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德文，文学博士，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吉林省首席专家。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汉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古代文学等，著有《古代汉语》《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尔雅注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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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老师，您好！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正式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以下称语保工程），您是语保工程吉林省的首席专家，能否向我们介绍一下语保工程在吉林省的布点、进展情况及取得的成绩？
邹德文：按照《关于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通知》（教语信〔2015〕2号）文件精神，根据国家语委的统一规划，吉林省2015年起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共完成14个汉语方言调查点的调查工作，分别为：1．长春市南关区；2．吉林市龙潭区；3．四平市梨树县；4．白城市洮南区；5．白山市浑江区；6．松原市宁江区；7．辽源市龙山区；8．延边州敦化市；9．通化市通化县；10．长春市榆树市；11．延边州珲春市；12．白山市临江市；13．通化市集安市；14．白城市大安市。说起这14个调查点的布点，还真费了不少思量。从分区研究来看，现有方言分区研究成果表明，长春市南关区的汉语方言是北京官话（林焘1987；钱曾怡2010），还是东北官话（孙维张1986；贺巍1986）存在分歧；属于黑吉方言片的长辽小片还是独立成片，也没有定论。吉林市龙潭区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蛟河片（孙维张1986），一说属于东北官话吉沈片之蛟宁小片（贺巍1986），在清代，吉林市是吉林省的最大城市，即吉林将军府，龙潭区为该市中心地区，其地汉语方言极具代表性。四平市梨树县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长春片（孙维张1986），一说属于哈阜片长锦小片（贺巍1986），一说属于北京官话黑吉片长辽小片（钱曾怡2010），历史上该地满汉杂居，依据语言接触理论，该地汉语方言具有明显的地域特点。长春市榆树市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长春片（孙维张1986），一说属于北京官话黑吉片长辽小片（钱曾怡2010），理论上该地汉语方言是最接近北京官话的，这是因为清乾隆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从北京迁移操北京话的5000户满族人口到达拉林河、阿拉楚喀一带定居，榆树市在地理位置上十分接近这次人口迁移的定居地，为此，设置一处方言调查点以探讨东北官话与北京官话的区别与联系。面对已有研究成果的分歧，本次调查以详实的调查结果比较完美地解决了既往研究的分歧。从移民角度看，位于吉林省西部的白城市洮南区是清代移民由陆路向东北迁移的聚居地，设置方言点是必要的。松原市宁江区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扶余片，古代有扶余国，文化历史悠久，清代为流人聚居地，就是著名的伯都讷城。白城市大安市是清代安置云南三番降卒所设驿站的驻地，理论上应有“站话”遗存。目前关于“站话”的调查研究仅仅涉及到黑龙江省的肇源、杜尔伯特等几个点，因此，设大安点和松原市宁江区点，十分有助于“站话”研究，这些地方方言受蒙古语影响较多，这也是我们调查工作的一个关注点。位于吉林省东南部的通化市通化县的汉语方言属于胶辽官话通化片，亦即胶辽官话营通片的通白小片（钱曾怡2010），白山市浑江区的汉语方言也属于通白小片，考虑到移民来源的差别，本次调查意在考察该小片内部是否具有高度一致性。白山市的临江市远离已有的方言调查点，是山东移民由海路进入东北继续沿江北上的聚居地，也是历史上朝鲜移民的聚居地，语言文化多样。通化市集安市历史悠久，高句丽王城坐落于此，高句丽文化遗存对汉语方言有很大影响，在此开展方言文化调查具有重大历史意义。辽源市龙山区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长春片，辽源市是吉林省中南部的地级市，地处长白山余脉与松辽平原的过渡带，曾是煤矿丰富的城市，外来人口多且来源复杂，其方言具有胶辽官话向东北官话过渡的特征，该地区方言是胶辽官话在吉林省的典型分支方言。