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音乐剧《赵氏孤儿》的游历与归乡

MadameFigaro MadameFigaro 2023-01-24


以Madame Figaro 1月刊主题“四海为家”为出发点,在音乐剧《赵氏孤儿》巡演的尾声,我们与徐俊导演进行了一次对话。这部源自中国古典悲剧故事的戏剧作品,游历世界又回到故乡,而现代性的注入与动人的美学表达,让这部经典剧作拥有了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


新年伊始,徐俊导演又将投入新作音乐剧《哈姆雷特》的工作中,他将“再次攀登戏剧的另一座高峰”。从事戏剧工作多年,从舞台上的表演者,到戏剧编剧和导演,徐俊不断做着新的尝试。“舞台就是我的根本,是我的命。我能够一直干这一行,爱这一行,并且能够养活自己,这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事。”


“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出现在“《春秋》三传”等史书典籍之中,戏剧性的演化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发展成型于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1731年,经传教士马若瑟翻译,法文版本《中国悲剧赵氏孤儿》成为第一部传入西方的中国戏剧作品。几百年间,这部最具经典价值的中国古典悲剧故事被译成多种语言,以多种形式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中上演。



“《赵氏孤儿》是中国戏剧文学的一座高峰,是一部伟大的作品。”2015年完成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后,戏剧导演徐俊看到了中国原创音乐剧的更多可能性,更有信心去挑战伟大的作品,而《赵氏孤儿》是他心中的第一选择。但他很快发现,选择怎样的文本、以何种方式去呈现,成为了摆在眼前最大的难题。“纪君祥创作的文本在现代语境中已经遭到了质疑。在诠释这部悲剧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想到‘亲子岂可死?养父岂可杀?’两大核心命题。这不是文本本身的问题,而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对人性的认知和观照有了很大的变化。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的开放性,它把空间和空白留给了我们。大师可能在无意间放了一把钥匙,而我们需要去找到这把钥匙,开启这把锁。”


有此想法后,徐俊寻找过许多版本,却始终没能满意。2017年,正在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交流的他邂逅了英国诗人詹姆斯·芬顿为剧团改编的英文版话剧《赵氏孤儿》,这部话剧2012年在英国上演时便收获了广泛赞誉。读过全本,他顿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好的剧本出现了”。詹姆斯·芬顿的剧本,创造性地加入了程婴的孩子——也就是后来音乐剧中‘程子灵魂’的角色。“这是一个曾经被工具化的符号,被人们忽视和遗忘,而在芬顿的剧本中,他被当做一个个体生命来聚焦和关注,他有血有肉,可以站在我们面前,有思想,有拷问,有不解,他是超越性的。”



除此之外,《赵氏孤儿》悲剧核心的呈现也充满力量。“芬顿的剧本严格遵循黑格尔的悲剧美学,即个人自由意志的选择,并为个人的选择负责,这个核心贯穿了全剧。”程婴作为整部剧的线索人物,拥有中国人骨子里的良善美德,从一个朴素的想法出发,他的故事在一步步自我选择中慢慢建立。程勃的游历,也给了他个人意志选择的机会,最终他主动去发现故事。“‘个人自由意志选择’的悲剧原则在这部剧中贯穿始终,这便是现代性的注入,使得当今的我们去理解这个古老故事的时候,能够从哲理性与人性的角度与之接通。芬顿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加入了西方理性与诗性并行的现代思维,而我们应该抱持着开放的心态,拥抱最准确的表达。”

在音乐剧《赵氏孤儿》的剧本改编过程中,徐俊导演首先考虑到了不同艺术形式的区别。“音乐剧和话剧的戏剧构造是不同的,话剧可以通过一个较长的篇幅娓娓道来,是节奏偏慢的叙述,而这些在音乐剧中通过一首歌就可以完成。这也是音乐剧的特质和魅力所在,拿掉一些枝蔓,变得干净利落。”与原版话剧剧本不同,音乐剧将前五幕戏删掉,以“赵氏灭门”作为矛盾冲突的制高点放在开场,让观众通过音乐直接进入。徐俊解释,“这在编剧手法上叫做‘当头一棒’,把观众‘敲醒’,观众一下子就会被震撼到。”通过三个空间的布局,让一首歌在三个空间中同步进行,独唱、重唱、合唱平行交叉,最大限度地展现了音乐剧这一艺术形式的魅力。另一方面,芬顿剧本中程子灵魂只在最后一幕出现,这也让他觉得十分可惜,于是在音乐剧创作时,他将程子灵魂改写成为了贯穿全剧的人物。话剧中,芬顿运用了四首诗歌和一首摇篮曲,颇有古希腊歌队和叙事者的意味。“我把这四首诗歌改编成了程子灵魂的四首歌曲,他在第三空间中可以与所有人相遇,穿梭其中,歌唱、表演、参与,被赋予了多重的功能和意义。改编的整体原则是要服从整个剧本和情节发展的需要,同时发挥音乐剧的特长。”



