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宝有约｜吴继章：燕赵大地上的语保人
专家介绍
吴继章，河北魏县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河北省首席专家。上世纪90年代与陈淑静、唐健雄两位老师一起主编了《河北省志·方言志》。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方言语法，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到现在，共完成以河北方言语法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论文40多篇；以“河北方言语法比较研究”为题申报并结项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目前已完成《河北方言语法比较研究》一书的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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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师您好！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正式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以下简称语保工程），您作为语保工程河北省首席专家，能否向大家介绍一下语保工程在河北省的设点原则以及目前所取得的成绩？
吴继章：我把此处的原则理解为设点时考虑到的相关方面或影响因素。由于从上个世纪末那次调查之后，河北方言一直没有再进行过较大规模的调查；所以我一直觉得河北语保人要比其他省市同行更加看重语保工程。我们对设立每一个调查点都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和讨论，现在回想起来，涉及的方面或相关的影响因素有：
首先是方言点的方言区属。河北方言分属晋语和官话，官话中又有冀鲁官话、北京官话和中原官话。按照《中国语言地图集》（汉语方言卷）和《河北省志·方言志》对150来个河北方言点的调查，河北方言中，晋语有三十多个方言点；冀鲁官话有一百零几个方言点，北京官话有十四五个方言点，中原官话有两个方言点。晋语是河北方言中与共同语差别较大，同时也是内部差别较为明显的方言；我们在调查设点上是向晋语区做了较大倾斜的，冀鲁官话和北京官话调查点占总点数都是近五分之一，而晋语区则是接近三分之一。在一定程度上考虑了以往河北方言调查研究的成果。按照我们刚开始考虑设点问题时的设想，晋语调查点占总点数的比例是要高于三分之一的；后来考虑到在原有的河北方言调查研究成果中，调查描写比较全面深入的方言点晋语是最多的，才调整为现在的比例。考虑了兼区或处在过渡地区的方言点。邯郸魏县这个点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魏县兼属晋语和中原官话两个区；石家庄赞皇点是我们后来申请增加的调查点，之所以增加这个调查点，也与赞皇处在晋语与冀鲁官话的过渡区有关。考虑了政区，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变化。我们35个调查点中的安新、容城两个点就是为适应因雄安新区的设立而出现的政区变化后加的；邢台沙河、张家口万全两个晋语点具体调查地点的设定也都考虑了它们治所沿革的具体情况。此外，我们还考虑了调查点在各个行政区内的分布以及个别的特殊情况等。至于收获，除了较好地完成了35个调查点的调查描写任务外，我们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使一部分从事河北方言调查研究的同志得到了锻炼，方言调查研究的能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调查中遇到的一些特殊的方言现象，发现的同一个县市内部的各种差异，都加深了我们对河北方言并不简单、并不是和普通话没有什么差别的感觉，这种无形的收获可以说是无形胜有形的。我们在确定调查点发音人的过程中，在词汇、语法尤其是口头文化调查的过程中，认识了相当数量的民间方言或方言文化爱好者，这对我们将来进一步深入进行词汇、语法和方言文化的调查是会有一定助益的，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收获。Q
