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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2)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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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二章


“你一个人在外面没个照应,也没成个家,还是回来吧。”

老家亲戚总喜欢说这句话表示亲热,赵芸回一次老家要解释很多次:“我在北京挺好的。一个人也挺好的。”

她总恨自己懦弱,如果是郭睿,她会甜甜地问:“我回来您给我安排什么好事?”

“一个人怎么会过得好嘛?你还不懂。”三姑每次都会这样说。

但三姑父一喝酒俩人就要吵架。

三姑打得过,她在家看电视,三姑父气鼓鼓睡下。打不过时,就一股风似的冲下单元楼,在院坝里对着楼上自家窗户骂一阵子,去附近菜市场溜达一圈,专拣收摊处理的一块二块成堆卖的青菜,去熟悉的摊位上和老板娘推心置腹讲这个膏药如何,那家艾灸管不管用等心得,半买半送得到一堆剩下的骨头和里脊猪尾巴腰子肝什么的回家,气就消了一大半。

赵芸自小就不明白,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好处不足为外人道?

赵芸只能低着头,不说话,说了他们也不明白。

离开家十几年,她和老家的亲友,包括父母,越来越没话说。以前她也不爱讲话。但现在不一样。

以前,说说笑笑,吵架吵闹是她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她的家,她的亲人们的日常。

现在,回家过年仅仅是责任和义务,或者叫习惯,曾经期盼的团圆就像老家被改良后的餐馆,不伦不类,彼此既熟悉又陌生,太过努力寻找话题,找了十几年也没翻出新内容。外面日新月异的街道,高铁替换了绿皮火车,她曾经坐十几个小时硬座才能回家,如今高铁才六个小时,这一切似乎只是改变了他们的衣着发型和交通工具,并没有改变他们人生的主题。从大杂院搬到单元楼,又搬到高层塔楼,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还是讲谁要结婚,谁要生孩子,哪家有人老了,发丧的宴席多少钱,喝的还是十几年前流行过的洋河大曲。

还是有变化的。

她刚毕业留在北京的那几年,每次回老家,各路亲友都会兴兴头头地安排十几场相亲,不容她反驳反对不同意,表姐妹们假装被家长逼迫,押着她和对方亲友吃饭喝茶喝咖啡,也有过几个人在甜品屋里拿着精致的小叉子一小口一小口挖蛋糕找话题的浪漫下午茶。

这几年,偶尔也有人给她介绍过离异的、丧偶的、四十多岁常年爱穿各种花衬衫的一个男人据说也愿意见见她。

她父母很为她去北京读大学而荣耀过几年。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好的几年了吧。

这几年,赵芸父母的心情会忽然大好,那是有人羡慕他们的女儿能在帝都呆下来。有时候会埋怨她不认识三甲医院医生,电视上的人没一个是她朋友,这还罢了,几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一个娶她的男人都找不到。三十好几的女人,钱也没赚多少,穿衣打扮没县城女子时髦。同学的孩子都读中学了,她还单着,怀疑她莫不是有什么重大缺陷?

亲友眼里,她是脾气古怪的老姑婆。但凡没男人的女人都会有点怪脾气。她越不讲话,人家越笃定她本人有问题。

她妈出去打麻将最恨人问她女儿嫁人没,最烦听到谁家又抱孙子。

听到谁家女子给爹娘买了房子,会坐到黑灯瞎火还不想煮饭。

心情烦了,就在微信上发语音,一发好几十条,讲半天没回应,更生气,睡一觉起来再讲几十条。

他们越讲的多,赵芸越不想和他们讲话,年节时宁可加班,也不愿回去。

赵芸在三千多万人的北京比在老家六十万人口的小城孤单。那是一种繁华璀璨丰富之中的寂寞,是浩瀚无边的渺小之中的安全,是在这里努力了很多年之后才得到的熟悉、自在和自由。

不就是早点计划好养老吗?据说这个超大城市里起码有80万大龄单身女人。公司里一直没结婚的,离异无孩的有十几个。再说,还有郭睿,她也没嫁人,俩人经济条件差距过大,没法抱团养老,时不时见面闲扯,或者只是她煮饭,郭睿哪怕只是翘着脚和她侃大山,也比日日面对不喜欢的人好。她做好了一辈子孤寡的心理建设。

