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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遗失的仅仅是方言吗?

谁最中国 语宝 2023-07-17
方言,是一座城市的柔软。从前的人,不怎么出远门,也没有太多背井离乡的概念。如今,为了学业、工作甚至感情,我们一次次出发,远行。置身偌大的城市中,周围是陌生的街道、楼宇、陌生的面孔,常常觉得孤独极了。结束一周写字楼城市螺丝钉的身份,漂泊的人总觉得无所适从。多希望认识几个熟悉的人,用熟悉的话语体系,彼此舔舐对方的孤独。周五晚上一起吃顿饭,喝喝酒,用方言吐槽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倾诉我们的孤独与梦想。坐上城市慢悠悠的公交车,哐当哐当地,游走在宽阔的马路上,粗重笨拙的样子,像高速运转时代的牛车。
仔细聆听,周五晚上的公交车上,隔三差五会响起天南地北的方言。有时是中年男人,用河南话问电话那端的人,家里下雪了吗?有时是四川女孩告诉妈妈,自己新买了一个手机。有时是东北人,狠狠吐槽办公室的复杂和南方的湿濡。有时是湖北人在电话里和发小哭诉失恋。形形色色的方言里,城市,渐渐从冰冷的客户、金钱、算计,变成了有温度的父女、母子、亲情。

原来,在普通话和英语摧枯拉朽的风尚下,在大城市腔调和网络热词新梗狂歌猛进的潮流中,我们平日极力掩盖的方言口音和乡音语调,还有那么动情,那么柔软,那么珍贵的一面。

西方有谚语,We are what we eat。我们吃的食物造就了我们。其实,在山水阻隔,一方山水一方人的中国,我们说的话也造就我们。方言是我们最初听到的声音,方言是我们最真切热烈的情感,方言是我们最纵情恣意的性格。我们咿呀学语的第一套语言是方言。我们把方言活到老用到老,至死方休。

甚至,不同方言体系的人,开口、吞音、调息、咬唇、发力的部位不一样,脸部肌肉的“劳损”部位也是不一样的,影响着我们脸部的轮廓肌理。

好多现象,我们大费周章也表达不了精准的语义。方言两三个字便描绘地惟妙惟肖。

宁波春夏多雨水,完整的晴天很难得,那种半天阴雨,雨后天晴的天气,对宁波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故宁波话里,有个词叫“开太阳”来形容连绵阴雨季节,突然天上乌云驱散,金光中太阳探出脑袋照耀下来的样子。重庆人胆子大喜欢安逸。好像什么东西也吓不到重庆人。但他们有点怕黑。重庆话里有个词叫“黑漆嘛恐”, 形容光线很暗,还微微含有那么一点恐惧的心情在这儿。
好多细微的情感,我们说不出来。方言轻而易举替我们表达。四川男孩子喜欢上一个女生,就想尽办法给女孩子做好吃的,送好吃的。小伙子幻想的回报是能够亲一口水灵水灵的姑娘。亲吻这个词说起来是陌生的,四川人更贴切的情感冲动是“啃兔儿脑壳”。
外人看见着,笑话小伙子,起哄小伙子亲女孩,说的也是“啃兔儿脑壳”。四川人不一定擅长亲吻,但吃兔头他们在行啊,一点就通。双手抱住兔头,吸一口头层的味道,小鸡啄米一样,剥开兔头骨,嘴巴用力嘬吸兔头骨头缝隙里细软香辣的肉,满嘴生香,满足,巴适。广东姑娘喜欢一个男生,就默默对男生好。男孩子要是“猪头”一样傻乎乎,看不明白。广东姑娘忍不住,大吼着表白:“我中意你,你知唔知啊?

是中意,不是喜欢,不是爱,好像很平淡,但其实是老实勤恳的岭南女人最强烈的情感表达,带着港片的镜头和粤语的语气,把岭南女人的扎实又含蓄,不图回报但又不想狼心狗肺的胸中块垒尽情释放了。

上海人精致,讲究,爱干净。穿着皮鞋,套装,窈窕地走在街上。远远地看到垃圾场,工地,要捂着口鼻叹好久气。她们实在讨厌脏乱差。所以遇到恶心的人和事,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侬个拆烂污的”,把他们下辈子也不想和眼前这个人再遇见的嫌恶之情都体现了。
方言,也是我们的性格。我们不加思考,就用起了方言。举手投足之间,我们的方言也“出卖”了我们。
东北人,狩猎而生,开荒而生,大炼钢铁而生。大摆大弄的生活方式中,催生了花样百出的动词。我撤(che,四声,形容扇耳光)你大嘴巴子!上哪薅(hao,一声,通常形容揪、拔小的东西)羊毛去?帮我㧟(kuai,三声, 用瓢等器具从容器中掏出) 碗米。给我搲(wai,三声,用于勺子等小器具掏出)勺汤。更万能的动词是“”,整菜,整事,整人。不管干什么,东北人都带着虎虎生气。外地人碰到东北人,哪怕没看到高大猛个,先听到东北人语气里霸气侧漏的大开大合大动作,先吓得一顿谦畏了。

苏州人,梦里水乡,百转千回,习惯了 “ 婉转 ”,又是另一个极端的趣味。苏州人吵架,气的不行时,说出口的泄恨话是 “ 阿要拨倷记耳光搭搭!” 如果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 给你一个耳光尝尝,好吗?” 这样的温良软嗲,谁听了还有脾气!所以,从前有 “ 宁可跟苏州人相骂,也不愿跟某地人白话 ”。

什么水土养方言。什么方言又养什么样的人。最终,方言成为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冲动,我们的性格,我们最泼辣激烈的一面,我们最深沉浓郁的一面,我们的举手投足间。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中国的人口、经济、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迁。体现在语言上就是,我们说着越来越一样的话。

于是,越来越越多家庭都不再使用方言。小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浸泡在没有方言的环境里。侥幸在家里习得几句方言的小朋友,从托儿所里开始的学校教育时,也会因为方言缺席,而失去方言学习的时机窗口。

除了东南沿海的粤语、上海话等几个经济发达、人口流入城市的方言还有些微微弱弱的生命力。越来越多偏远地区、人口流出地区的方言,快速、密集、大批地消失着。情感浓烈细腻的作家,首先意识到了方言消失的遗憾。他们努力做一点保护方言的工作。尝试用方言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近些年来,地域文学创作似乎有些热门。金澄宇的《繁花》,是上海话在弄堂里的回声。石清舒《清水里的刀子》,是西北回民对自然的敬佩与顺从。林培民的《以父之名》,是潮汕小镇上的逃离与面对。

但,这些文学作品的声名也好,方言的回音也好,无一不在说明,方言正在消失。方言,已是一种乡愁。乡愁,是故乡在我们心中的呢喃,是我们内心最真切深沉的情感震荡。敏感的人,在经济浪潮的喇叭唢呐声里,唱一支哀歌,捞一把遗珠。

曾经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曾经是,官秩加身应谬得,乡音到耳是真归。如今,都市化和全球化的车轮继续滚滚,我们还有岁月可以回头吗?我们的乡关在何处呢?余音袅袅,是方言,是乡音。

黑漆嘛恐。

侬晓得撒!

甭管怎么说。

呷饭冒咯?

我中意你。

咋整?

巴适!



文章来源:“谁最中国”公众号

原文标题:《我们遗失的仅仅是方言吗?》(文字|谁最中国;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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