然不断分立「族国」是欧人反「帝国体制」走出的另一极端,「天下国」或可为人类未来的前途。

本刊除对原书进行文字、标点符号的校正,并将缺漏字以[]补正外,仅在必要处加注说明,其他不予更动。

*作者罗梦册,为1943年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今天政治大学前身)教授。本文刊载于《远望》(2018年3月号;总354期)。



第三节「帝国」、「族国」与「天下国」之分道扬镳


随着前一章节的结束,关于「国家的起源与大帝国之首先出现」一题的阐述和探讨自可告一段落。我们的论述已不必再一直地向前奔驰,倒须要拉转马缰,将论旨回向我们的本题走。我们须要及时地郑重指出,我们所以不厌其详地例举最先出现于人类社会之高级的政治组织和政治生活不是单纯的「民族国家」,而是庞大的「帝国」的史实者,无非是意在藉以明证国家之产生,确是由于对立冲突之「种族阶级」的出现和存在。并藉以明证我们在本讲的开首,曾以「种族」为国家构成之基本要素,以及以「种族问题」之有无与如何为类分国家的基本标准或科学原则之实属有根。然这却不是说,这个最早出现于人类社会之「征服帝国」的政治组织和政治生活,乃是支配人类历史之唯一的或永久的政治组织或政治生活。若是如此的话,则将立即和我们在前边建立之类分国家为「帝国」、「族国」和「天下国」三大类型的理论构成严重的矛盾。


刚刚相反的,首先出现于人类社会之高级的政治组织和政治生活,尽管是「征服帝国」的形态,但是随着地域环境或经济条件的不同、民族的有异,以及历史时间之推进,促成国家诞生之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亦因之而有不同的转变或质变。除了某一地域仍是以「征服帝国」之兴灭无常作为它的主要历史动态外,其他的地区却已各自不同地起了质变或他转。最显著的变异,是另在两大不同地域或世界之内,出现了两大不同之政治的和历史的动向或动态。这种不同的动向或动态:一个是从「征服帝国」向「民族国家」处解放;另一个乃是把一个「征服帝国」蜕变为一个超「族国」反「帝国」的「天下」或「天下国」。


原始「征服帝国」之质的「不变」和「变异」,以及其「变异的不同」,刚刚把世界划分为三大不同的政治区域。这三大不同的政治区域:一个是中东和近东;一个是欧洲;另一个就是我们中国。就在这三大不同的政治区域之内,渐次地并分别地出现了并支配着「帝国」、「族国」和「天下国」等三种或三类不同的政治组织、政治生活和国家形态。


就近东和中东这个区域或世界的历史来考察,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乃是一个以「征服大帝国」代替「征服大帝国」之帝国兴灭无常的旧世界,也是古〔往〕今来最畅行「帝国体制」的一个政治区域。上次大战(编按:指一战)的结果,那一个横跨亚、非、欧三大洲之奥托曼土耳其世界大帝国、或可说那一个近中东古老世界之近代统治者,虽是瓦解了*,帝国之旧主人──土耳其──脱掉了「征服帝国」之百衲的旧衣或破敝的僵壳,而另着崭新的「民族国家」之时装出现。以致在近中东之广大的沙漠和草原上也开始滋生着民族新国之胚胎和芽苗,静待政治解放的时雨的到来而发荣,而成长。但这一方古老荒旷的地带,却一向是为「征服帝国」的「体制」所支配。直至上次大战结束之时,六、七千年来,近中东一带的政治史,始终是一个「大帝国」代替一个「大帝国」之新旧帝国兴亡更替的历史。粗略计之,继苏末帝国、塞米帝国、巴比伦帝国、克塞帝国、上埃及帝国、下埃及帝国、米尼斯帝国、黑苛罗斯帝国之后者,为埃及帝国、赫提帝国、亚述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东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和奥托曼土耳其帝国。上次大战之后,新型的「民族国家」虽已在此间开始抬头,然而在她们的头巅,亦仍垄罩着英、法大帝国的黑影。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托曼(今多译为「鄂图曼」或「奥斯曼」)帝国与协约国于1920年8月10日签署的《塞夫勒条约》,又于1923年7月24日签定了《协约和参战各国对土耳其和约》(Treatyof Lausanne)取代之,从而确立了随后(同年10月29日)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国之疆域。


