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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

刘夙 刘夙的科技世界 2023-08-08
  2023年8月5日,我在浦东环球金融中心的咖啡馆与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研究生朱宇昂见面。
  德国演化生物学家维利·亨尼希(Willi Hennig)是支序学思想的创始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称他为“21世纪的达尔文”也不为过。在我看来,支序学不仅为生物的系统发生关系建立了通用模型,而且打通了用数学方法来算出较为客观的系统发生关系的道路。自此之后,生命科学中最后一个长期拒绝客观化、数学化的分支也完成了现代化过程,生命科学也因此实现了彻底的现代化。
  正因为如此,亨尼希长期以来都是被低估的重要科学家,这让我萌生了研究兴趣。他第一部系统论证支序学思想的著作,是1950年《系统发生系统学要论》(Grundzüge einer Theorie der phylogenetische Systematik),但这本书是德文,内容据说比较晦涩,出版之后并没有引起较大反响。直到1966年,英文版的《系统发生系统学》(Phylogenetic Systematics)问世,亨尼希的思想才真正引发了学界内的革命。然而,这本英文著作并不是原书的直译,几乎等于重新写了一本书,所以如果要研究亨尼希的思想,1950年的原著非看不可。
  然而这本书印数很少,获取不易。我曾经问过清华大学做科技史的蒋澈老师,他说他也找过这本书,但国内并无馆藏。于是我又向一位曾经在德国访过学的植物园同事求助,他又求助于一位仍在德国访学的朋友,但对方最终表示爱莫能助。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公众号上发文《向网友求助》,冀希望能有正在德国或美国大学求学或访学的读者可以出手帮忙。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是有用的,有好多热心的朋友都主动表示愿意帮忙,包括著名翻译家陆大鹏老师。武汉大学的张箭飞老师看到这篇文章后,告诉了武大毕业的朱宇昂同学,朱宇昂很快就利用哥廷根大学的馆藏,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在此对张老师和朱宇昂谨致谢意。这本书已经与商务印书馆签约,三年之后译完出版,届时我会在译后记中再次致谢。
  正好这几天,朱宇昂利用暑假的机会回国,考虑到辰山植物园离上海市中心太远,大热天出行不便,于是我们就定在环球金融中心见面。我送了他一本我刚出版的译作《魔豆》,他也送了我一本《人的演化》(Die Evolution des Menschen),是德国学者写的口袋通识读本,我可以用来学德语。然后,朱宇昂代他的朋友问了我一些有关中西植物分类思想比较的问题。
  看了这些问题之后,恕我直言,我多少有点哭笑不得。我在之前的公众号文章《我个人的十大历史学习热点》中提出了“林奈陷阱”的概念。林奈利用花朵中雄蕊和雌蕊的数目来给植物分类,这种靠数数来确定植物亲缘关系的做法,对后世分类学者影响很大,由此构造的一些传统分类群(包括单子叶植物、双子叶植物,不管后来具体怎么定义,至少从名字来看,也是靠数数区分),在分类学界一直沿用到20世纪80年代分子支序学革命前夕。然而,在分子方法加持的支序学思想的揭示下,学界才恍然发现,原来用林奈这种数数的方法构造的很多分类群都是高度不自然的,并不能反映植物真实的演化关系。直到这时,人们才开始自觉地从“林奈陷阱”跳出来。
  因此,我是在一种科学进步主义的语境之下提出“林奈陷阱”这个概念,指出林奈时代的早期现代植物分类学的不足的。换句话说,我批评林奈,是因为林奈还“不够现代”。但朱宇昂的朋友看到我在批评林奈,以为我是秉持了以福柯为代表的思想史学界的传统,从后现代的角度批评林奈“过于现代”,希望能够恢复被林奈所遮蔽的传统。对此我只能苦笑地说,敌人的敌人可不一定是朋友!
  我并不反对后现代思想,因为毋庸讳言,现代性为这个世界制造了很多问题,而且不断把人类推到大灾难的边缘,所以需要不断有人去反思和批判。然而,我始终坚持一个根本信念:现代思维再有问题,也仍然代表了人类的进步,甚至可以说,代表了人类绝对的进步。原因很简单:一个人不管怎样生活和思想,前提是他得活着,而且最好能在成年之后活比较长的时间。如果他在童年时代就夭折,或者虽然活到成年,仍然短命而亡,那他就失去了生活和思想的可能。而在世界所有医学中,只有从西方发展起来的现代医学真正拯数了大量本来会在童年夭亡的个人,延长了人群的平均寿命,因此这就是绝对的善、绝对的进步。而现代医学并不是空中楼阁,只有靠背后一整套现代思维(特别是现代科技思维)的支撑,才能发展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思维也是绝对的善、绝对的进步。
  因此,我对后现代批评林奈等人建立的“帝国博物学”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虽然总的来说,还远远称不上反感。然而,我确实反感后现代对现代医学的某些批评。而如果离开自然科学领域,进入社会科学和人文领域,那么我必须说,后现代的一些反现代和拥抱传统的观点已经不是让人反感这么简单了,而根本就是反人类。——我在写这句话时,犹豫过要不要用“反人类”这么重的词,最终下定决心,要用!
  我觉得知乎有位网友(很抱歉我忘了名字)的一个观点对我很有启发,我用我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述和发挥一下:传统,现代,后现代,三者是循环相克的关系。现代克传统,后现代克现代,而传统又克后现代。说得再明白点,现代再怎么不好,起码是进步的,营造了你从小习惯的环境。你用后现代理论狂批现代,同时向传统抛媚眼?你可知道传统的那种保守势力起来,能把你们碾成粉末吗?想想伊朗,想想阿富汗,想想俄罗斯的东正教保守主义,想想美国的福音派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看不惯一些现代性,但这几年,看到身边的社会氛围开始向保守发展,又在“三年大保健”期间亲自挨了传统的打,结果捍卫现代的姿态反而越来越坚定了。也奉劝后现代的朋友,不要到自己被传统碾压的时候,才记起现代的好来。
  肯定有读者,从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起,就想到了一个人。我承认,我就是故意抄了任冲昊(马前卒)的同名演讲题目。我完全不赞同他相信的那套意识形态,但他的这句话是真好,值得超越思想之争,被所有进步主义者反复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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