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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刘汀 十月杂志 2022-10-16
刘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有小说、散文等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今天》《山花》《十月》《钟山》等杂志,文学评论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中国图书评论》《文艺报》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随笔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99“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刘汀


4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是北方矿业专科学校几十年辉煌历程的最后光芒。这所身处东北小城的专科学校,在七八十年代曾经很红火,据说当时国家的好几个大矿,都是这里的毕业生发现的,其中的一个老教授,还成了院士。那些年,它录取了很多优秀的中专生,但进入到九十年代,随着综合性大学的发展,随着高校的市场化,随着整个国家产业的大升级,它也跟很多中等专科学校一样,走过了自己最好的时期。

这些情况,是她到了学校之后,才慢慢了解到的。

从老家的镇子,到北方矿业专科学校所在的小城,有一辆长途汽车。每天下午五点发车,第二天清晨五点左右到,路上会休息一个小时。她独自一人,拎着自己的行李和五百块钱,踏上了上学路。可能是因为远行的紧张,也可能是她从未坐过封闭的长途客车,车刚一启动她就开始晕车,头晕目眩、恶心,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干呕。她靠拼命喝水来压制自己的不适,脸色很快就变得蜡黄。过了几个小时,等感觉终于舒服点时,又开始尿急,但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还不到服务区,显然不可能停车,只好忍着。她第一次发现憋尿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

车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偶尔对面来车时车灯光一闪而过。她不知道自己离家多远了,在陌生的黑夜中,她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失落感,未来虽然不如期许,但未来毕竟来了,又轻松又伤感,又激动又彷徨。

九月份的东北,清晨已经有了很深的凉意。汽车停在一个半旧半新的车站,地上铺的砖大部分已经被车轮轧碎,坑坑洼洼。一些老房子,墙上贴的瓷砖已经破败,刚刚盖起来的两层小楼,瓷砖还没贴上去,通体是水泥灰。走下车门的一刻,她被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那种凉好像是融化成空气的冰棍,带着一丝丝微甜的气息,一直从口腔顺着呼吸到了肺泡里。她跺了跺发麻的双脚,搓了搓手,抬头见东方露出金色的光晕,但太阳还没有升起,朝霞仍被薄薄厚厚的云彩挡着,天空如此冷艳、清冽。

这是平原,和她之前所在的山区不同,使劲看去,能看到很远很远处模糊的村庄。黑色的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雾气,氤氲中,小城里早起的清洁工、卖早点的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乘客都走光,长途车也停车进站,只有她还站在马路边上。一个清洁工的扫帚,哗啦哗啦地从她脚边扫过,丝毫不管飞扬的尘土落在她放在地上的背包上。

太阳嘣的一下,从黑色的大地下跃上空中,阳光把一切都照拂到了。也照在了她身上,只是同时给了她一个长而模糊的影子。这一刻,她有点儿想家。


报到后,她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比老家的镇子繁华多少,虽然不繁华的镇子她也没去过几次,但她知道那里有十几栋四五层高的楼房,还有就是街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小商店、小吃店。镇上的女孩子,骑的都是女士自行车,不像她们村里,不管什么人,骑的都是那种高大的二八式自行车,因为结实牢靠,方便载人和各种东西。

她不太清楚从车站到学校该怎么坐公车,而且这个点公车还没发车,于是拎着行李去一家刚刚打开门脸,还没把眼角的眼屎擦干净的包子铺老板那里问。

老板把眼屎揩下来,看了看,仿佛那里面藏着他什么时候遗忘的一枚硬币,又用中指弹到了门玻璃上,然后顺着中指的方向说:沿着这条路往西走,看见一个红绿灯,左拐,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她谢过了包子铺老板,步行去学校。路上,她遇见一个同样背着行李的男孩,他走在路左边,她走在路右边。他看见她,仿佛特别吃惊。一开始,她以为并不同路,但是红绿灯左拐之后,他们仍然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不断地看她,她被看得心里有些害怕。等两人都站在了北方矿业专科学校的牌子下,还是何秀竹先开口:你,也是来学校报到的?男孩点点头,她才略微放心了。男孩说,你什么专业?她说,通知书上写的是焊接技术与自动化。我是测绘专业,二年级了,男孩说,能……告诉我名字吗?