上世纪50年代我国开展了大规模的方言普查工作，1958年底，丁声树先生一行前往河北昌黎进行调查，并于1960年将调查结果汇编为《昌黎方言志》一书出版，成为学术界公认的方言调查范本。如今，语保工程再一次在河北省内开展大规模调查并取得颇多收获。您认为，语保工程与当年丁声树先生等专家的调查相比，有哪些特点呢？
吴继章：语保工程与当年丁声树先生等专家的调查相比，不同之处太多了：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动员的人力物力不同，使用的调查工具不同，呈现出的调查结果不同等等，但最大的不同是调查目的的不同。不仅是与丁声树等先生等当年的调查相比，与语保工程设立之前的所有方言调查研究相比，语保工程有一个极其显著的特点：以语言资源保护为目的。它的其他特点，比如发音人选择条件的严苛，调查项目的选定，要求必须具有高质量的录音录像等，都是从这个基本特点派生出来的。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方言调查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是推普，与推普这一目的相适应的方言调查自然会较多地用力于对与普通话相同新成分的发现或是推介；而语保工程的语言资源保护则自然会把较多的注意力放在面临消失的方言现象或成分上。丁声树先生等专家当年的调查，根本的目的或使命是要克服重重困难，尤其是所受的那个时代的诸多限制，守住汉语方言调查的科学精神和学术传统；全面、准确、深入地揭示昌黎方言的全貌。《昌黎方言志》中对方言语音、词汇、语法特点的阐释，同音字表，方言内部不同点之间的比较等内容，都是语保工程一般课题中所没有的。但这并不是语保工程的疏忽，而是语保工程在精心地选定了需要保护的内容后，把与保护成分无关而又不是特别影响“体系”完整的内容略去了。Q
长期以来，不少人认为河北方言与北京话很接近，因此忽略了对河北方言的研究。在开展语保工程河北方言调查以及主持《河北省志·方言志》的调查编写工作中，您对河北方言进行了深入研究，能否请您跟我们分享一下河北方言的显著特点？
吴继章：下面所谈的特点，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方面或范围内，着眼于某些特定角度而言的，绝对不敢说这就是河北方言的显著特点，更不敢说是对整个河北方言全面准确的反映。
从方言本体和其在整个汉语方言甚至是整个汉语研究中的作用看，河北方言是一种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和其他方言无法替代其研究价值的方言。首先，由于河北环绕京津，河北方言受普通话的影响较之其他方言更大、更直接，这种影响使得河北方言，起码是其中的一部分方言处在较其他方言更快的变化之中。其次是河北方言有着较为普遍且多样化的内部差别。河北方言的内部差别有的可以通过方言区属的不同反映出来，这是因为方言分区依据的就是其某些方面不同的特点，如晋语区保留入声，官话区入声已经消失；中原官话次浊入归阴平，冀鲁官话次浊入归去声等。有的内部差别，确切地说是多数内部差别是无法通过方言的区属直接反映出来的，如张家口市区、万全、怀安、张北、康保、沽源、尚义、阳原、宣化、崇礼、怀来、涿鹿、赤城、灵寿、平山、鹿泉、赞皇、元氏同属晋语张呼片，但万全、怀安、赞皇三县是分阴阳入的，而其他各县市则只有一个入声；张家口市区、赤城、涿鹿、怀来、鹿泉平声是分阴阳的，其他县市则平声不分阴阳。魏县城关以东（包括城关）和大名同属中原官话郑曹片，但魏县中原官话区的大部分只有翘舌音，没有平舌音；大名分尖团，魏县则不分尖团。这类语音或词汇区别经常在一县之内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几组词中，前一个用于魏县东部，后一个用于魏县城关及其周边（魏县东部和城关周边同属中原官话）：站—立、挎篓—粪箕子（一种用于收集家畜粪便的背篓）、糊涂—糊面子（粥）、栽—跌（摔倒）。三是保留的古代汉语成分对应的多是近代汉语的层面。比如，“累、雷、擂、垒、磊、蕾、儡、泪、类”等字在《中原音韵》中属于“齐微”韵，韵母是[uei]，今天河北南部一些方言这类字仍读[uei]韵母，与《中原音韵》相同；“棵、科、禾、颗、课”等字在《中原音韵》中属于“歌戈”韵，韵母是[uo]，今天河北南部一些方言中这类字仍读[uo]韵母，与《中原音韵》相同。河北方言的“古语词”和“特殊语法现象”也大都可以在近代汉语文献中找到出处，例如：不是头：形势、处境对自己不利。《水浒》第4回：“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谝：夸耀，显摆。