从语言接触来看，延边州敦化市的汉语方言属于东北官话延吉片，延边州汉族人超过该州人口总数的一半，汉族与朝鲜族杂居，依据语言接触理论，其方言具有明显的汉语方言特征，但语音、词汇、语法都受到朝鲜语的影响。延边州珲春市地处中朝俄三国交界处，外国人、外地人往来频繁，又是长吉图经济开发先导区的重要城市，该地汉语方言受人口流动、中外交流的影响较大，汉俄朝语言接触频繁，具有独特的方言特征。按照语保工程的总体要求，吉林省组建了10余支方言调查团队，分3批进行工作。总体来看，吉林省汉语方言各调查团队的工作认真严谨、实事求是；各调查团队严格按照规范要求遴选了合适的发音人，完成了所有规定项目的录音录像工作；所提交的音像资料完整清晰，文字和音标记录符合语保工程规范要求；所提交的与音像资料相配套的各调查点方言音系、单字音表、词汇表、语法语料、话语语料、地方普通话语料、口头文化语料等符合语言事实。各课题组成员团结协作，克服种种困难，以高度负责的精神踏踏实实地开展工作，圆满完成了14个方言点的调查任务，其中3个点的调查结果被评为优秀，为吉林汉语方言文化的保护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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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谈谈吉林方言的生存现状和使用传承情况如何？除了语保工程以外，吉林的专家学者和社会各界还开展了哪些语言资源保护工作？
邹德文：吉林方言是一支形成较晚的方言，因为吉林省居住的民族较多，移民来源复杂，移民以及原住少数民族因各种原因流动频繁，凡此种种，促使吉林方言形成了纷繁复杂的面貌和色彩斑斓的特征。随着社会发展迅速、人口流动频繁，社会成员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有些地区的方言处境确实不乐观。有鉴于此，吉林省从事语言资源保护工作的同仁们积极主动投入到语言资源保护工作当中，举其要者：（1）建立研究机构。长春师范大学成立了“东北方言研究所”并且正在努力建设“吉林省社会科学重点领域研究基地” ；通化师范学院受吉林省教育厅委托建立了“长白山区域方言研究中心”，该中心建设的东北方言语料库正在完善中。（2）招收、培养汉语方言学硕士研究生，激发学生学习方言的兴趣，为方言调研工作培养后续力量。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和长春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招收了方言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长春理工大学还开展了《大学生方言使用情况和态度调查》活动，参与学生达到1626人。 （3）在市民中宣传语言资源保护的重要性，让市民关注方言、喜欢方言、使用方言。我在长春市图书馆举办了两场关于东北方言的公益讲座，目的是吸引广大市民认识、喜欢进而保护东北方言文化。（4）开辟东北方言研究成果发表平台。《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开设“东北方言研究专题”栏目，收编相关作品，集中考察东北官话、胶辽官话、北京官话等的接触与融变关系，为深入探讨吉林方言、东北方言的形成与发展、保护与研究提供成果展示的平台。《长春师范大学学报》《通化师范学院学报》都开设了“东北方言研究”不定期栏目。作为语保工程的组成部分，由我承担的语保工程专项任务“语言方言文化调查·吉林长春”（YB1824A006）已经完成调查工作。目前吉林省方言调研工作是在吉林省语委指导下，按照语保工程专项“中国语言资源集·吉林”（YB19ZYA005）规定的内容开展工作，包括14个县区的方言音系、1000单字、1200词及50个语法例句对照表的初稿已并版、编纂完成。“口头文化语料”补充转写工作，也是我省提前计划的内容，截止目前已有10个点转写完毕。Q
语保工程吸引了大批年轻学者投身到语言研究工作中，您认为语保工程对于吉林方言人才队伍的锻炼和培养发挥了哪些作用？
邹德文：在语保工程启动之前，吉林省从事方言研究的也就是数十人而已，进行方言学教学的老师只有两三位。正是语保工程的开展，唤醒了人们对方言文化保护、研究、传承的重视，乘着这股东风，吉林省组建了10余支方言调查团队，这些团队分布在长春、吉林、四平、通化、白城等地的近10所高校，培训了50余名方言调研人才，为进一步在全省开展方言调研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储备了丰厚的人才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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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您带领其他教师在吉林省方言、汉语言文化的调查和研究中获批多项重要科研项目，成果丰厚，为吉林省语言资源保护工作做出了贡献。能否分享一下您从事语保工程建设期间的难忘经历？
