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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宝有约|庄初升:初心不改,保护传承闽粤客方言文化(之一)

本宝班 语宝 2022-04-24






庄初升,福建平和人,文学博士,现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执行主任,兼任全国汉语方言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语言学会历史语言学分会常务理事、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方言学,对客、闽、粤方言及粤北土话音韵有较深入的研究。著有《粤北土话音韵研究》《19世纪香港新界的客家方言》《广州方言民俗图典》《广东连南石蛤塘土话》等,主编《濒危汉语方言研究》《客家方言调查研究:第十二届客家方言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等。


庄初升教授

Q

庄老师,您好!您的著作《广东连南石蛤塘土话》入选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濒危语言志第一辑,书中收录了连南石蛤塘土话的大量语料及其音像材料。您对这个点的调查持续了20年的时间,其中都有哪些令人难忘的经历?

庄初升:我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师从李如龙先生读研究生,开始从事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迄今调查过的方言点可以用“数不胜数”这四个字来形容。有的方言点调查的时间长,也发表了相关的成果,自然印象比较深刻;有的方言点浅尝辄止,其语言特点大部分已经想不起来了。在2005年招收研究生之前,我调查的方言基本上限于客、闽、粤和粤北土话。特别是2008年开始招收博士生之后,为了指导学生进行论文选题和写作,我调查的范围扩展到江西、湖南甚至北方多个使用官话的省区。在我调查过的众多方言点中,广东省连南瑶族自治县石蛤塘土话是调查时间最长、调查体量最大的一个方言点。我1999年第一次去这个方言点调查,距今已经二十来年了,可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我的主要发音人廖盛情老先生。第一次见廖先生,他住在村口路边的一个杂货铺——一间只有十来平米的泥瓦房。那时候廖先生七十出头,已经有点驼背,现在九十几岁,变得更加驼背了,不过依然是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谈吐自如。2008年7月中旬正值盛夏,我带领中山大学中文系的硕士生岳嫣嫣、张凌、谭汉玲、孙希艳、冯雅玲从广州出发,到石蛤塘进行第三次调查。这次调查为期超过一周,每天清早我和学生分乘两部“三脚鸡”(电动三轮车)到村里找廖盛情先生记音,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桌子还是那张桌子,一切好像都那么熟悉。期间几位硕士生还顶着烈日,就石蛤塘语言生活问题对村民进行直接访谈、跟踪记录和隐匿观察,搜集到了20多户家庭用语选择的个案材料。这几天我们中午吃自带的干粮,傍晚再一起走路回到县城的宾馆。傍晚的乡村小路上凉风习习、炊烟袅袅、稻香飘飘,看到夕阳西下的山野景色和美丽、宁静的田园风光,连续工作一个白天的劳累仿佛一下子都不见了。应该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研究生到石蛤塘调查,而且每天都要走好多路,所以印象特别深刻。2015年石蛤塘土话列入语保濒危方言调查项目以后,廖盛情先生因为“超龄”,就退居成为我们调查的顾问,我们另外聘请廖观所先生和廖盛情先生的女儿廖秀莲老师分别作为我们的“老男”和“老女”发音人。廖观所先生是个地道的农民,认识的植物特别多,多次带我们到石蛤塘村周围的树林、田间、地头和水边去察看各种植物,并逐一介绍其食用或药用功效以及当地的名称。当地超过一半的植物是我所不熟悉的,我就用“花伴侣”的手机APP来帮助识别其学名。“花伴侣”有时也会识别错误,我就通过查找网上的一些植物图志来确定其学名。这种调查真是名副其实的田野工作。石蛤塘村的村民大部分姓廖,语言能力都特别强,这也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就说廖盛情先生吧,他除了熟练掌握石蛤塘土话,还说一口流利的连南客家话和广州话,只是他的广州话略带有“四会声”的腔调。石蛤塘村离瑶族村寨不远,经常有瑶胞到廖先生的杂货铺买东西,所以廖先生还能听懂和简单使用瑶语。

Q

您曾提出将濒危汉语方言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请问可从哪些方面推动这项工作?

庄初升:通常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以下方面:口头传统和表现形式,包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媒介的语言;表演艺术;社会实践、仪式、节庆活动;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传统手工艺。尽管《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等都明确地把语言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畴,近几十年国际社会也一直在强调语言多样性与文化多元化的关系,但是在一般的情况下,更多人还是倾向于把语言看作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媒介,而不是看作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身,这与语言既是交际工具,又是思维工具和文化载体的复杂社会属性有关。语言在时空上无时不在、无所不在,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属性毋庸置疑,这在国际国内都已经达成一致的意见。我们认为,语言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否要列入代表作(代表性项目)名录,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说一般的语言因为数量众多、生态健康而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一一列入名录,那么濒危语言则应该另当别论,特别是那些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的濒危语言,例如满语、土家语、畲语等。对于方言区的人民来说濒危汉语方言其实就是濒危语言,有关濒危语言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认识,完全适用于濒危汉语方言,即当前各种各样的濒危汉语方言亟待列入各级非遗名录,使保护工作有章可循,真正落到实处以濒危汉语方言作为媒介的口头文化传统丰富多彩,有不少已经列入了各级非遗名录,如广东省东莞市列入国家级或省级非遗名录的口头文化传统就有木鱼歌、凤岗客家山歌和沙田咸水歌等,社会各界应该明确认识到没有东莞话、凤岗客家话以及沙田疍家话,这些非遗就会黯然失色甚至徒有其名。实际上,在广州话及普通话的双重影响下,东莞各类本土方言都处于濒危状态。当前应该明确地把东莞话、凤岗客家话以及沙田疍家话这些濒危方言同时列入非遗名录,使得地方政府和公众增强濒危方言的保护意识,也使得这些非遗项目的传承不至于釜底抽薪而落空。全国各地已经建立的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应该特别重视濒危语言/方言的保护。例如“武陵山区(湘西)土家族苗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简称“湘西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是2012年经国家文化部批准的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旨在对湘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传统节日及其文化空间 、相关物质文化遗产、重点自然遗产等进行保护。语言生态是文化生态的重要组成部,但是在湘西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的总体规划中,并没有涉及语言生态的问题,更没有针对湘西的语言/方言采取有效保护的相关措施。湘西的语言生态对于湘西的文化生态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湘西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当地语言/方言密切相关。多种民族语言和各种弱势方言的濒临消失,将导致多种非物质文化形态被“连根拔起”。因此不论是政府、学界还是公众,都要强化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的语言生态保护理念,非常有必要把湘西濒危的语言/方言都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对湘西语言资源的科学描写和有效保存是当务之急,需要集合全社会的力量,采取编写湘西地区语言志和方言志、建设湘西地区语言文化(实体和数字)博物馆、编写双语教材、编写湘西地区语言地图集等方式进行。