不过,赵芸也从未拒绝过结束单身的机会。

她心底里还是想嫁人。一个人在这个超级大都市里,每天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睡觉,周末一口气看五个电影,看完更觉寂寞。

所以,去年初,她在一个相亲平台交了几千块,和好些人聊着聊着没了下文,聊了快三个月,一个各方面还算合适的男人要求见见面。

见到第三次,赵芸心里依然没那种所谓的爱情的感觉。因为没期待,倒也没失望。她总是说服自己,既然以结婚为目的,那些花哨的仪式和表达,没有就没有吧。一份平常而平淡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

对方一直不冷不热,不好不坏,赵芸心里郁闷了几天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过了好些天,对方提议看个电影。赵芸心里雀跃了一会儿,遵照郭睿的指点,稍微修饰了一下,妆容略浓,考虑到对方的身高,只穿个小方跟皮鞋,长发不再束起,披上显得柔媚,喷了香水,穿束身内衣。

男人果然如郭睿所说乃视觉动物,尤其女性的修饰不仅仅赏心悦目,对男人来说这是女性表示出驯服和迎合,激发出他们的自信和怜爱。

杨伟明买的是速度与激情7,当主题曲响起,小影厅里寂静无声,感动与心动在激越又柔情的旋律中被引至高潮,再一个高潮。赵芸的手被摸索过来的大手包住攥住揉搓,她的眼睛在迪塞尔和保罗的身体上挪不开,心里被捏的一阵阵暖流荡啊荡,漾啊漾的,好久好久,浑身都要被抓的突破基础体温时,灯光突然亮起,他俩只得站起来跟着人群往外走。

两个人都有点初次触摸过后的局促,相跟着人潮在马路上游荡,经过一条窄巷子时,杨伟明扯住她胳膊往暗处走,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身子不听使唤地软了,随即被按在墙上,一张嘴明目张胆地盖住了她的。行人稀稀拉拉走着,看到他们俩在壁咚,错开二步走那一边,他们俩顶着路灯从嘴唇吻起,一点一点深入,礼尚往来地交换着舌尖与舌根,反复品咂,来来回回地。待口腔这里彻底臣服,他试探着把手放她腰上,摸索一会儿用指尖撩起她的乔其纱上衣,她心里后悔应该穿连衣裙,以免进展太快,嘴巴腾不出空来拒绝,昏头昏脑地,身子不由自主投了降。

他摸了几把,含着她的舌头含含糊糊地讲了句:“比看起来小了点。”她娇嗔地挺起上身抗议,他吐出她的舌安慰:“大小正好,正合适。”

赵芸的理智和头脑早被荷尔蒙收买,一点气节都没有,立刻就接受了这种毫无诚意的安抚,随即逆来顺受着,半迎半拒着,上半身的武器柔软又敏感,明明是想挺起胸膛抵抗侵略的,对方看成是送过来求蹂躏,索性两只手一边一个抓起按住捏几下再揉几下。

两个人的体力耗尽,体温降了一度,杨伟明收了手,没事人一样揣在裤兜里看着赵芸低着头红着脸伸手进去整理束身内衣。

“下次别穿这个,真费劲。”
赵芸想说句什么,她嘴笨,没合适的话就不作声,心里又一次略微咯噔一下子。

杨伟明要送她回家,她拒绝的,说方向相反,何必折腾,早点休息吧。杨伟明坚持,她心里喜欢,又言不由衷地客气两句,看他继续跟着她走,只好罢了。

非要送她进门,她只好招呼一句:“那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杨伟明惊讶道:“你够奢侈的,一个人租了单居。”
“我自己的房子。”
她不习惯说谎。又觉得说这些说早了,她补了一句:“月供比房租多多了呢。”
“那不一样。这是给自己存钱。”

赵芸想问他是租的房子还是买的,到底忍住了。只是亲吻了一次,还没资格问吧。再说,万一他没房子,岂不是尴尬。杨伟明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有自己的房子,深色里有股肃然起敬,和前几次没有过的谦和温柔。

