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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3)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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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三章


郭睿刚决定生下来的那些日子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她的朋友们没人超过一百斤,物以类聚,她最怕发胖,从来就没敢多吃过,再喜欢吃的菜都不会可劲儿吃,几乎不吃任何碳水,实在馋的很,吃块蛋糕。如果早上称体重发现多那么几百克,这一天几乎就只吃酸奶喝豆浆,第二天早上看称,不超过100斤,这一天三餐会放开吃肉吃菜。


知道自己怀孕后,她一下子变了,像是终于找到忘记体重的理由,那些日子她从起床到下午,不是在去餐厅的路上就是在餐厅吃饭。


她辞了职,时间大把。未婚生子又没什么光荣的,平日里的闺蜜聚会上她只是埋头吃饭,让她的铅笔腿闺蜜团恨铁不成钢,让她少吃点,以后拍照时要是她拉低团体颜值,该当何罪?


郭睿故意一挑眉:“我最近发现我怎么都吃不胖,吃多少都能消化。还越吃越瘦了。”说完,有人飞过来一个抱枕,有人娇嗔:“咱们等着瞧。”还有人问她:“你是不是回家就去吐出来?吃催吐药了没?”


她戒了酒,朋友们不许,她板着脸合掌道:“我许过愿,如果菩萨让我如愿,我戒酒一年。我可不能骗观音菩萨。”


闺蜜团也不和郭睿计较,讲点各自新添置了什么包,男朋友如何如何,明星八卦,还有人哭了一鼻子,说起后妈生的弟弟如何可爱,自己将来下不去手争家产怎么办,有人说起自己备孕二胎,预备三胎的话题,总算回到了三十好几的现实世界。


合唱团的严局长正要给女儿清唱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听到女儿扭扭捏捏说出她怀孕的事,先是震惊,几秒钟就恢复了领导干部应有的素养,脸一沉,眉一挑,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郭睿不敢看她妈的脸,眼睛盯着地毯说,她前天去她爸那边汇报了,她爸说让她生下来。严局长看出女儿拿父亲的支持表达自己不想堕胎的意思,心里骂了一句郭家人混蛋就会摘桃子,心里也乱了方寸。郭睿看她妈脸色灰败,没了神采,知道自己做事荒唐,让她妈这个好强的老太太失望了,她不敢像以前那样仗着娇宠横行霸道的,而是期期艾艾讲起她堂姐做了好几次试管婴儿,吃激素吃的人胖了几圈,老了十岁,两口子因为总是请假去花钱受罪,吵架吵到离了婚,现在一个人独居。严局长明白她的意思,抬眼看女儿,会保养会打扮,可是看着和人家二十几岁满脸的天然胶原蛋白到底还是不一样。她也有担心自己年龄大的时候?


现代科技和营养,三十几岁看着还行,一过四十岁,就是大明星,私下里一样惨不忍睹。胖一点点就成丑陋的中年妇女,瘦一点皮肤就被地球引力往下拉拽。说是现代人晚婚晚育,男人不要紧,四十几岁当爹也没事,女人过了四十当妈当的多辛苦,她不是没见过。


可是,未婚生子啊,这不是小事,这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生了孩子以后怎么嫁人?没嫁人干嘛生孩子?有了孩子干嘛不弄掉?想来想去又回到原点,严宸霞女士不得不承认她女儿怕打针怕手术怕的发烧发抖急了要去吞安眠药自杀,这孩子的软肋就在这里。


女儿是命根子,女儿肚子里的那团肉也是一条命。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肉,想到女儿肚子的肉生生被刮掉,她的心疼肉疼哪里都疼,心肠就狠不下来了。


这种事又不能跟老伴商量,后爹能说什么?嘴上不敢笑话自己没教育好孩子,心里怎么想她可管不着。老伴的女儿样样都好,踏实努力,循规蹈矩,每一步都符合家长理想,读完博士就结婚,三十岁前生了孩子,如今38岁评上了副教授,孩子已经三年级。这怎么比?自己的女儿才比人家小三岁,说话做事还不如人家二十五的时候成熟稳重。



老严在女儿离开后躺了大半天,越想越睡不着,心脏怦怦跳的躺不住,她起身吃了粒丹参滴丸,拿着电话去小书房里,关上门就给老郭打了过去。才响了一声,对方热情的“睿睿妈你好”还没说完,就听到对面的口气来者不善:“听说你支持未婚生子?”