以有意识地在文本中注入现代性表达为起点,音乐剧《赵氏孤儿》在舞台呈现中释放出了更多现代性的信号。“我们的舞台运用了写意的方式,以假定性的表现手法,通过演员的表演来证实环境。”《赵氏孤儿》的灯光设计萧丽河没有使用传统的舞台灯光,而是运用了八台投影仪,以投影成像的方式营造出了流动性的氛围。“我们在舞台上建立了不同的成像面:带有丰富肌理效果、仿佛历尽时代沧桑的‘晋国城墙’;贯穿舞台给人以无限延伸感的‘晋国大地’;体现纵深感、实现叠加效果的斜平台设计……在此基础上,观众可以拥有无限想象。如果你看过剧,会注意到舞台上‘棋谱’的设计,投影打出的棋谱是黑白的,但并不是逼真的黑白,而是带有运动的感觉,‘棋’是活的。棋谱是原剧中没有的,我们加入进去,赋予它更深层次的意义:屠岸贾在设一个棋局,所有人都要在他的操控之下,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步棋。所以你可以看到,赵氏族人出场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一定是在棋盘里。”类似的意象表达还有许多:镜框式舞台45°变形创造出的透视关系,程婴家中草席的布景,城墙的分裂又还原……无数戏剧语汇藏于其中。“我们没有停留在一般意义的审美上,而是创造了全新的体验,同时是更具视觉冲击力的体验,我觉得这是现在观众所需要的。”




看过《赵氏孤儿》的观众都会被后半程高潮段落“画卷解谜”营造出的宏大场面所震撼,而从舞台侧面斜推出的“画框”是点睛之笔。在以往不同版本的《赵氏孤儿》中,这段情节的“画卷”多以立轴的形式呈现。比如在戏曲舞台上,程婴手持画作,将故事重新唱一遍给程勃听,更着重于听唱段的戏曲观众可以很好地接受。音乐剧版本中,徐俊导演为这段情节设计的行动线是“反过来的”。“这一段不仅是程婴的叙述,更是程勃的发现。借助现代的装置把画卷放大,历史人物从中走出,向程勃扑面而去。他可以穿梭其中,和每个人面对面,这对他来说是沉浸式的,对观众也是沉浸式的,不只是程勃,观众也会被这样的场面所震撼。从音乐剧的结构来说,在这样的场景中完成了独唱、合唱、舞蹈,完成了大场面,这场戏是有震撼力的。导演的手段便是场面调度,我要思考如何建立场面,它一定是展开的。装置拉近了历史与现代的距离,也是视觉现代性的体现。”与此同时,画框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也承担了其他的功用,有时是公主的禁宫,有时也是程子灵魂主观视角历史的呈现,高潮的“画卷解谜”与开场的“命运之歌”形成了有效的前后呼应。




Madame Figaro:

导演《赵氏孤儿》这部音乐剧,哪些部分是您格外重视的,或是一直想要尝试而最终实现了的?


徐俊:

除了戏剧本身的内容创作之外,在这部戏中我始终严格地抓了演员的表演。我希望台上所有的演员都要完成塑造人物的任务,甚至对于一步一转身,手伸出去的高度和角度,我的标准都是严格的,我相信这些音乐剧演员之前没有碰到过我这样的导演。表演的分寸、精准度,人物的合理性,这些都需要演员去把握和完成。我给每个人物都写了小传,你上场的任务是什么,为什么来到这儿,为什么这么做,都要非常清楚。扮演程婴的演员郑棋元,他在这个戏里是不容易的,上半场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谦卑的人物状态,下半场又是年老的样子,我们讨论,他应该是身子有些歪歪的样子,对他来说在唱上面的的难度也增加了。下半场“魏绛回京”的那场戏,《请相信我》是程婴的一段重要的咏叹调,他说这段蛮长,而且需要很大的能量,应该是什么调度?我说你就跪着唱这首歌。这又给演员的表演增加了难度,但他在排练的过程中慢慢地去适应,后来他说,唱到现在发现没有什么其他的方式比跪着好。他也会主动想去增加技巧,“还有另一个小孩等着我去爱”这句最后他是用泛音唱的,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这很难,并不是所有演员都能做到,但他有这个能力。这个泛音他唱得美得不得了,人物的情感、酸楚都在里面,观众自然会给他掌声。很多表演的东西都是这样磨出来的,我希望演员不要一上来就说“导演不行,我做不到”,你要先去做,去尝试,这点是我作为导演要给到演员的。《赵氏孤儿》演出80多场,大部分场次我都在,我在的每一场都会写导演笔记,第二天下午四点演员到剧场报到,就会收到我前一天写的导演笔记,好的不好的地方我都会写,他们要看到好的,知道哪些要保留,不好的地方就要改正。



Madame Figaro:

面对不同的演员,尤其是有鲜明个性的演员,您要如何去调动他们呢?


徐俊:

作为导演,首先我会有导演阐述、人物小传放在那里,演员们看了之后,有什么问题,或者在理解上有不同,我们在排练中解决。其次,我不会拿演员做实验,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我已经想好的,哪场戏应该是怎么样的,你完成了之后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来跟我说,我们可以再琢磨。我很喜欢会问问题的演员,因为这说明他在琢磨人物,他有思考,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过度自信,过度固执,把演员好的想法忽略掉了,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反过来讲,作为一个导演,如果你没有构建起自己最基本的想法,只是在排练场凭着临时的想法工作的话,一定是死路一条,演员们也不会买账,他们都很敏感,一定知道这个地方你没有想好。排练时我们的创作氛围非常自由,我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每次排一场戏,我会先跟演员整体阐述一遍,为什么是这样的调度,这个调度所有的演员上台都不会卡住,因为这是我了解了舞美模型,听了音乐,走了无数次,在脑子里过了千百遍之后才给出的合理的调度。如果演员有不舒服的地方,那我们再坐下来一起好好研究。



Madame Figaro:

您之前的音乐剧作品比如《犹太人在上海》《白蛇惊变》,或讲述上海本土故事,或取材于中国传统文化。您一直对讲述本土题材的故事、做中国原创音乐剧更感兴趣吗?


徐俊:

《犹太人在上海》是独一无二的上海城市题材故事,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一部音乐剧作品,让大家看到上海这座城市曾经的光荣和伟大,看到大爱,虽然这个题材之前没有人碰触过,也不容易成功,但我觉得这是应该做的事。《白蛇惊变》是另一次尝试。音乐剧是舶来品,无论是在音乐结构中还是在音乐的呈现上,始终有西方的逻辑在其中。我们怎样将西方的艺术形式嫁接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让它在中国文化土壤中扎根,生长,这需要一步步去尝试。《犹太人在上海》的成功给了我信心,《白蛇惊变》是一次实验,虽然已经演了,但我觉得实验还没有完成,我还要再好好想一想。我希望能够一步步地把原创做得再多一点,再好一点,脚踏实地的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民族特质的东西来,而这个民族特质并不是一味地做中国传统美学表达,而是能够超越传统观念,无论是世界观、哲学、美学还是戏剧观,我们需要建立更大的目标。


Madame Figaro:

《赵氏孤儿》经过一年多的巡演,有十万观众走进了剧场。您对音乐剧市场的观察是怎样的?看到了怎样的改变过程?


现在有这么多的年轻观众愿意走进剧场看音乐剧,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十分宝贵的。所以我也会一直鼓励我们的演员,包括一直抓演员的表演。很多观众从第一场就开始看,一路看到最后一场,这期间其实舞美、灯光、服装变化的都不大,变化的就是演员的表演。戏剧归根到底看的还是演员的表演。所以我也经常对演员们说,你们要对每一场演出负责,可能对于有些观众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剧场,能看到的就是这一场。对于一部剧来说,你是要留住观众,还是要让观众离开你?我们不去考虑市场的其他客观因素,市场的建立最终靠的还是好的作品,是艺术作品的质量,有好的东西,大家自然会奔向这里来。



Madame Figaro:

《赵氏孤儿》在巡演过程中也举办了许多场分享会,在和观众近距离的交流过程中,他们的提问和反馈有哪些是让您印象深刻的?