Q

您承担了语保工程在我国台湾省设立的多项汉语方言课题的调查研究,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在台湾开展语保工程调查的经历?

庄初升:2016年以来,国家语保工程台湾汉语方言调查项目先后设立了苗栗、台北、彰化、新竹、宜兰五个课题,我先后主持并完成了前四个课题。因为此前没有到台湾调查方言的实践经验,我倍感压力。位于桃园中坜的台湾中央大学客家学院,为我及多位课题组成员(都是中山大学的博士后、专职研究员、研究生和本科生)2017年、2018年两次赴台调查提供了极大帮助。台湾的多位同行好友如彭盛星、徐贵荣、陈秀琪、许嘉勇等,为我们联系发音合作人以及调查、摄录场所等,都尽了很大的努力,可谓无微不至。特别是彭盛星、徐贵荣两位先生,不但分别作为新竹、苗栗两个课题的“老男”发音人,而且还鞍前马后为我们提供各种生活上和工作上的便利。“两岸一家亲”,在上述几位台湾朋友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2017年、2018年两次赴台调查的经历不同寻常,不是几段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就说2018年春夏之交第二次赴台,我们一行6人从广州飞往台北桃园机场,一下飞机,一大堆的摄录设备以及行李够我们搬运的。好在彭盛星老师早早的就在出口等我们,我们快速、准确地将摄录设备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余鹏、邓秋玲、莫嘉琪搬上彭老师的私家车,他们直奔桃园中坜的一家酒店,调查和摄录彭老师的母语新竹客家话;另一部分由我和钟蔚苹、吴若凡搬上事先由许嘉勇预约好的出租车,直奔百多公里之外的彰化县鹿港镇,去那里调查台湾仅存的一处泉州腔闽南话。鹿港小镇是台湾很有名的一个旅游胜地,但是因为经济萧条,我们在那里工作期间,其实并没有遇到大量的游客,因此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老男”发音人施宏道先生是当地的一个文化名人,对鹿港闽南话非常珍爱,也颇有研究,特别是说到俗语歌谣时,他总是滔滔不绝、绘声绘色,非常有感染力。他常常感叹台湾的政府和大学,不可能像大陆一样动员和组织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来做语保工程这类的公益事业,因此无不表示遗憾。调查施先生这样的发音人,再苦再累都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我当时就在想,以后应该另外找个机会专程来调查施先生的口头文化,可惜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多了还没有实现。台北板桥的闽南话给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古清声母入声字舒化形成独立的长阴入调(调值为32)的语音特点,如相当于漳州话的副词“正”[tsiãᵓ]和泉州话的副词“则”[tsiaʔ꜆]读为[tsia32],此前一般都认为闽南本土的“正”[tsiãᵓ]和“则”[tsiaʔ꜆]是两个不同的来源。台北话[tsia32]的读音给我们极大的启发,使我们认识到从漳州的[tsiãᵓ]到泉州的[tsiaʔ꜆]再到台北的[tsia32],实际上是同一个虚成分语音弱化的连续统。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徐晓娴,并嘱咐她进行进一步搜集材料进行写作。最后由她主笔写成了《泉州话副词“[tsiaʔ꜆]”的来源及相关问题》一文,不久即将发表在《语言研究集刊》上。可以说,这篇论文是我们做台北语保课题的一个副产品。台湾新竹的海陆腔客家话,都是广东陆河县的移民带去的。陆河客家话常见的名词后缀是“子”[꜂tsɿ]缀, 附近的普宁市船埔客家话则是[꜂tə]缀,2018年我们在台湾调查到的新竹客家话则是[꜂ə]缀,可见两岸海陆腔客家话具有[tsɿ]>[tə]>[ə]完整的音变链。这个音变链启发我重新思考包括梅县话“欸”[꜂ɛ]缀在内的客家方言的名词后缀的来源问题,也促使我写成了《客家方言名词后缀“子”“崽”的类型及其演变》一文,发表在《中国语文》今年第1期(人大复印资料《汉语言文字学》2020年第5期全文复印)。

未完待续

让我们相约下一期“语宝有约”,跟随庄初升教授,感受语保调查的别样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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