老郭愣了一下,他挥手示意正在汇报工作的副总离开,嗯啊呵呵几声,待门被小心翼翼关上,他才说:“老严啊,你能不能给我几分钟解释一下?”


老严已经先发制人,自然得假装民主一次:“好,你说吧。我听着。”


“首先,我声明,我不支持未婚生子。其次,如果未婚先孕,我的态度也是不支持。这是我的立场。但是,我郭云龙的亲生女儿过来讲她未婚怀孕,我不会说我不同意,你去给我打掉。我也不会贸贸然说你生下来。前天,睿睿主动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家里说点事,你想,她要是想打掉,你和我能知道吗?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她以前打没打过,打过几个,咱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她交过多少男朋友我都数不清。我只知道她做什么事还没跟我商量过。还有,她过来讲她怀孕了,和那个人已经分了手,也不打算和好,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个时候,作为父亲,我必须支持她。我说到做到,睿睿的小孩,她只负责生下来,放到我这里来我养。实在不行我半退休回家带孙子。当年我错过了睿睿的成长,就让我来弥补这个遗憾。”


老严没说话。她被老郭这番话讲的有点感动,有点泪目,不由自主心软了,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变了。


老郭看她不搭话,放低声音继续说道:“老严,睿睿35岁了吧。老大不小了。前几年总觉得她还小,又贪玩,就没逼着她上进。这怪我,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尽到责任,我总想着她是个女孩子,愿意干事业就去干,不愿意就不干,咱们的女儿还不到必须奋斗的地步,咱们辛苦奋斗了一辈子不就是想让孩子过得好点。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不好见了她就催她结婚生孩子吧,我是那种人吗?如果你因为这个怪我,我接受批评。结婚晚点生晚点都无所谓,堕胎总归是伤身体。她小时候烧成肺炎那次,打个针都哭了半天,我至今都记得。现在的时代,也没人问我女儿结婚没结婚,不存在给谁不好交代的事,我女儿生的就是我郭家的子孙,她想在北京生会有户口,想去美国生,我给她安排好一切。这一点你放心吧。”


“我不是担心养不起孩子。她以后还怎么嫁人?”老严叹口气道。


老郭同志语气再一缓:“我理解你。我也同意你的担心有道理。但她已经有了,解决掉这个也不见得就会结婚,也不知道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嫁人是未知数,已知数是孙子已经不请自来。”


老严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不请自来,你还真会用词。”


老郭听到电话那头前领导的口气有转圜余地,他打蛇随绳上,重重地叹口气说:“老实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吧,老同事老同学们过年过节带着孙子满世界旅游,我也眼热的很。再说了,现在的小年轻,动不动就离婚,女婿会换人,孙子永远是我的。当然,也是你的。只要是咱们女儿的孩子,就是咱们的。她结婚不结婚的有什么要紧。我的女儿我的孙子我负责养一辈子。”


老严最烦他炫富,这些年知道他趁着东风,赶上了风口,当初他在国企时负责互联网集成业务,先是市场化股份制,后来被他们几个元老注册子公司东搞西搞搞成了私人企业,母公司底下假模假式有两个子公司撑着门面,注册的十几个公司里互相占股份,虽说没掏空国家的口袋饱自己私囊,到底是占着政策的先机拿到政府的大订单起来的。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反正以他那种谨慎低调但是聪明绝顶的性格,他的钱子子孙孙够花是肯定的。


虽然前夫的钱和她没关系,她自己也不缺钱,到底是不需要替女儿的未来操闲心。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她又问:“你的女儿你的孙子?法院当初可是判的归我的啊,你搞搞清楚。”


“哈哈哈哈,是的是的,你的女儿。我说错了。老严啊,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郭长袖善舞,情商早就提升了不止一个层级,不但哄得好前妻,现任太太一样搞得定。其实也用不着他费尽心机,男人的事业才是决定性因素,越是成功的人,但凡稍微假以辞色就算是和蔼可亲一百分的好男人了。在外面是这样,在家里同样是这个真理。不知分寸的女人自然也没机会见他第二次。


也就是前妻,这些年始终保持她霸道的本性,他后来知道老娘事事总想压着前妻,幺蛾子不断,言辞刻薄,致使心高气傲的才女刚三十岁就气成了冠心病,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走了。