为掩饰她的多心,她特意做出对他住什么地方没兴趣的样子和他聊了聊籍贯,说她知道南阳是出诸葛亮的地方,人杰地灵。杨伟明说,湖北人都是九头鸟,我怎么只看到一只头?说完,搬过她的脑袋又埋下头吸吮一番,还想继续得寸进尺的,赵芸很坚决地推开了,催着他早点回去,都是打工人,睡太晚受不了。

这一路上,杨伟明一直给她发信息闲扯,夹杂着讲了几句我喜欢你,感觉爱上了你等等。她觉得进展太快,自己没空想爱不爱的问题,没正面回答他。

俩人自此后,从早到晚微信聊个不停。

几天之后,她被逼问着回答感受,说出:“我也喜欢你。”他过了一会儿告诉她,已经退了租,30号搬到她家,他没什么东西,自己过来就行。

赵芸吓了一跳,下意识联想到前几天的湿吻,意犹未尽最是念念不忘,身体立刻就起了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肉体的颤栗消退后,她回过味来了,想着俩人不过是摸过胸脯的交情,一下子就跨越到睡在一起,还是每天吃睡在一起,这步子是不是太快了点?同居难道不应该先商量一下吗?或者是交往一段时间,感情升温到考虑结婚才同居试一试,怎么还有刚刚谈几天就发展到同居的?甚至没问她是否同意。

赵芸难免烦闷起来。

感情也没好到心照不宣,怎么能擅自作主?

这份通知的另外一个信息也让她不舒服,和她同年,同等学历的男人,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还在群租房里混?

不用问,他家里前几年没支援他买房子,家庭条件可能比她家还差。也有一些人觉得北京房子太贵,不值,攒了钱先在老家省会或者地级城市买,结婚后把家安在老家,两个人一起在这里租房子,一起供老家的房子,压力小得多。

一想到她将来的家在南阳,或者郑州,她更是彷徨无措。那么远,一个人都不认识,和这样一个男人回他的老家?

当初她父母也说过何不如就在老家买。一个女孩子不必买婚房,非要买就给自己买个娘家,贷款压力小,还能买大一点,将来他们过来帮忙带孙子有地方住。

郭睿不以为然,问她,你将来会回去吗?你一年能住几天?在北京一直给房东付房租养人家的房子吗?

这一问,她才做了决定。她的积蓄,给父母写了借条拿到的钱,加上郭睿借的六万,在五环地铁边买了个最小户型。

赵芸空窗好几年了,相亲网站上愿意见她的不是离异就是五十左右的,见过几个人,她还没说什么,对方先没了下文。

她假装在忙,没立刻回复。

转头就找郭睿问计。郭睿听完她的叙述,啧啧几声,赵芸问她怎么了?郭睿叹气:“我直觉上,这个人配不上你。何必向下兼容?”

赵芸恨嫁恨的早就节节败退,她又替杨伟明说话,说他们同岁,她遇到的不是比她小好几岁让她特有压力就是比她大八岁十岁,怎么想怎么别扭。快五十岁的男人,秃顶的,肚子硕大的,离异的,多年单身孤僻冷淡的,还有直接告诉她那方面不会给你惊喜的,比较起来,杨伟明除了经济条件差点,其他方面还过得去。

如今,有点钱的男人拽的二五八万似的,28岁以上的一概不见,25岁以下的热烈求见,她填表年龄34岁,过几个月就是35了,离异的都比她热门,如今离婚的女人很受欢迎,都知道一旦决定再婚,女人的锋芒和刺痛痛变成了理解包容和体贴,比她这种没经历过男人调教的不知道好多少。

郭睿又叹口气:“对,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呢?反正你也不算是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多睡几个男人省得以后没机会。不睡怎么知道合用不合用。”

赵芸啐她:“就知道睡睡睡。”

她努力地说服自己,再三说服自己,在临下班时,发过去一个字:“哦”。

真的答应了,心里又是七上八下的,既忐忑又期盼,或许对方嫌她态度冷淡不搬了呢?