《聊斋俚曲集·增补幸运集》：“这贱人夸他的汗巾子，我也有条汗巾，拿出来谝谝吧。”檯：一种青少年游戏所用的木片或木棍儿，游戏中，双方轮换进攻，进攻的一方用自己所持木棍儿击打对方放在地上的木棍儿，按照设定的规则赌输赢。《五方元音 豺韵》：“檯，小儿击木片以赌输赢者。”河北有的方言把读一遍叫“读一过”。《朱子语类》：“后来读至半了，都只将诗来讽诵至四五十过……。”河北有的方言“着[꜀tʂau]”有“放，搁进去”的意思：多着点儿盐！元杂剧《勘头巾》三[挂金索]白：“哥，多着上些葱油儿。”四是河北的大部分方言尤其是官话方言与普通话和周边方言的差异多反映在细微处，语法方面尤其是这样。河北方言与普通话在许多方面都存在差异，但这些差异大多表现在某些成分或格式的使用范围或语法意义的细微差别上；正是由于这类差别的细微，使得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认为或感觉河北方言中的“啥”与普通话的“什么”，河北方言的“嘚嘞”与普通话的“着呢”，河北方言的“哩”与普通话的“呢”等之间的差异仅仅表现在语音上，其语法功能和语法意义则是完全或基本对应的。而实际上，语音形式之外，它们之间往往还存在着分布范围、语法意义等本质性的差异。河北方言说不出有什么突出的特点，辩证地看，这有特点但不突出不妨就可以看作是它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值得指出的是，河北方言有些特点之所以“不突出”，是因为这些特点的代表点在河北之外，如“圪头词”“忽头词”，“D变韵”“Z变韵”现象就都是这样。这类“不突出”的特点值得重视的一个原因是，地域上从它的代表点到河北方言中最边缘的点，形成一个渐变的链条。正是在这一点上，河北方言显示了它不可替代的独特的意义。Q
2020年3月，在《教育部、国家语委关于表彰“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奖”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的决定》中，河北省首席专家、课题负责人和发音人等均有获奖人选，取得喜人成绩。您认为语保工程对河北省方言学人才的培养有哪些作用呢？
吴继章：在这次教育部、国家语委主持的表彰活动中，河北语保团队获得了多项奖励，我们将其视为有关部门和评委会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鼓励，并将以之为动力进一步做好语保工程二期建设各方面的工作。
语保工程对河北方言学人才培养所起的作用在许多方面都有表现：
首先是参加河北语保工程建设的几十位同志尤其是承担了具体课题的同志都得到了提高。这种提高虽然很难用具体的数字或什么硬指标将其揭示出来，但却明显地反映在我们完成整个语保调查项目的过程中。河北的30多个课题是从2016到2018年分三年完成的，三年里，我们的工作一年比一年进行得顺利，课题完成的质量也每年都有所提高。
我们觉得，河北的语保队伍之所以在短短的三四年时间里就能取得比较明显的进步，是与语保工程一期建设项目调查研究过程的特点密切相关的。语保一期建设项目调查研究的过程开始于课题承担人员的培训，结束于课题的验收；中间还有中期检查、预验收等环节。语保工程的培训老师大都是方言调查研究的高手；课程内容密切结合方言调查的实际，从审音、音系整理一直到口头文化，全面而实用；而接受培训的都是带着任务和问题而来的，重任在肩，因而必然全身心投入学习。这样的培训，对提高学习者的水平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了。语保课题的调查，一般各省市都是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点同时进行的；拿河北来说，每年都是10个点以上。十几个课题组同时在不同的方言点上遵循着统一的格式或标准进行内容具有很大一致性或起码可以说是密切相关的方言项目的调查描写，各个课题组之间，课题组与专家之间在任何一个环节或细小的问题上随时都可以进行切磋交流。这种在大量的比较交流中完成的调查描写，其各方面的漏洞一定会少于一般独立进行的调查；经过这样的调查实践，调查者的水平也一定会有所提高。课题的中期检查、预验收和验收都是聘请外省市和语保中心的专家进行的，这些专家都是长期从事方言调查研究的，同时也都在进行其他省市语保课题的调查描写。反复聆听他们对描写材料中各类问题的批评指正，对问题症结的解析；许多时候，其效果都可以和一个学术讲座相媲美。