除了口气凶巴巴,离婚之前之后,前妻从未口出恶言,对他妈的言行只字未提,他给女儿多少钱,给不给钱,她从不打听,看女儿对奶奶的态度他就知道前妻也没讲过婆婆和前夫什么坏话,青春期的女儿不肯去他家里吃饭,还是她教育女儿不能耍小脾气。要说做人做事,他一直敬佩前妻的大气正气,她傲娇惯了,结婚前那样,结婚后那样,离婚后也那样。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前妻有资格对他瞪眼睛。离婚后这些年,他对前妻的愧疚、懊恼,不由得低声下气成了习惯。


老严到底是个中国式母亲,她希望女儿踩着父母搭好的梯子往上走,结婚生子,健康平安过一辈子,可以平凡,但别出格。她不是没有想象力的人,她知道郭云龙的女儿连不出格都不必遵守,只要不吸毒不惹事就不算事儿。这些年他们的确对她毫无要求,放任自流,导致女儿这么大一个人都不成熟。


她左想右想,除了给孩子舅舅交代一句,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必须交代孙子来历的人了。再一想,大哥八十岁的人了,幼年经历过家破人亡,中年郁郁不得志,晚年想开了,身体健康,子孙满堂就足够了。一年统共见不到一面的外甥女是不是未婚生子他才懒得操那份心。


老伴这里,老严也想好了,过段时间提一嘴就行了。他那个人越老越自私,除了惦记每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他什么都不关心。


想不通时,阴云密布,一旦想开,走出去觉得满世界花红柳绿,哪里都顺眼。更奇怪的是,从前没注意外面有没有小孩子,如今在小区里散个步,到处都能看到婴儿车。看到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婴儿,不由自主想上去端详,顺嘴夸宝宝可爱极了,她几乎变了一个人,认识不认识的小孩就想伸手抱过来。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生了孩子后只有很短暂的幸福和满足,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当成责任义务,孩子耽误她工作,影响她睡眠,给她增加了很多很多家务活,让她一个大学生、国家干部被农村小脚婆婆各种欺辱。那个时候,她没觉得婴儿有多可爱。


现在彻底不同了。她突然关心起全世界的小宝宝,广告上的婴儿都想抱过来当孙子。


她把合唱团的主要事务交给副团长,说:“我家里有点事,请你多代劳。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你多辛苦。”



郭睿不肯搬到她母亲家里,也不去父亲家里,老严隔一天去一次东二环,指挥保姆打扫,煮饭,叫郭睿买一大堆书回来看,她四处寻找有机食品,为了不让女儿经常出去吃饭,她一头扎进厨房里琢磨各地菜谱。


郭董经常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家里的司机保姆时常过来送东西。郭睿突然被父母的爱包围着,她摸着还没明显起伏的肚皮,好脾气地负责吃了睡,睡饱散步,刷剧,看书。除了缺少准父亲的呵护,郭睿和所有独生子女一样,肚皮比皇后娘娘的矜贵,伺候的人在她家里川流不息。


赵芸过来几次,给她拿了农场走地鸡过来煲汤,下次再来那只鸡还在冰箱里,她看着可惜,知道他们家太多好东西,就悄悄给郭睿说,我就不拿东西来凑热闹了,你想吃什么特别的菜,我给你做。


郭睿难得出门,见到赵芸拉着她进房间里八卦,宽慰她,杨伟明的那些毛病,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就是晚熟点,粗糙得很,四十岁以后总会有责任感和危机感。


赵芸不好讲太多烦心事去影响孕妇安胎,只是听郭睿讲起胎儿种种,一会儿,郭睿说:“我生完你把这些书都拿走。你抓紧点没准咱俩的孩子只差几个月,能在一起玩。”


杨伟明喜欢打听郭睿的事,还总一副见多识广的口气:“这有钱人就是乱,也不知道谁的孩子就生出来,爹妈也不管管,还当什么宝贝。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


赵芸含含糊糊提了一句好朋友未婚怀孕打算生下来的事,没想到他成天挂在嘴上随便臧否,把他的嫉妒和羡慕变成满满的恶意,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她后悔地什么似的。


“她不爱那个男人,不敢去打掉,人家养得起,对孩子负责任,有什么不好?”