那边没在意她的冷淡,照例在临睡前扒拉来几个庸俗段子发给她算是晚安。

她想,郭睿遇到这种情景一定会大声地,坚定地说:“No,不行,我不要臭男人住在我家。”但是郭睿对她说:“试试吧,给自己一次机会。”

郭睿前些年骄傲地不得了,等闲人不敢追她,她挑个男朋友,要相貌要身材,要人家有趣,还要对她好,肯听她差遣,又得学历好,职业高尚,符合她要求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尽管很难遇到,她也没多少空窗期。

这个世界,好像永远是富者越富,贫者越穷。男人们也都是热衷于锦上添花,哪里有人专门拣雨打风吹凋零的残花。

何况赵芸相貌平平,不谙打扮化妆,穿的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平价款,没闲钱做指甲做睫毛做韩式半永久眉,自己没车子,公司也不是世界五百强,京城里起码几百万她这样的女孩子,最少有一百万从20岁到50岁的女人目光炯炯地扫雷一般地排查未婚男人。

她连残花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在背阴处贫瘠的坑洼处都能大片大片蔓生的玉簪花。

大都市里的男人本来就不多,他们知道自己属于限量版,而女人们的数量则大量积压,尽可以从容地广泛地择选。

即使郭睿这样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学历家世财力样样一等一的女人,过了三十岁还在挑桃子,越挑越没好桃子,一大筐烂桃子臭李子倒不挑剔她。

等郭睿33岁时,她嘴上说着宁缺毋滥,身体很诚实,从前看都不会看的男人,不是实在下不了嘴亲,她可能也就嫁了。

很多很多男人,知道她住万国城,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跪下求婚的。

如今早就不比从前,世风不同往日。

有两个男人当着郭睿的面舔着脸说:“我就喜欢女人比我有钱,我不介意的,这是我的荣幸。”

还有一个男人登堂入室几次,问郭睿:“我去你爸公司吧,早晚都要过去帮忙的。”

早几年,郭睿不会劝赵芸试试,她会用她小巧的鼻子哼一声:“别,才不跟那种人浪费时间。怎么样也要找个有房子的吧。不是你贪财,这是男人能力的体现,要不然以后怎么养家糊口,生了孩子你不能工作的两年你们吃什么?”

赵芸认识郭睿十几年,总在偷偷观察她怎么做,无关紧要的几个地方学到三四分,大事面前,她依然是没出息的赵芸,当不了飒爽的郭睿。

郭睿就是放下身段再将就,她能遇到的男人也不是赵芸可以想的。她们俩一出生就一个在罗马,一个在巴拿马。

住万国城的郭睿和住景和园的赵芸不过是大学时交汇过几年,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俩人,看不见的起点在毕业后又把她们俩带入不通的轨道。大部分时候,努力固然有用,真正决定赛道甚至比赛规格的并不是同一个学校和同一个专业。

赵芸服气的。



毕业十年后,她终于认识到她和郭睿的差距是气质和态度。而气质和对待人与事的态度是她父母自小的环境培养出来的,大北京这个地方蕴藏丰富的资源喂养出来的。

要不是时代红利,她这样的小镇做题家最好的结果可能是在家乡中学里教书,一辈子走不出那座城,看不到北方的天空。

小时候的筒子楼,大学时的集体宿舍,毕业后的群租房。她这辈子拥有的第一份财产就是她五十几平米的小公寓。

自己拼尽全力获得的这一点点容身空间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内在本质胜过万国城公寓。

如果她是郭睿,她不一定比她现在差。想通了这一点,她对郭睿的感情净化了也升华了,再也没有那份复杂的嫉妒不平和自卑。

她曾经憧憬过,从这里嫁出去,小公寓算是她的嫁妆,也是她自己的娘家,总之是她自己的,一个人的。在这个小屋里,每一样小东西都是她精挑细选很久才买的,都不贵,但都是自己看着欢喜的。

杨伟明胡乱把两个破箱子堆到她的衣柜顶上,把几双臭鞋子塞进沙发底下,伸手找她拿钥匙。

她看看沙发上乱扔着的衣物电脑和随便扔在门口的拖鞋凉鞋,在私密空间见面的羞怯和紧张之外又添了点担忧,这令她的心情像打翻了整个调料柜,身体里荷尔蒙的暗涌消失了一大半,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了第一个夜晚特意买了套内衣。白花了五六百块。