邹德文：这个问题勾起很多回忆。这几年吉林省方言、汉语言文化的调查和研究工作确实如火如荼、日新月异、成果频出，主要是同仁们勠力同心、艰苦奋斗的结果。我本人主要是做了策划、协调和有限的指导工作，还谈不上带领，顶多算是一个“带头大哥”而已。几年来，大家吃苦耐劳、克服困难、茹苦若饴，往事历历，实难忘记。先说说敦化方言调查点的经历，他们的经历带有普遍性。他们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两个难处：一是寻找发音人及获得发音人的信任极其困难。敦化组在寻找发音人时，首先联系到敦化民主街道工作人员耿爽，他又联系了当地红旗社区，社区高书记帮助调查团队召集了很多老人，他们讲了一些敦化的历史民俗和自己的经历，使团队初步了解敦化概貌。但第一次并没有确定合适的发音人，社区的工作人员特别热心，不断联系符合条件的人，一周内四位主要发音人都找到了。最重要的老男发音人老袁特别能聊天儿，也很爱开玩笑，是个难得的发音人。可能因为老男的录音任务很多，录了一周有些累了，也可能因为团队要了他的一些个人信息，有一天老袁就说有同学聚会要请一天假，团队也没多想。可是第二天早上也是赶巧儿，他老伴儿托人打听调查的事，操作失误把语音发到了团队负责人武晓平老师的微信上，说让帮忙打听政府相关部门是否有语保这件事，他们担心受骗，也说了老袁并没有参加同学聚会，钓鱼去了。发生这个乌龙事件后，老袁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让团队找其他人，还与老伴儿生气了。调查组能理解老袁，多年的社会经验使他对我们有些不信任，这也是人之常情，后来是当地宣传部的领导跟他们证实了确有语保一事。也正因为这件事，反而使团队后来的摄录工作更顺利了，调查结束后，老袁和老伴儿邀请调查组全体去游览六鼎山，后期需要补录时，老袁也非常配合，工作结束时甚至还有些依依不舍。取得发音人信任不容易，多数调查点都遇到了相似的难题，因此，务必要向当地群众讲解并宣传语保工作，当然，当地政府的支持也很重要，群众是坚决信任政府的。二是调查团队遇到了敦化发大水。2017年夏天异常闷热，摄录中期，调查组遇上了据说是敦化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调查组的摄录点在敖东广场附近，是个低洼地，一整夜的瓢泼大雨过后，广场周边的水没过了小腿，通往摄录教室唯一的路上积水很深，举目望去，摄录点所在的教学楼就像是汪洋中飘着的船，而调查组的电脑和资料都还在一层的教室里，如果不取回来，一来担心摄录点所在学校因大雨发生意外使这些天的摄录资料被毁，二来也不想白白浪费时间，于是调查组决定冒雨取回电脑和资料。摄制组的蔡鹏飞老师，冒雨淌过没过膝盖的积水，来来回回几趟，把大家的资料取回来，保护了这些天的劳动成果，也让大家利用这一天把前期录制的材料做了整理，重新调整了后期的工作安排。好在大雨一天后就结束了，去摄录点的路上，看到雨水退后路上的淤沙和被淹店铺拿出来晒的商品，大家既兴奋又后怕，兴奋的是大雨给调查团队的摄录工作增添了难忘的经历，后怕的是万一摄录地点或资料设备出了意外，前期的工作就要重新再做，大家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工作又干劲倍增了。再说说松原市宁江区调查团队碰上地震的经历，他们的经历虽然带有传奇性，但也是调查工作可能遇到的不可抗拒的事情。2017年暑期调查团队开展工作的时候，松原地区地震频发。调查团队借宁江区一家小学录播教室进行摄录，选好发音人，安装、调试完设备，一切准备就绪，摄录工作顺利进行，突然，地震来袭，楼道墙面的裂缝从天棚延伸到地面，墙上的相框全都掉在地上，玻璃碎片迸溅到对面窗台上。所幸无人受伤，大家伙慨叹“福大命大造化大”，小学校长亲自跑来告知：绝对不能在这里录制了，市里开了会，保证人员安全是重中之重。无奈，他们商量后把所有发音人都接到坐落在四平市的吉林师范大学开展录制，不得已而为之的异地摄录使调查成本急速飙升。行程匆忙，调查组为发音人购置衣物、安排在宾馆住宿，两位老男爱喝几口小酒，而这些费用都不能报销，赵海宝老师就把家里的酒拿出来给他俩喝，居然喝光了他的藏酒。他们对发音人做到了“吃住行一条龙”的服务，使来自地震灾区的发音人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调查工作也进行得格外顺利，取得了验收优秀的成绩。其实，事业心是完成好调查工作的原动力。Q
语保工程一期建设圆满收官，二期工程开展在即，您对吉林省下一阶段的语言资源开发与利用有什么规划和建议？
邹德文：我们知道，方言的消失比动植物的消失更快！我们也知道，方言的存在才能使语言的发展充满活力。做好语言资源保护工作，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在二期工程中，吉林省很有必要做的是另外50个县区方言点的田野调查与整理研究工作，在此基础上着手编制吉林方言地图，科学保护吉林语言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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