“生下来就没爹,这叫负责任?钱能当爹?他们这样不叫败坏社会风气吗?私生子怎么报户口?反正有钱对吧?罚款多少都交得起。什么人都睡,睡完不当回事,他们那种人有什么道德品质!”


“她再怎么样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在我面前说我同学说这么难听,你有没有尊重我?你说话这么难听,人家怎么惹你了?”赵芸更想不通的是这个人明明不久前还一副哈巴狗似的想去跪舔人家,转眼就这么刻薄。


杨伟明一摔筷子:“我是你男人,她就你同学,我怎么不能讲?我都没说你怎么和这种人交往?你们俩是一种人吧?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狗?”


赵芸一周没和他讲话,早出晚归,主动加班,回家的路上随便买口吃的,进门就洗漱睡觉。房子太小,只比单人床宽一点点的床,谁先上床谁睡靠墙的里侧。大部分时候她只能睡在外面,时刻小心着掉下去。这几天她上床早,终于手脚伸展睡了几个踏实觉。


冷战几天后,杨伟明下班回来破天慌买了一兜水果,无非是苹果、梨,还有一盒草莓。回家就殷勤地洗了草莓,招呼她吃。她只好从送到她面前的洗菜盆里拣了一颗草莓吃了。

“甜吗?”

“还好吧。”

男人一脸胜利的得意,赵芸心里痛了一下,有点后悔自己脸皮薄,不应该轻易吃他一颗草莓。


临睡前,杨伟明大声宣布:“我去洗个澡。”


赵芸正在刷临睡前的朋友圈,背后一只手从她睡衣下面伸了进来,轻轻捻揉这个,又去捻一会儿那边的。揉了好一会儿,看女人身体没反应,用一只手扒拉下面的裘衣,手一下子伸进中间地带,摸索几下就用手指戳进戳出。赵芸被弄疼,身子扭动,想抱怨他粗鲁,觉得冷战好几天了,对方应该知道她不高兴,不宜穷追不舍,只好耐着性子配合。男人觉得自己这一招挺管用的,胆子大了起来,翻身就骑在她身上摆弄她这样那样,又推着她侧卧,从后面冲锋陷阵一会儿,动作比往常大,声音比以前夸张,显得很是投入的那种。


赵芸心里不太舒服,总觉得杨伟明把这个事当成了一种福利发给她,给的甜头看起来不像是白给的。她被内部摩擦多搞几下,心里投降了,身体就柔软了,弄着弄着两个人都达到了满意的节点,互相迎合着划上个句号。


俩人都累瘫了,平躺着喘气,杨伟明手伸过来拍拍她,恰好拍到阴部,随手捻起还没平静下去的毛发,半戏谑半认真地说:“做好避孕措施啊,要是不小心,你就和郭睿一个样了。”


赵芸假装睡着了,没答话。她心里仔细琢磨这句话的涵义,是提醒她避孕吧?怀孕了打胎伤身体。还是说怀孕了她辛苦?听起来不像是期待她怀上孩子的意思。和郭睿哪一点一样?没男人?未婚生子?还是仅仅指怀孕这件事?


想想挺没意思的,她一点都不想和男人同居,期待中最好的是两个人谈一场正式的恋爱,可以做爱,绝不一起住,等到领了结婚证,办个简单的仪式再搬到一起。男女之间先同居再结婚,就跟先嚼了甘蔗,没地方吐渣,那只好含在嘴里接着嚼了咽下去一个意思。


想再多也没用,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睡觉是成年女人最好的补药,早睡一分钟,脸色都不一样。赵芸只得这样哄自己。


第二天早上,杨伟明笑眯眯说:“今天早点回来做饭吧,咱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赵芸临上班前查看冰箱,里面除了一只茄子蔫头八脑的躺在盒子里,酸奶蔬菜,前几天炖的一只鸡,包括几包榨菜都消灭光了。空空的盒子里只有昨晚买的四只苹果和二只梨。一看就知道这几天他一直在消灭存货,一根黄瓜都没买回来。在这里住,在这里吃,一颗鸡蛋都没买回来,这个男人是抠门还是鸡贼?赵芸昨晚被折腾了两次,本来心情已经变好,愿意认真经营好关系,站在冰箱前面,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烦躁、失望、担心,各种不好的情绪通通涌到胸口,闷的说不出话了。


那种心情并不是因为钱,但又是因为钱。


杨伟明夸张地穿好外套穿鞋子,大声说:“我先走了。路上小心点。”