徐俊:

第一次的见面会我就被“拷问”了。当时很多人质疑张叔平老师设计的服装,不理解为什么服装是这样子的。其实当时大家是看到了我们的定妆照,那是在一个类似废墟的场景里拍摄的,当时还没有服装在舞台上呈现的效果。其实张叔平作为一位戏剧造型大师,他考虑的细节是非常多的,从舞台的色彩、每场戏的不同色调、衣服上的纹样,到士兵和将军的服装的差异、村民和赵氏家族的服装的区别等等,我们都有过讨论。他了解到抽象写意的舞台,听了金属加摇滚感觉的音乐,因此认为服装同样也不能太过保守,应该有超现实的肌理感,一种无限放大的感觉。当然他不会对他的设计做过多文字性的阐述或是其他解释,但当服装最后出现在舞台上时,大家看过都觉得太好了,保留东方元素,又运用大色块和廓形结构创造超现实的感觉,充满张力却又不怪。这就是大师的审美超过我们普通人的地方,我可以完全信任他。包括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每件服装制作的工艺和细节,会觉得这其中凝结了许多人的智慧,创作是不容易的。我不是说观众的质疑是不对的,而是反而给我自己提了个醒。很多时候在不那么了解的情况下,我会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对别人的作品做评价,因为这可能是花很长时间想出来的,我在看一个戏的时候,会去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Madame Figaro:

《赵氏孤儿》是一部悲剧。对您个人而言,您更偏爱悲剧还是喜剧?


徐俊:

我更偏爱悲剧。悲剧有力量,它能够让我们看到正义的反面,看到邪恶,通过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让正义得到升华。我认为这就是戏剧最大的魅力。我曾经说过,我们做戏一定要“有泪有爱”,“泪”是悲剧让你掉的泪,“爱”是正义,是你从中看到的光明。这是戏剧带给人类的启迪和洗涤,悲剧的力量一定是最崇高的。我们当然可以从喜剧中得到欢乐,看到讽刺的作用,在笑声中有所体悟,但对我个人而言,我还是更偏爱悲剧。


Madame Figaro:

您的下一部作品是音乐剧《哈姆雷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进行创作?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些创作过程吗?


徐俊:

《哈姆雷特》是戏剧领域的另一座高峰,是一部太伟大的作品,包罗万象,层次太过丰富,一部戏剧中包含了无数人生哲理,关于执念、权力、戏剧观、人类的欲望……哪怕过了四百年,它的精神世界也在关照当下的人类。我想我作为一个戏剧人,如果没有碰过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可能也白活了,所以我是下决心要做的。做《哈姆雷特》最初的难点也是剧本,我们找了很多翻译版本,我自己也写了两个剧本,后来自己推翻掉,再重新写,剧本做了一年才基本定下来,也做了蛮大的改动,但总体还是尊重原著。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在西方都没有排过大体量的音乐剧,因为这部戏包含的内容太丰富了,一不小心就会误读,做一部两、三个小时的音乐剧,要怎么去取舍?怎么去用音乐结构架构起来?另一方面,有《赵氏孤儿》在前,大家会自然对《莎士比亚》有另一层更高的期待。更何况《赵氏孤儿》来源于我们中国自己的文化,在理解上我们是更容易有共鸣的,而《哈姆雷特》来自西方,可能还需要做更多的功课,这些都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Madame Figaro:

Madame Figaro 1月刊以“四海为家”为主题,音乐剧的巡演其实就很像“四海为家”的概念。您对于“家”的定义是什么?您对“四海为家”有哪些解读?


徐俊:

“家”不只是指我们自己的家里。对于我们做戏剧的人来说,我们真的是“四海为家”,每个剧院也是我们的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无论是《赵氏孤儿》还是《哈姆雷特》,都是四海当中汇聚到一起,也会“流浪”在外面。《赵氏孤儿》从我们这个“家”到了西方的“家”,现在我们又把它带回来;《哈姆雷特》源于西方,现在我也把它请过来。戏剧的概念便是“四海为家”。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