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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茶

编辑｜渡十娘 Eric.T

“越狱”童年

陈茶

牛儿两岁半的那个夏天，我决定将他送出去上半天的托儿班。他那时还不会英文，仍戴着尿布。第一天将他放到学校里，我一脱手，就见到他嘴一瘪，哭了起来。哭不要紧，要紧的是他那六神无主，被陌生世界袭击后感受到绝望而悲伤的眼神。我转身出去，眼泪也要下来了。站在停车场里，感觉满耳是他的哭声。我想折回去再看看能怎么安慰他。我不能想像，生活是这样轮回的——那个夜里，我在电邮里对朋友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了父亲跟我讲的，我被送去单位托儿所的第一天。父亲讲，那时学院的托儿所就在我们宿舍后面的平房里。我对那完全没有记忆。等我有记忆时，那里已是学院的附小，后来又扩成到了附中，我的中小学教育，就是在那儿完成的。这是后话。

父亲说，他听到了我的哭声。我一直在哭。其实那校舍跟我家里的楼区还是有距离的。我的哭声肯定不是在远处就能听到的。父亲是知道我第一天被送去后就一直哭，不放心，自己寻去托儿所看我。他说他拿了个橙子去的。果然见我躺在小床上哭，他跟阿姨讲，请她把橙子拿去给我，那样我会安静下来。阿姨说不可以的，最好家里人不要出现，这样小孩子就能尽快适应。

这个故事是父亲亲口讲过的。他就说的是他听出了我的哭声，所以拿了橙子去看我。

那天，我站在儿子幼儿园的停车场里抹了泪。原来人生是这样轮回的，我感伤的是这个。

牛儿其实比我儿时幸运多了。他每天只上托儿所三小时，上午八点去，到11点就可以回家了。我可是一步就进入了漫长的被托儿所管制的童年。大概哭了几天，就认了。从此基本上是在学院托儿所度过的学前时代。

我有记忆之后，学院的托儿所已经搬到靠学院大门的运动场边上。那是个独立的方形布局的小园区，我不想用“监狱”那样的形容词，但确实就是那种格局。大门进去就是个大天井，那是给小孩子玩的地方，天井中央有个防空建筑——这个很要紧。我们在广西南宁，我刚懂事，就知道了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正在越南狂轰滥炸，随时会过来。美国飞机从中越边境飞到南宁，只需要十分钟，所以防空洞是必须的。那个防空洞有点像雕堡，四周有台阶上去，给我们小孩子爬上爬下玩。我印像最深的，是我们一早坐在那顶上看日出，听阿姨讲东方红，太阳升——太阳是怎么升的，东方怎么就红了。嗯。乌拉！

我们都叫幼师们为“阿姨” 。我们小孩子的寝室在内园的左边一排。与大门相对的回形短边，是厨房，厕所和澡房。右边是二进的，一部份是小教室，一部份是员工们的宿舍。

入托的都是学院教职工的孩子，所以我的发小，真是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混在一起的。

那时是文革中，虽然大学停课了，但大人都特别忙的样子，下乡，劳动，开会，游行，在家的时间很少，孩子们基本都扔在托儿所全托。托儿费应该很便宜。虽然那年头在家里也没啥好玩的，按说在托儿所小伙伴还多，但我却老想回家，大概是因为在这里不自由，什么时候吃，吃什么，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玩，洗澡，上课，都有规定时间，小孩子不喜欢。

托儿所时代的表情

伙食如何已不太有印象，但记得最好吃的是油炸锅巴。我后来就从小伙伴那儿，知道了可以潜入厨房偷吃锅巴。那个厨房是没门的，因为通厕所和澡房方向，拐入很容易。我就也开始去偷吃锅巴了。那是厨房师傅从一个很大的煮饭锅里铲出的锅巴，用油炸好，搁在大簸箕里，下午给我们当课间零食，非常香脆。我偷吃得很爽，其他小伙伴也一样，后来传出有小朋友因偷吃锅巴磕伤脑门的事故，这种小偷小摸行为就暴露了，锅巴当然就再也偷吃不到了。

很快，小伙伴又有了新花招——开始逃逸，不时有几个会消失一夜什么的，原来是偷跑回家去了。平时我们都是周六晚被接回家，周一一早又给送来。一周六天的被管制的生活实在难熬，我开始打听细节。要好的小伙伴将我带往厨房，我们假装上厕所，看厨房没人，小伙伴将我领到锅台边的大窗口，从那儿看出去，是学院的鱼塘和实验田，边上有田埂，一直通往院里的露天电影场后面，过了电影场，一路往前跑，过学院中心区，往西就是家属区了。这我懂。就是从这里跳出去——她指指窗台。

我的“越狱”生活从此拉开序幕！

 逃，我逃，我逃，逃，逃

第一次从窗口翻出去时，还是摔了的。但那种奔向自由的狂喜，让疼痛根本不在话下，跟着小伙伴穿过田埂小道，一路跑跑跑。没想到，刚跑到家里楼下，骑车追来的阿姨已等在那里。我母亲塞了点吃给我，训斥之后，让我跟阿姨回去。后来有时则是留下吃点东西，母亲骑车送我回去。

在“越狱”的路上，最爱在水塔脚下玩耍

自从学会了这招，我越狱的频率越来越高，翻窗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一路也知道了观察动静，东躲西藏。在冬青丛中，布告栏后偷偷看到骑车猛赶去逮人的阿姨，还得意不已。终于，我母亲偶尔收留我在家过夜了，这是要跟来找我的阿姨讲好的。印象很深的是有个夜晚，母亲在昏暗的澡房帮我洗澡，一边动员我不要再逃了，大人都特别忙，要劳动要开会，累坏了。那天夜晚，母亲给我一个特别漂亮的珠珠糖棒——红蓝黄绿白的各色小珠珠糖，塞在一个透明的窄长包装袋里，两头扎起，这是那个时代罕见的玩艺，我爱不释手，久久不舍得打开，母亲再提什么要求，立刻答应。第二天一早，当然就被送回了托儿所。

有时还顺便爬爬塘边的大榕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托儿所不久就改建了厨房的窗口，让越狱成了不可能。我们又去试厕所的窗口。那窗太小不说，翻出去离地面太高，都怕。这样，我短暂的越狱生涯就此告终。

上小学前最后的暑假到来。母亲将我接出来，一起去学院的食堂吃饭。她拿着我简单的行装，告诉我已经幼儿园毕业，暑假过了就是小学生了。那不用全托了？我问。母亲说，是啊。那天天住家里了？我再次要她肯定。她说是啊。我开心地哈哈笑，那天让母亲加了菜，是扣肉。

我前些年回去幼儿园旧址看过，一切都缩得那么小了，真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眼下学院的幼儿园成了广西贵族幼儿园名校，据说费用昂贵，一位难求。我读过的附中也摇身一变，晋身广西著名高中，入学门槛高得吓人。混了大半辈子，终于跟名校沾上了点边，想想，这笔要写出来。

到了现在，我儿时的幼儿园旧址好像给扒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经的存在，以及我从她那儿体会过的快乐，特别是越狱的刺激带给我的启示，终身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