赵芸一整天都很烦躁,她倒不是心疼买菜的钱,她在想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懂事?看着不像,说起别人的事,精明算计,心眼忒多。太穷了?不至于吧,他说自己一个月一万多块。没听他说起老家情况不好,靠他养着什么的话,倒是吹嘘过他家有二套房子,只有一个姐姐嫁出去了,家产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妈身体不太好,也不过是老年人常有的腿疼,高血压,他爸和他妈开一间洗脚店,还做点艾灸和推拿,听起来日子过的去。


上班一整天,她的心情都无法好转,快下班时她给杨伟明发个信息:“郭睿叫我过去吃饭。你晚上自己吃吧。”


赵芸没说假话。郭睿辞了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她那帮京城闺蜜圈子都是本地人,被一个人知道点什么等于半个北京城的熟人都知道。她怕见多了说漏嘴,虽然肚子依然瘪瘪的,还是担心孕妇着相,被生养过的朋友看出来。


她最信任赵芸,一个是赵芸嘴巴特别紧,大学四年,几乎没讲过谁的是非。二是赵芸对她真。闺蜜们都是好闺蜜,都讲义气的,也都有趣有钱有品味,可她们太机灵活泼,有些事她们当成笑话调侃,你还不能小心眼。她不想被她们数落自己抓不住个男人。赵芸这个人善良体贴,比她自己都替她着想。她和赵芸在一起不用带着脑子讲话,不会被揪小辫子,也绝不会外传。


郭睿闲极无聊,差不多每天都问赵芸要不要去她家吃饭。


赵芸赶到她家时,看到一大桌菜摆着等她,特别不好意思,连连说抱歉抱歉,下地铁坐不上公交车,我就走着过来的。正好,走的饿死了。


老严从北边客卧里出来,赵芸第一次见她,猜到是郭睿妈妈,赶紧起身问好。退休后的严局长平易近人,更因为即将升级当祖母,满脸慈祥亲切,她招呼赵芸多吃点菜,批评年轻人节食,一个一个瘦的皮包骨头干嘛呢。


郭睿最近特能吃,她笑自己堕落了,好久都不上称了,胎儿才拳头大,又不需要什么营养,自己吃这么多,这不是栽赃嫁祸吗?


赵芸正喝着保姆给盛的一碗鸡汤,说:“托你的福,我也吃胖了。以前来你家,除了水果就是酸奶,没见过正经饭,现在是进门就吃,从鸡汤吃到饭后水果甜点,一直吃到回家。”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吃了?”严团长问女儿。

郭睿不说话,皱着眉头,摇头:“你们吃吧。我觉得胸口闷,去客厅坐一下。”


赵芸不以为意,想着孕妇不就是这样,不知道哪里就不对劲了。她真的是饿极了,她趁午饭时间赶去客户公司里送样品,和对方市场部聊了聊产品,只想着快点赶路,回到公司已经是半下午。她抽屉里有备用的饼干零食,去做了一杯卡布奇诺,就着小点心对付了一顿。晚餐太丰盛了,她知道郭家的习惯,不留任何剩菜,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她多吃点也能少浪费点。


严团长听说过赵芸,知道点情况。她一边给赵芸不停地夹菜,一边问她父母可好,家乡情况,在公司里做的怎么样,和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问了一圈后,她叹息道:“睿睿这单亲妈妈说起来容易,说她反正要请保姆,虽然我和她爸爸很早就离婚,但她爸爸没缺席过,小时候有时间就过来接她,寒暑假想着法子留她在那边住,她不缺父爱。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肯说肚子里的孩子父亲在哪里,为什么分手了还怀孕,怀了孕愣不告诉人家。”


赵芸也不明白。她能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接受她未婚怀孕已经非常开明了,可这到底是不明不白的孩子,任谁都会不舒服。


她只好说实话:“阿姨,我见过郭睿的好几任男朋友,但是这个人我真的没见过。别说见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听她说起过。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想说,我也不好多问。我劝过她告诉那个人,她不同意,说她不想和那个人纠缠。她说她不是喜欢那个人才生孩子,她怕打针和手术您知道的。她可能没说过她还担心自己以后怀不上了。她说书上讲女人35岁后卵子好多都不成熟。我们俩的一个同学,为了怀孕打过好几年的排卵针,好几个人结婚几年了怀不上。所以,虽然这是意外怀孕,可对她来说,好像也是好事。”