哦,我叫何秀竹。听他说是师兄,她放下了戒备。

我叫肖扬。

太早了,报到工作还没开始,肖扬把她领进一间教室,让她先休息会儿。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在抱着一只碗喝豆浆。学校食堂给提供了一大桶热豆浆,还有酸菜馅包子。她打了一碗豆浆,拿了两个包子,坐在一张空课桌旁吃起来。肖扬走出教室时,又认真地看了看她。


宿舍是八人间,四张铁架子床,靠窗有一张桌子,桌上的黄漆早已大部分剥落,露出牛皮癣一样的木质纹理。还不是木质,是那些菜汤、茶水、汗液等所有人类生活留下的痕迹。屋子里有一股霉味,因为在她们入住之前,为了防止夏季雨水倒灌,已经两个月没开窗子了。甫一进门,她还以为进了老家冬天储藏土豆和白菜的地窖,那种微微的发霉气息袭击着她的鼻翼,让她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她是第一个到的,坐在满是灰尘的木板床上发了好一会儿愣,一抬头看见了靠窗的上铺栏杆上,贴着自己的名字——何秀竹。

但是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到齐,花花绿绿的被子褥子铺好,红红绿绿的暖壶脸盆摆满屋地,叽叽喳喳口音各异的话飘在空中,这间宿舍和这所学校就一瞬间活了过来。这些刚刚认识的朋友,分享着各自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略带羞涩但是热烈地相约一起去食堂吃饭,很快就熟络起来。到了食堂,她一下发现自己尴尬了,别人都拿了饭盒,就她没有。原来当时和录取通知书一起的,还有一张入学须知,上面介绍了入学的各种注意事项,她看得匆忙,没注意到学校食堂不提供餐具,需要自备。好在她还算机灵,看见食堂里免费汤那里摆满了空碗,这是给喝汤的同学准备的,她走过去,拿了两只,到窗口买了一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豆腐。这里还是用饭票菜票,五百块钱交了一些学杂费,买了脸盆暖瓶,所剩不多了,餐饮补助要等一个月之后才发,她就买了一百块钱菜票、五十块钱米票,要靠它们撑一个月。

学校的生活新鲜而刻板,她按时上课下课做作业,按时起床睡觉进操作间,很快就适应了。一切都成了按部就班,唯一的意外是,半年后,她的身体开始疯狂地发育。读初中时,因为伙食差,也因为学习累,她一直瘦瘦小小,面色土灰。到了中专后,每个月都有伙食补助,不但能吃饱,甚至还可以隔三岔五改善一下,营养上来了。再加上,她热衷参加各种体育活动,排球队、篮球队、长跑,她都报名,她骨子里喜欢那种竞争的感觉,但从小而来的自卑感又让她不太善于去出头露面,不敢去竞选学生会或者社团干部,所以这些体育项目成了竞争的最好方式。特别是排球,她灵活敏捷,打自由人位置,一度成了校队的替补队员。到二年级开学的时候,她的身高已经蹿到了一米六,体重达到了一百斤,更关键的是,她的乳房不再是瘪瘪的了,而是打足了气的排球一样鼓胀起来。还有她的臀部,穿瘦一点的裤子,就会非常翘。为了不让自己的乳房在略显瘦小的衣服包裹下过于坚挺,她不得不买小号的乳罩,好把它们收住。这常常造成她胸闷憋气,而她又经常运动,打完一场球或跑完三千米之后,她就要跑进厕所的隔间里,抻着胳膊解开身后的内衣扣子,那对乳房会火山喷发一样喷涌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喘一会儿气,享受着身体放松的快感,等快上课或快回宿舍时,再重新把扣子扣上。时间久了,她的心脏承受了不该有的压力,以致在二年级下学期发生了一次骤停,被同学抬到校医院去做心电图。心律不齐,医生严肃地告诉她,如果再不注意,她的心脏会出大问题。她吓得够呛,在那儿之后,她忽然想开了,不愿意再束缚自己的身体,敞开了它们去生长,去放松。真是奇怪,小心翼翼裹着的时候,她的乳房、她的臀部,都在拼命地扩张,可放开了,它们反而消停了,变得越来越紧致。

她开始明白,身体有它自己的心思,你无法左右它。该它长的时候,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该它美的时候,什么衣服也遮挡不住。既然阻止不了遮挡不住,那不如就尽情地去展示。这一年,她已满十七岁,在伙伴们的熏陶下,开始渐渐懂得了美,也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少女,跟男性之间、跟女性的其他年龄段之间的巨大差异。当然,就在发现自己身体的一瞬间,她也发现了自己和同宿舍同学的很多不同,她们的胸罩和内裤是蕾丝花边的,而她的是棉线;她们的裙子露着光洁的肩膀和锁骨,甚至能看到乳房的轮廓,裙摆至少都是膝盖往上,而她仅有的两条裙子都是有袖的,长到脚踝,颜色单调;她们的头发烫了各种卷,有的还染了颜色,而她永远用一根胶皮筋扎着马尾辫。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她们都谈了男朋友。