在欧洲,表面看,「大帝国」之继承「大帝国」,似亦是相续无间。马其顿帝国之后,继之以罗马帝国;罗马帝国之后,继之以神圣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之后,继之以拿破仑帝国;拿破仑帝国之后,继之以奥匈帝国;而奥匈帝国之后,又继之以今日之所谓「希特勒帝国」(编按:本书初版于1943年)。但如果我们深入欧洲历史的内幕,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支配欧洲世界、或可说支配西洋社会的政治组织和政治生活,曾伴随着历史时代的前进,屡屡地企图着离弃(实已渐次地离弃)由征服、镇压和统治而形成之「大帝国体制」,转而向各个民族彼此独立自由之「民族国家体制」或「国际体制」处迈进。我们知道,继马其顿帝国之后者,不即是罗马帝国,而是彼此分立的三个王国。继罗马帝国之后者,不是一个既不神圣、又不罗马、更不帝国的「帝国」之继承,而是英、法、西、葡、俄、瑞、比、荷等新「民族国家」之次第成立。继神圣罗马帝国之后的拿破仑帝国,虽可说还像是一个「帝国」,然而昙花一现,她不但是未曾减少了欧洲的「民族国家」,反而又送出了德、意等几个强大的「族国」。上次大战,不惟是未能巩固并扩大继拿破仑帝国之后的奥匈帝国的统治,反而使得她全部瓦解。由奥匈帝国的瓦解,又为欧洲产生了不少的「民族新国」,如捷克,如波兰,如罗马尼亚、匈牙利和南斯拉夫等国的出现。今日,在纳粹统治下的德意志,虽能以闪击的战略和压倒式的暴力,于前二年之中之极短速的时间内征服了百分之六七十的欧洲,并曾一度严重地威胁着英国和苏联的安全和生存,好像是一个空前之「希特勒式的世界大帝国」即将实现了,且将给予欧洲、甚至世界一个「希特勒式的千年和平」;然而不然,稍知国际政治和时代动向的人们类能知悉,这只是一时的历史逆流,它不久即将随着暮潮的退落而死去。希特勒之「武功」和「光荣」,正在说明着在欧洲世界早已没落的「帝国体制」之即将正式销亡之前之回光返照。这次欧战的结束,不但是「征服帝国」的「体制」势必要在欧洲正式灭迹,恐亦将有助于近中东世界以及南亚等地之民族解放。


从罗马帝国的崩溃之日起,欧洲的政治史是一直地告诉着我们说,欧洲世界是如何地继续作着从「征服帝国」向「民族国家」处解放的奋鬪。新型的「民族国家」是一天比一天的多,「国际体制」也就代替了「帝国体制」。这一种新型的「民族国家」的内容和外形之不同于「征服帝国」的内容和外形,正是一个刚刚相反的对照。这可以说是,这乃欧洲人在反「帝国体制」的活动史上跨了一大步;但也可以说,这亦是欧洲人在反「帝国体制」活动中所走的另一极端。


当近中东世界一直地演做着一幕幕「征服大帝国」毁灭着「征服大帝国」之兴灭无常的悲喜剧,而欧洲世界又在继续地作着离弃「帝国体制」,力向「民族国家」处迈进的斗争的时候,中国的历史却告诉了我们另一个不同的故事。