严团长何尝没想到这些,她26岁就生了郭睿,28岁又怀一次,只能去打胎,从那以后,她就落了病,例假从来都不准,荷尔蒙紊乱,有几年发胖,好多年睡眠不好,再婚后,她不是没想过生一个俩人共同的孩子,但她怎么都怀不上,偷偷去医院看过好多次,吃了好些中药,四十多岁才放弃。


“你说的对。我理解。我这代人的老观念,还是希望她有正常的家庭。可是,这生了孩子,以后怎么嫁人?”


赵芸只好用说服自己的话来劝她:“郭睿漂亮,您家条件好,又不用男方养她的孩子,遇到情投意合的再组成正常家庭。那么多离婚带孩子的都能再婚,郭睿只要想结婚,肯定能找到好男人。”


“不是亲生父亲,得不到真正的父爱。”


赵芸不敢叹气。她沉默半天,只得继续宽慰:“有您和郭伯伯疼爱,或者遇到一个爱她也会爱她孩子的男人,也都不一定的。”


“我还是希望睿睿想通。她既然愿意怀那个人的孩子,可能还是有感情的。希望他们俩和好,解除误会。生完孩子办婚礼也行的。”


听了这半天,赵芸总算闹明白了她妈的意思,她觉得这事八成没戏,可从她嘴里不好那么讲,只好笑笑不搭话。


正说着,客厅那边传来郭睿哽咽的声音喊:“妈,妈,妈。”


老严吓的扔下筷子就跑了出去,赵芸也跟着到客厅里。


郭睿躺在沙发上,脚翘在沙发靠背上,头往下垂着,一边哭一边说:“妈,刚才还好好的,就是胸口闷的慌。我去房间里躺着,突然恶心了,我把胆汁都吐光了。吐的我嗓子眼好痛啊。我难受,我胸口难受。”


郭睿的孕吐从这一天开始了,一旦开始,就吐的昏天黑地,吐的惊天动地。


她一吃必吐,保守估计,食物最多能在胃里呆十分钟就要冲到厕所里抱马桶。后来,怕她跑不及,每个房间里放一只宜家垃圾桶,上面罩一只塑料袋,她吐完了保姆拿走换上新袋子,旁边一个人给她端着水漱口,轻拍她的背。


她什么都不想吃。尤其不能看到肉。吐的多吃的少,整天饿的头晕眼花没力气出去玩,只能守在家里看电视,有一次看选秀节目,大屏幕上突然跳出来麦当劳广告,一个跳跃的炸鸡腿蹦蹦跳跳过来,郭睿俯下身子哇一口吐在茶几上,地上。好不容易吃下去一碟酸辣香干芹菜,和着豆浆加果汁兑的营养粉,红红绿绿,黏黏糊糊的,毁掉了她从法国千里迢迢买回来的波斯长毛地毯。


她的口味大变,原来不大吃辣,现在只有辣的才能吃下去,还得纯素。只想吃酸辣粉,川北凉粉,云南米线,各种口味的螺狮粉,要不然就吃辣炒豆苗。有时候特想吃的东西,吃完没几分钟就要吐。本来郭睿是那种讲文明有礼貌,睡衣都要穿大牌的大小姐,因为孕吐,形象全无,香奈儿包包里随时装着塑料袋,备着突然而至的呕吐。来不及掏出袋子吐,她就冲到路边的绿化带对着灌木丛吐。好几次从饭店里奔出来吐,别人以为餐厅有什么问题,服务员斜着眼睛看她在人家门口吐,看的她特别抱歉,特别内疚,只好不再出门吃饭,想吃什么叫外卖。


可是外卖送过来往往有股子捂过的油腻和餐盒的塑料味儿,她闻到就不想吃了。


老严离婚后一直请保姆。因为郭睿奶奶不让她请阿姨带孩子,她那几年又累又恨,这辈子耿耿于怀,进厨房烧菜就会想起那几年的屈辱和委屈。这么多年几乎没进过厨房,最近刚刚开始学着弄,看到女儿什么都不吃,急的更不知道怎么做饭,也只能一遍遍拜托保姆想想还有什么菜可以做来吃,只要她不吐,吃什么都行,不管健康不健康,吃进去一口也好。