她下铺的胡杏儿,已经分手三个男朋友了。现在,她又看上了班里的同学孙君。据说,孙君的爸爸是当地一个矿务局的副局长,他毕业就直接进矿务局,两年副科,三年正科,将来甚至可能是处级。胡杏儿常常在宿舍里摆弄着一件大衣,说是貂皮的,上一个男朋友送给她的,分手时想要回去,她没有给。她跟那个数控技术专业的师兄说,你前前后后亲了我五百四十七次,一次一块钱也要五百多,我留一件衣服是应该的。还是十月天,虽然身处北方,天气只是凉,还没那么冷,但胡杏儿也会穿着去上课。教室里人多,通风也差,胡杏儿很快就会一身大汗,然后散发出一种动物皮毛的臭味。胡杏儿骄傲地说,貂皮太保暖了,都是这种味。旁边的人也就信了,毕竟大家都没见过真正的貂皮。

熄灯后,她躺在床上,脑海里闪现过班级里的男孩子,甚至隔壁班的男生或师兄师弟们的身影。他们都不令她动心。真奇怪,其中有几个长得很好,高而白净,很像那个年代电视剧里的英俊少年,但完全激不起她的爱意。若干年后,当何秀竹只能通过爱意来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丈夫的性需求的时候,她会想起这些年月,也才会在生命的对比中明白,这些男生激不起的不是爱意,而是性的冲动。他们的身体,哪怕是赤裸着站在她面前,她也只能感觉到某种羞耻和尴尬,不是欲望。只有那些强壮勇武,并且眼神中带着坚毅神情的人,才会让她心动。比如,那个教田野调查课的老师。他已经四十岁了,听说当年曾是地质大学的高才生,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但因为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件被告发,不得已到了这个专科学校来任教。老天仿佛是故意的,他也姓何,学生们都叫他何教授。

她和同学们许多次看见何教授游荡在学校的体育场,他的身体可以在单杠、双杠上翻滚,即使隔着衣服,你也能感觉到那些肌肉绷紧的形状。特别是夏天,男生们大都穿着白色或蓝色的条背心,下身是运动短裤,露出的肌肉让被遮掩的部分变得充满神秘性和想象空间。这种想象让她的脑海里迸发电焊操作时的绚烂火花,仿佛真有一只电焊枪在点击她的心,让每一次绚丽都留下一个伤疤。女同学们窃窃私语,说何教授当年一定是因为不正经被下放的。为什么呢,因为大家看到他的身体,就是想跟他不正经啊。可是这个何教授,永远面色严峻,从来不对任何人笑。他上课的时候,写一手板板正正的板书,每行字都直得能当尺子,每个字的大小都完全一样。他给他们画田野调查的地形图,从来不用辅助工具,总是随手就成,要山是山,要水有水。她被他的身体和冷酷所吸引,觉得他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真相可能会震惊世人。只是,她从未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有时候,他们会在运动场上碰见,他旁若无人地在器械上锻炼,而她的排球打得大多心猿意马,偷偷瞄着他的身影,接连被对手扣过来的球砸中。有人会大喊:何秀竹,你魂儿哪儿去啦。她想,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偷看,但是不揭穿,也毫不在意。

她真正的朋友是肖扬,那个报到时碰到的师兄。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但在这个小学校,学生会也没什么权力,副主席也不是什么响亮的名头。肖扬只不过是组织各级的学生办一些活动,组织各种技能大赛,或者邀请一些校外老师来讲座。他们第二次遇见是食堂里。那个月,因为大姨妈来得凶猛,她买的卫生巾不够了,有一天就用卫生纸解决,但是卫生纸不卫生,导致身体发炎。她又跑到医院去看病,买消炎药,把零花钱一下子花完了。补助还没发下来,她好几天都是打了少而素的饭菜,不好意思跟舍友们一起坐。她们熟络之后不久,就经常一起吃饭,把所有的菜都摆在桌上,每个人都能尝到不一样的菜品。

她坐在角落里,他直接坐到了她的对面,还把一个鸡腿夹给她。她感到羞愧,甚至是有点儿受到了侮辱,赶紧给他夹回去。两人的推让之中,那个鸡腿掉在了地上,然后被一个路过的同学踩了一脚。鸡腿惨不忍睹,那个同学也摔了个跟头。肖扬似乎知道她生活的窘迫,学校里有勤工助学的机会,主要是在食堂帮厨或清扫校园,他总是给她留一个名额。她不想接受这无端的好意,可又需要那点儿钱来补贴自己慢慢增长的日常开销,所以每一次都是在纠结之后去了。只要有空,他会帮她一起干,削土豆、择菜,清理落叶和大风刮来的杂物。