在中国,政治的发展,既未曾走上近中东世界之路,一直地以新旧「征服帝国」之兴亡起伏相更替。然也未曾迈向欧洲世界之途,继续地从「征服帝国」之政治生活中向独立自由之「民族国家」处解放或分解,以「国际」代替了「帝国」。她却另外取道于超「族国」反「帝国」之「王道坦途」,将一个「太古帝国」渐次地质变或淳化为一个「浑然一体」的「天下」或「天下国」。藉助于我们在本书第一讲和本讲的前两段所已作的研究,我们知悉,黄帝、尧、舜、禹等传疑时代之中国国家的诞生,虽是一个「帝国」的建造,但是经由夏殷两代的蜕变,到了周代,前此之那个「为一个强力民族(或部族)以干戈作利器统治其他民族(或部族)之征服镇压式的『大帝国』」已过渡为一个「由一个领袖民族(或部族)以封建制度作连络和其他众多民族(或部族)裂土而共治的天下」。待到中国史通过了春秋战国的大时代,到了秦代,中国人在「中国天下」或「中国世界」之内所完成的,不是一个由征服而统治的「世界大帝国」,而是把一个宽松的「封建天下」锤炼成为一个紧严的「国家」。这一个「国家」,我们前已郑重介绍,既不是一个一族征服他族统而治之的「帝国」,也不是为一个单纯的民族所构成的「民族国家」,而是以「天下」作对象,「四海」为范围,既无地域等差的隶属,又无种族高下的区分,更无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阶级的对立之「浑然一体」的「国家」。为区别这个「国家」之和其他之「帝国」和「族国」的国性和国格的不同,我们曾称她为「天下国」;也只有称她为「天下国」,才能道地的道破「中国之国」所独具之政治精神、政治生活、政治组织、政治传统和国家形态。


所谓「天下国」,不是一个「帝国」之更扩大,也不是一些「民族国家」之总结合,而是一个「原始帝国」和「封建天下」之质变和再质变。在中国,几可说在这个「天下国」的国境之内,只有代表人民利益和违背人民利益的朝代(是政府,并非国家)的起伏,而[无]代表着不同生活、不同文化或不同血统的种或族的兴灭。虽也曾偶有野蛮民族的侵入,但结果,大都是抛弃了他们固有的生活和种族的偏见,而消失于这个「天下国」的宽容中。而同时,在这一个「天下国」的国境之内,也只许大一统之「天下政治」和「天下政权」之运行和行使,而不容「地方政府」和「地方政治」之过分发挥,更无所谓离心的「族国倾向」。所以结果,在中国、或可说在这一个「天下国」的国境之内,于大一统的秦王朝之后,继起了一个大一统的汉王朝;于大一统的汉王朝之后,依次地继起着大一统的晋王朝、隋王朝、唐王朝;再依次于大一统的唐王朝之后,继起着大一统的宋王朝、元王朝、明王朝和清王朝。


最后,当本讲即告结束之际,我们或不妨再附带地说几句话,略论一论今日的印度和苏联。


我们知道,当「帝国」、「族国」和「天下国」早已分道扬镳地在近中东世界、欧洲世界和中国世界的分途发展的时候,或可说当欧洲世界曾继续地从「征服帝国」向「民族国家」处解放,已变为「民族国家」的「国际」,而近中东世界也已不无有点开始从「征服帝国」向「民族国家」处解放的时候,印度,古老的印度,或可说一个半「近东中东性」又半「东方性」的印度,却仍然是停留于由「太古帝国」向「天下国」的「国家」处作初步蜕变的阶[段]。印度,和平的印度,虽久已不惬于「帝国」生活,亦无意于「族国」倾向,很向往「中国之国」之所取由的政治路线,亦和「中国之国」有着很深的友情,然终以太和平了,至今尚未能摆脱外力的牵掣,亦至今尚未能离弃「征服帝国」的旧生活,而登临于「天下国」之「国家」境界。


可以同印度作对照的,却是今日的苏联(编按:已于1991年底解体)。当今日的印度仍然是停留于由「太古帝国」向「天下国」的「国家」处作初步蜕变的阶段的时候,另一个半「西方性」又半「东方性」之特殊的庞大帝国──帝俄──却已突兀的、猛烈的,在苏维埃的新制度下、或可说〔在〕民族自决和人类联合的新口号下,向类似「天下国」之「国家」处突变。这不但说明着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前途,并实证着「中国天下国」的前途,而且说明着人类世界的前途。世界的明日,或人类的归宿,恐即是一个更大规模、更宽容的「天下国」的创建和保持。(待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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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號│4卷3期(總3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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