每天早上起床,郭睿刷牙一定会恶心的吐,一把鼻涕一包眼泪吐得稀里哗啦的,吐干净再刷,刷几下再吐。


有时候喝杯白开水,胃里都会翻江倒海,吐到浑身无力。吐完了她就哭,肚子里没食物,哭几声没了力气,昏昏沉沉地躺下就迷糊过去了。


吐了一个月,郭睿瘦到86斤,脸颊凹陷,大腿的皮松软地耷拉着,手像鸡爪一样,172公分的人,站起来像个人形衣架子。她家阿姨心直口快,说她“跟个鬼魂飘过来飘过去”,气的老严想说她,怕辞退了这个再找人过来适应太麻烦,忍了再忍,包了2000块红包给阿姨,说让她多费心照顾好这段非常时期。


郭董听说了这边的情况,顾不上预约,让司机送他来女儿家里探视。他和老严离婚后没见过几次面,距离上一次见起码十年之久。老严打开门看到老郭,一下子怔住了。


好多年没见,俩人都老了。都算是保养很好的人,六十多岁,看着都不过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退休后变成文艺老年,合唱团严团长比从前多了点艺术气质和文艺中年的打扮,从前她是飒爽又带点传统的女干部风格,退休后沉迷文艺,衣着质地精良,温婉中透着典雅,中国风服饰和她的年龄搭配的极好,整个人和从前那种严肃紧张完全不同,多了点从容,少了点棱角。和老郭现任太太浑身名牌还要刻意打扮出低调的炫耀是不同的两种境界。


郭董自然也不赖。金钱是个好东西,买坏了接着买,品味一半靠钱另一半才靠眼光。何况,真正贵的东西,大部分都经得起挑剔,除非是郭德纲那种穿啥毁啥的清奇骨骼。何况郭董的夫人这些年用金钱培养的眼光也不差,还不允许他有一根白发,每周给他细细染黑发根,还亲手为他做皮肤护理。她懂得,在卧室里殷勤保养男人的皮相时,男人才会放下在外面打拼的戒备,从心底里和揉搓他面皮的女人连为一体。何况,男人的形象也是女人的面子,大家互相给面子,二婚没孩子做纽带的婚姻才不会出问题。



隔着长长的时光,曾经彼此的初恋,结发夫妻,共同孩子的父母骤然相见,凝视对方的眼神不知不觉地久了点。


郭董先伸出手,微微屈身,等了好几秒,对方伸出手来,他紧紧地握住,很官场很场面地寒暄:“小妹,你辛苦啦。孩子身体不舒服我知道好几天了,今天才抽出空过来看看。我还要当面向你说句对不起,是我叫咱们女儿生下这个孩子,却让你受累,怪我怪我。”


严团长当然有气,听到郭云龙叫郭睿生下来她就迁怒上了,虽然她被说服了,有时候想多点就难免烦躁,心里埋怨他当初惯坏了孩子,如今才会这样任性。她不是不知道,女儿吓坏了,跑去找她爸爸,不就是想得到支持吗?女儿去找父亲,当爹的要是骂女儿伤风败俗,逼着她去打胎,孩子打针都能惨叫到整栋楼听到的人,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万一真的从此不孕不育了,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其实,她心底一直感激前夫这些年对女儿的宠爱一点没因为再婚而减少,她也不得不同意他是个好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他看重女儿的健康超过在乎自己的名声。这种开明的父亲并不常见。大多数男人娶了后娘就变成了后爹,给脸色看都是好的,多少年都不看孩子的太多了。


自己唯一的女儿未婚生子,说起来堂堂上市公司总裁多没面子。可他还给她道歉。到底是大场面混的人,会说话会来事儿,但他当初怎么任由他妈欺负我?