除了在整体上有助于河北方言调查研究队伍水平的提高之外，根据我们这几年的观察，语保工程建设项目还在如下几个方面对河北方言学人才的培养发挥了作用：一是一些同学因接触或参与语保工程的工作而决定考研学习方言学专业；二是有的以往学习过方言学，现在工作在高校但专业方向不明确的老师因参加语保工作而坚定了将方言调查研究作为专业方向的决心；三是有的同志早年曾从事过河北方言调查研究，后来走上了领导或别的岗位，参加语保工作后，已经下定了重回方言调查研究队伍的决心。
我们相信，语保工程建设项目虽不久的将来就可能会告一段落，但它对整个汉语方言调查研究事业包括方言学人才培养的影响则会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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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保工程一期建设已圆满收官，二期建设即将启动。您对河北省语言资源的下一步调查、保存、研究和开发应用有什么建议吗？
吴继章：语保工程一期建设完成了35个方言点的调查任务，这放在河北多年来都没有实施过较大规模的方言调查研究项目的背景下看，应该可以说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如果着眼于河北是个具有160多个县级行政单位的大省、方言内部又有着相当的复杂性等方面，这又绝对可以说是算不了什么。语保工程二期建设河北语言资源方面我们还有大量需要做、应该做的工作。
1.河北应该比照一期语保工程课题的调查内容再增加十几个调查点，使调查点的数量达到或接近50个。因为根据我们这些年对河北方言的调查了解，河北方言中那些内部差异较大的内容，往往需要至少调查三分之一以上的方言点才能较为全面地反映出来。2.在以往的河北方言调查研究成果中，基础建设是相当薄弱的，跟山东和山西比起来尤其是这样。因此，河北应该利用语保工程二期建设启动的机会，规划一到两本“方言词典”的调查编写，三到五本以《昌黎方言志》为蓝本的“方言志书”的编写。此外，还可以选择一部分一期建设中的课题，用国际音标转写其“口头文化”中全部或大部分音视频语料。3.河北可能不存在濒危方言，但在绝大部分方言点上都存在着濒危的成分或内容。这些濒危成分或内容既有语音层面上的，也有词语和语法、语用层面上的。语音层面上的内容譬如：一些方言点从分尖团到濒临尖团不分，有的方言点从 f、x混读到变得与普通话相近或完全相同，等等。这些成分或内容的存在以及它们消失的过程，往往蕴含着某种汉语发展演变的规律，有的可能还关联着历史上某些影响方言特点形成或变化的人文现象。近些年，随着交通条件的日益改进，传媒手段的日新月异以及社会经济文化方面的迅速变化，方言中的这些濒危成分消失的速度空前加快；因此，有必要尽快地将它们设计为不同的课题，像对待濒危方言那样进行抢救式调查描写。除了一些方言点分尖团、知庄章三组声母字今方言读音这类带有一定系统性的濒危内容外，一些方言点上还存在着一类零散的，交际中已经不使用，但现在的中老年人仍然能记起的他们父辈、祖父辈当时使用的方言成分。如河北南部方言中表示姓氏的“牛”读[꜁iou]，衡水的冀州把“肚子空，想吃东西”的意思说成“饥”就都是这样的。这样的成分在调查中也应该多加注意，及时地将其记录下来。4.从河北方言研究与河北文化、文学研究关系的角度看，河北语保二期建设也不乏值得考虑的方面和着手去做的工作。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河北学界对“绵延千年、积淀厚重的燕赵文化”“以今天京、津、冀地区为主体辖区，代表着中央主体意识形态的近世畿辅（元、明、清）文化”“太行文书与太行文化”，“荷花淀派”文学、“《红旗谱》群落”文学等都有着比较深入的研究，取得了相当可观的研究成果。但这些研究都没有方言研究学者参与，在许多问题上本来应该作为一个观察角度的方言也只能是“暂付阙如”。去年，河北师大文学院的李小平老师申报立项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河北运河沿河方言研究》，该研究结合了河北方言与运河文化，我们希望这是河北方言与文化结合研究的一个良好开端。5.无论是语言资源软件、语言资源数据库，还是语言资源智能产品、语言文化产品，河北方言研究中都还几乎是空白。但河北有这方面的人才，一些高校也有这方面的硬件设备；有的单位近几年还曾有过语言资源开发应用的规划和资金投入。我们觉得，上级有关部门如能出面协调一部分单位的人力和物力，河北语保工程在这方面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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