杨伟明大概终于发现赵芸对他的到来不太激动,拿到钥匙后很刻意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啊。”
赵芸立刻不好意思了,努力组织出一个笑脸:“客气什么。”

大概是28岁开始吧,她嘴上说这辈子遇到合适的就结婚,遇不到继续单身,其实心里很急。想有个男人被她念叨老公这样老公那样,想生个孩子,给自己在这个城市生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名正言顺地发胖变老,和别人一样,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很想要一次热烈的追求,真诚的爱慕,哪怕就一句“我爱你”,一次凝视,她会回报更浓烈的感情。

一着急,看人的眼光难免差了,要求一降再降。曾经想,一定要一次心动的感觉,要对她多好多好,希望是个高个儿,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口。笑起来像宋承宪或者宋仲基,偶尔也有这种春梦。

后来,只要对方四肢健全、有份工作、男的,都可以考虑。

杨伟明个子不高,据他说是170公分,赵芸目测,和她的162公分没太多差距。

有工作。说是一个山东老板办的没有一个韩国人的韩国泡菜公司,泡菜袋子上除了泡菜二字是中文,其他都是韩语,对外要说老板是首尔人。他跑超市也跑批发市场,有时候说我开车什么的,听起来像是有车一族,后来才知道是公司送货兼跑业务用的一辆面包车。

杨伟明和她的初夜很平淡。平常到赵芸不敢失望。

她不确定是否普通人的日常就是这个样子的。

曾经以为的、幻想过的,只是电影里的表演,小说文字制造出来的虚幻。

那一天,杨伟明请她去小区旁边的商业街吃黄焖鸡,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微微笑笑,没说话。初夜,俩人坐在昏暗的小店里,油腻腻的桌子上放一壶醋,一罐辣椒油,一次性筷子和纸巾筒,后厨出来大喊一声“两份黄焖鸡饭好了”,杨伟明殷勤地去端了过来,给她拿筷子纸巾,问她要不要辣子。

饭后,俩人在小区附近的街道上走了一圈,算是熟悉环境。路过一家西饼屋,赵芸说她要去买点面包做早餐,杨伟明拉住她:“不用,我早上都是下面条。”

赵芸愣了一下,说:“我家没挂面。我早上一般都是出门买了直接去地铁站。”杨伟明把手揣在短裤口袋里,鄙夷地看了看西饼屋:“我才不吃这个。有面粉吗?我自己做疙瘩汤吃。”

“也没有面粉。我不会做面食。都是在超市里买现成的。”
杨伟明一边往家走一边说:“没事,你不用管我。我找到什么就煮点什么吃。”

到家后,赵芸谦让道:“你先洗。”

单居房只有半堵墙隔开卧室和起居室,餐厅客厅一共只有巴掌大,两人座沙发前一只小小的茶几,身后是一个书架,旁边一张小餐桌,两只平日里可以折叠收起来的椅子,吃饭时打开,和沙发之间就没有走人的空隙了。厨房很小,水槽和炉灶之间只能放一个小菜板,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浴室也小,马桶边就是浴室玻璃隔断,洗手台对面的迷你滚筒洗衣机上面做的事到顶的柜子,迷你小洗手台下也是柜子,就连镜子的后面都是可以放好几层牙具肥皂化妆品的柜子。

螺蛳壳里做道场。五十几平米的电梯公寓,所有的空间都利用到,所有的需求都要考虑到。瓷砖和木地板都是她去建材市场自己扛回来的,她反复计算测量,走遍整个市场寻找最佳性价比,拣了很多尾货,翻看参考了无数网页。

杨伟明沐浴出来,下身穿好了牛仔短裤,上身赤裸,脖子上搭着她粉红色的浴巾,有点害羞似的,没话找话似的:“我弯腰擦腿,一撅屁股,前面顶着洗手盆,后面贴着洗衣机了。幸亏我没有一米八。”