严团长心绪复杂,脸上阴晴不定,不自然了一会儿才镇定自若,她淡淡笑笑:“进来坐。那孩子在屋里躺着呢。我去叫她出来。”


郭董看到女儿浑身像被吸了血似的飘到对面沙发坐下,动容地问:“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就没有什么止吐的药吗?爸爸明天带你去香港看医生好不好?只要胎儿健康,孕妇受罪就受罪了。可你这样下去不行的,你的身体就盯不住了。”


郭睿心口闷,胃部烧灼,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炸翻滚,听到父亲着了急,她的委屈又上来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严团长这些天愁死了,和丈夫不能讲这些事,自己女儿未婚怀孕,不能理直气壮地诉苦,讲了平白让人心里说“活该”。朋友们同事们更是一个字不敢提,所以不好请教过来人怎么止吐,去了几个医院了,大夫开一堆营养品和止吐药吃了还是吐,让她挂营养水她宁死不肯,买了一大堆书回来研究也没效果。


这些天,她快憋死了。郭睿的亲爹是自己人,严团长不计前嫌,忘记了三十年的恩怨情仇,给郭董细细说起女儿怎么怎么吐,怎么难受,都吃了什么,发生过哪些事。


郭睿回屋里躺着去了,他俩还在聊,保姆请他俩用餐,他俩在饭桌上接着聊,不知不觉,两个人谈到深夜。


两个人交换情报,都说对胎儿父亲一无所知,提了很多次,郭睿怎么都不肯说。


郭董试探着问:“那个人是不是已婚?”

严团长看他一眼,叹口气,摇头。

“要不要我去问睿睿,我出面和那个人谈谈?”

“我看行不通。”

“也是,这孩子倔的跟头牛似的。不知道随了谁。”

严团长瞪他一眼:“什么意思?随我?怪我吗?”

“没有没有,随我。这个脾气随我。”

“还有个麻烦事,医生说像是双胞胎。我在发愁,一个孩子都难带,怎么是双胞胎了呢,这可咋办。”

郭董乐的一拍大腿:“哎呦,还俩。不知道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要是俩孙女你们郭家不认对吧?我的外孙女不稀罕你们郭家认不认,我认。”严团长心头恨又起,她瞅着对面的男人想起过去。

“我就喜欢女孩儿。睿睿小时候多可爱。我没抱几次她就长大了。孙女要多抱抱,两个一起抱,好好弥补弥补我的遗憾。”


严团长没脾气了。


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就情商高,会说话,那个时候不太成熟,可性格沉稳,情绪管理极好。年纪大了,历练的多了,地位高了,钱越多,人越懂事谦和。就会忽悠人,就是会讲话。


严团长的愁闷倒了出去,心情不知不觉好了些,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也亲切询问了郭董的生意怎么样,间或酸了一句:“你的身体看起来不错嘛,被照顾的挺好。”


郭云龙和严宸霞是校园情侣,彼此的初恋,当初俩人在校园里热烈相爱,被班主任约谈几次让他们俩注意影响。离婚也不是俩人感情破裂,就像陆游和唐婉,东风恶,欢情并不薄。


春如旧,人空瘦。



看着对方,俩人都想起从前在清华园里,虽然不同系,都在学生会当干部,组织活动时有商有量,脉脉含情,谁都不说破,嘴里说着诗社搞朗诵会,元旦晚会谁能登台表演,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借着谈工作,俩人像正负极磁铁,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自习室,寻找任何机会形影不离。严宸霞家里条件好点,女孩子吃的少,她总是把饭菜先拨给他一半,说浪费可耻,请他帮忙吃掉。开学从家里带粽子带核桃酥,假装嫌弃父母非要她拿这么多,吃不完怕坏,你来帮帮忙。郭云龙帮了很多回之后才明白这是严小妹的深情和体贴。


四年的校友情谊,一起歌唱一起笑闹的青葱岁月,年纪越大,越是怀念当年那种单纯的快乐。但这些年,他俩默契地回避一些同学聚会,但彼此的情况,同学们有意无意地还都在彼此面前谈起的。


又讲起同学,说到心梗去世的好朋友,俩人又一起唏嘘,聊起当年老师,一同感慨。时光好像回去了,也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郭董的手机响了,他轻声说:“好,我知道了。快结束了。”


严团长知道那是他夫人查岗,撇撇嘴:“太晚了,你早点回家休息。”


郭睿出来送她爸,回头看到她妈的脸色,她心里特奇怪,这俩人几十年不见面,一见面怎么聊这么久,真能聊啊,四五个钟头过去了,他们都聊什么了说这么久。


严团长送走郭董,讪讪地锤锤腰:“我和家里说过的,如果晚了我住你这里。你要不要喝杯牛奶?”


“妈,别提那个字。”


郭睿一边往洗手间跑一边噎着喉咙喊,老严看的跺脚叹气,刚刚云开雾散,又是愁云惨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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