屋里灯光昏暗,外面的路灯反射进来,五彩缤纷的,没让人看到她的囧透的脸。

她在浴室里穿戴整齐才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房子小,她买的是一匹的空调,安装在卧室。夏天,两个人的热量发散的比一匹马力要快一点,她的汗冒了出来,一忽儿就洇湿了白色T恤的半圆领口。

沙发太小了,她侧过身体坐在最外侧,和男人的身体依然只有一只手的距离。杨伟明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扶手上揉捏了一会儿,拖着她的手往床上去了。

他办完事就背过身子,几乎是立刻,先是微微的鼻鼾,然后逐渐地变成稳定音量的呼噜呼噜呼噜。

她睡不着,迷迷糊糊躺到半夜,鼓起勇气轻轻推了下他的脑袋,鼾声小了点,她借着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光,轻轻爬下床。

深夜,万籁俱寂,空间和时间仿佛凝滞,月光和夜灯把她包裹在温柔的光晕中,也给她的新生活罩上了一层浪漫的霓虹灯。恍惚之中,这一切变得美好了点,浪漫了点。

她很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撩水的声音却意想不到的清脆清晰。她快快地洗了洗下身,打湿毛巾,擦拭全身,不由自主想起几个小时前的运动,身体条件反射似的颤栗了几下,这一次终于体会到肉体的快感。只是为什么反刍也有反应,她就不太懂了。

等她回到床上,杨伟明翻了个身,手脚伸展,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床。她犹豫半天,轻轻地推开他的腿,他的胳膊,腾出刚够躺下的三分之一领地。

他们俩都是996社畜,大部分时候各自解决三餐,周末都不加班的时候,杨伟明喜欢给她讲什么什么菜如何如何好吃,看她愣是不开窍,戳戳她的身子逗她:“我就知道你会是贤妻良母。你去买菜吧,买只蹄膀红烧,带皮带骨的肉吃起来才过瘾。”

赵芸很少在家做菜。湖北人擅长煮汤。小厨房里炖一锅排骨莲藕汤,排骨海带腐竹,或者煲半只鸡,加上豆腐青菜,美味又简单。

她用一只单身族电饭煲,五花肉排骨或者鸡块煎到半熟上色后放在生米上焖,一只汤煲一锅米饭,周末吃一天。

杨伟明搬进来后,汤煲和电饭煲还能凑合用,她又添了大二号的煎锅和炒锅。除了周末,平日里,每天下班时间就会问她:“今天加班吗?”如果她说“可能只加一个小时”,那边就会发个笑脸过来:“好,我回家吃饭。”

好多天后,杨伟明假装用开玩笑的口气严肃地说:“你真奢侈。五支口红,你才一张嘴。”说完可能有点后悔,夸张地摇头:“你们女人啊都一个样”。就像他经历过好多女人。

赵芸要面子,她没说其中三支还是郭睿给她的。公司里女同事说起来个个都有十几支口红。她心里说:“别说没给我买过口红,下班回家一根菜都没带回来过。”

杨伟明经常拿韩国泡菜回来,教她做五花肉炒泡菜、泡菜海鲜饼、泡菜汤、泡菜炒饭,她叫他别再拿泡菜,他说,超市里250克的这种包装卖12块钱,比肉都贵。

郭睿经常教育她,女人要会花钱,也要舍得花钱。越省钱男人越看不起你。

赵芸听进去了。她懂,这是现代城市女性的基本功。要会赚钱,也得会花钱。

她知道没有过人的才能和才华,只够在这个城市自给自足。重点是这个看颜值的世界,她并没有这个天然的武装。

她对男朋友和未来婚姻的期待只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她从来没有异想天开的白日梦,也没憧憬过霸道总裁或白马王子。要求和期待一再降低,她给郭睿说:“我就想,他能齐心协力和我过日子就行了。”

郭睿是郭睿,赵芸说,我一个外地人,拿什么和她比?

从她怯生生地推开大学宿舍门,在最后一个上铺安顿好家里给她准备的碎花被褥,看着下铺成套的纯淡紫色绣花被套床单枕头和深紫色床围帘子和贴着墙摆放的一排窄窄的白色书架上成套的进口护肤品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城市给她带来的冲击。

郭睿是个待人客气的北京土著姑娘,不是大大咧咧的傻大姐式,是不会斤斤计较的大气和大方。赵芸自小生活在随时警惕被人占了便宜兼随时准备占点什么小便宜的小市民圈子,高中三年拼成皮包骨头才跳进龙门,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心目中首都人民应该有的样子,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北京。

赵芸性子柔和,同学们对她都和气。所有的同学里,她一直和郭睿最好。一是俩人上下铺,日久情深,二是郭睿豪爽大气,赵芸温柔体贴,俩人之间钱包手机会扔给对方保管。

郭睿的朋友三教九流的,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数不清。而赵芸则相反,诺大的北京城,这么多年,赵芸的好朋友依然只有郭睿。郭睿自信里有点小霸道,娇憨中带着义气,她自觉有义务罩着她、提点她,总担心她受人欺负。

听说赵芸和一个男人同居,郭睿就要请吃饭。

在昆仑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郭睿的日常虽然和赵芸差别巨大,她说自己在北京顶多就算个上中产,低调中偶尔露出京城人没有危机感匮乏感的洒脱。她订的是昆仑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不奢侈,也不是平民消费,不会让对方觉得她炫富,适度表达了她作为女方代表的重视和矜持。赵芸的历任男朋友都这个待遇。

说是历任,赵芸大学时和一个男同学有过几个月的若离若即,然后不了了之,毕业后和老乡介绍的老乡谈过大半年,加上杨伟明,也不过第三个。

男同学和郭睿比和赵芸熟,一起吃了几顿饭,他们俩聊的比他们俩多。后来郭睿气的骂人:“去他奶奶的,我再也不理他了,我成什么人了,被人说我撬了好朋友的男朋友,我比窦娥还冤。我根本没那个意思。他对我表白就是陷我于不义,太他妈的不地道。”赵芸没说话,背着身子假装睡觉,眼睛哭肿了,不好意思去上课,郭睿去给老师讲她发烧四十度不能来。

有好事者说:“她仗着自己条件好,连你的男朋友都挖墙脚。”

赵芸不喜欢听,她知道班里这些女同学看不惯郭睿一副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嫉妒她花钱大手大脚,眼红周末有车子来接她回家。她们也暗自嫉妒郭睿对赵芸好。平日里无中生有都要说郭睿为富不仁、仗势欺人,有这个机会哪里肯放过。

她们怎么讲她都不做声,讲几次就没意思了。

郭睿辗转听说了几个人背后挑拨离间,她没问过赵芸。赵芸也从未说起过。她们俩和从前一样同进同出,整天在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同去图书馆自习。

赵芸心里感激郭睿给她讲那个男同学一边和她暧昧,一边找机会对郭睿表白,要不然她会继续傻乎乎地自作多情。




前几年,她一开始很喜欢老乡的同学,他们俩一个在南城一个在北城,总是约在中心点见面,那个人的热度一直不太高,也不算太低,赵芸矜持,对方没注意到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汹涌澎湃的爱恋。慢慢的,赵芸过了昏头阶段,再看老乡的同学总算客观起来。

那人特能聊,把特能聊的郭睿聊的没机会说话。老乡的同学给赵芸说,你同学特漂亮,看起来特有钱,你知道她的包多少钱?不知道她穿的什么牌子。她傍上了大款吧?
”她妈是局长,她爸是董事长,她傍什么大款?”
“人家自己的收入也买得起包。”
她不喜欢男人们评价女人的口气。老乡的同学第一次见识到她的脾气,笑着说:“你们俩不是同性恋吧,看你紧张的,我就是随口说说。”
赵芸也不喜欢男人这样评价女人之间的友谊。

但她脾气好,只是不做声。

老乡的同学一拍脑袋:“喂,改天我请她吃个饭,你帮我约一下。以后咱用得着。”
他要赵芸给他推郭睿的微信名片,赵芸说,我问问郭睿吧,她同意了我再推。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不推名片,她说郭睿不喜欢别人加她。老乡的同学不悦,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心眼小,她是你同学,我咋会对她动什么心思。再说了,我根本不喜欢她那种类型,我才不伺候大小姐。”

她很反感“用得着”这个词。中国文化里最不堪的莫过于把人分成用得着用不着。她不想给自己最好的朋友脸上贴“有用”这个标签,也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因为有用而巴结郭睿。

老乡的同学误以为她吃醋更让她心里一梗,不愿意越解释越说不清,听到他说不喜欢郭睿这种女人,她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不再说话。

她知道郭睿不在乎被用一下,但她很介意。

赵芸很失望,有一种深深的幻灭。

原来,无论亲情还是爱情都如此功利,到底是为什么?郭睿父母对她毫无要求,什么都随她,只要她高兴。她的男朋友们也没听说谁觊觎她父母的权势金钱。因为她什么都有,遇到的人自然什么都有。是不是我出身平民之家,只能遇到这样的人,越贫穷越奸诈狡猾势利吗?

郭睿曾经故意在打饭时多要一份菜,又说吃不完浪费,非要拨到赵芸碗里一半。赵芸一开始没看出来她的用心,后来觉察到她总是买最贵的菜分给她是一种变相救济,再也不肯要。因为那件事俩人闹了一阵子不愉快。后来,赵芸给郭睿写了封长信,讲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她没有困难到吃不起饭,只不过家里不宽裕,她想省点钱出来买衣服化妆品,郭睿刻意到同宿舍的人说她天天拣剩饭,她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郭睿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好心或许让别人难堪和难过。

赵芸后来也让步了。郭睿不要的东西她才挑拣,除了生日,决不肯收特意买的礼物。

那个人自从知道郭睿她爸是董事长之后,每次见面都会给赵芸送花,送围巾,然后要赵芸叫郭睿出来吃饭。

自己惨到靠同学才能钓到个男人吗?如果他发现郭睿不再有利用价值之后呢?

赵芸对老乡的同学说,郭睿这个人很绝的,吃喝玩乐可以,谁找她帮忙办事一概没戏,我不想去碰钉子。那个人不信,说郭睿看起来挺好的,他求的是小事,请郭睿带着他去一下她妈办公室,剩下的他自己说。赵芸惊讶地说:“我们俩认识十几年了,我都没见过她妈。带着你去见?凭什么?为什么?”

老乡的同学再也没给赵芸打过电话,一次都没有,连一句交代都没有。赵芸也没主动找过他。两个人就这样无疾而终。

好几个月后,郭睿知道她又恢复了空窗,也没问为什么分手,一如既往地贫嘴:“走,咱去庆祝一下你依然拥有睡男人的机会。”

她们去了九龙山庄泡户外温泉,漂在水里的铁皮托盘上的温灸器煮着一壶话梅绍兴黄酒,被请客的人才喝了二小杯就晕晕乎乎的,请客的人自己美滋滋的叫了第二壶才尽兴。

赵芸没告诉郭睿,老乡的同学听说她父母早年下岗脸色就变了。她也很介意那个人每次都直奔主题,解决完立刻站起来,再也不碰她一下,有一次她情绪上来,笑着往他身上靠,他像躲避麻风病人似的突然跳开。

有些事,即使最最最好的朋友,她也不愿说。郭睿遇到的男人都很优秀,对她的好花样百出。

那时候,她绝望地想,为什么我连找个平凡的普通的正常的男人都找不到?为什么?

赵芸内心很感激杨伟明,在她35岁的时候出现,带来了开启平凡朴素婚姻生活的机会。

所以,她看到杨伟明各种不堪的品性时总是想办法说服自己:他的抠门算是节约,他或许攒了不少钱,也许男人要买房子,一分钱都要省。鸡贼也算是吧,毕竟买房子养家的男人中年后都活成了这样,这算是顾家。谎话连篇不怪他,这个社会太复杂,男人在外面混没办法,实在的实诚都被人骗的裤子都买不起了。他邋遢懒惰,男人嘛,都那样,慢慢改,他自私贪吃,算是男人的本性,哪个男人不是这样?

有时候上班时开小差,赵芸想着想着就冒了冷汗:努力了这么久,想摆脱家乡的那些庸俗又自我的男人们,到头来在北京还是嫁了这样一种人物,终究又跳进污水坑里,读了大学,到了北京,依然过那种日子,这是为什么?


(未完待续)


小说:冰冻的卵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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