不久之后,同学们都发现肖扬对她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个师兄对师妹的关心,当然就顺理成章地猜测他喜欢她。她也这么觉得。只是肖扬始终没有表白,也就让她没有拒绝的机会,她总不能主动去问吧。她感念肖扬的所有帮助,对她有别人没有的亲切感,可这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有一次,拿到补贴,她提出请肖扬吃饭。肖扬答应了。两个人约在校外的小饭馆里,她点了鸡肉和蔬菜,还有一小瓶二锅头。肖扬进来,看见了酒,说,你会喝酒?她摇摇头说,不会,我给你点的。她知道肖扬喝酒,甚至有点爱喝酒,有好几次,她看见他摇晃着从校外回来,神情伤心落寞。他失恋了吗?但是也没有看见他有女朋友啊,更何况他生活里接触最多的女生就是她,所有人都传言他在追求她。难道是因为她?

肖扬倒了一杯酒,说,女孩子不喝酒好。他自己喝起来,一口菜都没有吃。她给他夹鸡腿,他又给她夹回来,她再夹给他,说,吃吧,要不又掉了。他们想起了那个被踩得惨不忍睹的鸡腿,笑了起来。他把那瓶酒喝完,已经醉了。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问出那句话了。但是,没有等她问,肖扬自己讲起了这件事。

肖扬说,小竹,你……你知道吗,你长得特别像我妹妹。

何秀竹心想,这是什么话?要用这么老套的话来追求我或者做什么吗?

肖扬说,真的。他拿出钱包,打开,里面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真的有点像何秀竹。

她吃了一惊,说,你妹妹?

肖扬点点头,双胞胎妹妹。

那这个孩子呢?你们的弟弟?

照片上的女孩子,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

不,他痛苦地摇摇头,说,是我的外甥,我妹妹的孩子。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肖扬告诉她,几年前,他在镇子上读初中,有一次夜里,妹妹去给他送吃的,回去的路上被同村的一个年轻人强奸了,还怀了孕。那个坏小子是他小学的同学,那天晚上,他跟一群小混混在镇子上的录像厅看了黄色录像,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肖扬的妹妹。这个家伙精虫上脑,又喝了酒,就干了坏事。肖扬主张去公安局报案,把那个家伙抓起来,但是他的父母不同意,怕丢人,怕被村里人笑话。后来,眼看着妹妹的肚子大起来,有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让他去那个同学家里去说,只要结婚,就不去告发他。那个干了坏事的年轻人一直躲在外地,他的父母接受了这个提议,把他找回来,办了个简单的婚礼。他们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领不了结婚证,但在农村,只要你办婚礼了,也就算结婚了,证可以后补。结婚前一天晚上,他去找那个小学同学,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婚礼后几个月,妹妹就生了一个男孩,因为没有结婚证,上不了户口。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妹妹,可又没有赎罪的办法,他甚至不敢回去见她。所以,那天开学,他看到跟妹妹长得有点像何秀竹,就忍不住要想去帮她,保护她。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好受一点儿。

她听得落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肖扬。她又跟老板要了一瓶酒,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她一饮而尽,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好好念书,好好毕业,将来再找机会报答你妹妹吧。

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回到学校里,在楼下分别时,肖扬把她头上的一个粉色头花摘了下来。

你干吗?她问。

给我吧,肖扬说,我妹有个一模一样的。

她没说话。

在这之后,她对他有了一种怜惜之情,他们互相帮衬,像一对真正的兄妹那样。这个人,是她在几年的中专生活里最珍贵的情感。肖扬早一年毕业了,在他的努力下,回到了老家的一个地质局上班,那样他可以照顾到家里人,特别是妹妹。那个妹夫,本性难移,根本不上班,整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镇子上游荡,喝酒打架,常常进派出所。他走得特别匆忙,他们甚至没有正式告别,只有一封简短的信。他就这样从她生活里消失了,再没有任何信息。她常常会想起肖扬,想起他喝酒和痛哭的样子。

他的信很短,最后一句话写的是:秀竹,谢谢你,让我多了一个妹妹。



5


何秀竹在拥挤的地铁里奋力护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这时候,她怀孕三个月了,看起来还没有那么像孕妇,而是更像一个发胖的女人。何秀竹腹部的妊娠纹像一条细长的蜈蚣,从肚脐隐隐约约一直延伸到了下体。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何秀竹有些慌乱,趁着产检时咨询大夫,得知大部分女性都会有妊娠纹,有的在生完孩子之后很久才能消去,极少数会一辈子带着。回到家,何秀竹一直暗暗担心自己是那个极少数,她在网上搜索相关图片,看得心惊肉跳。有的女性生完小孩,妊娠纹像八十岁老人的皱纹,层层叠叠,如果再加上一条剖宫产的切口伤痕,简直惨不忍睹。

对长相平凡的何秀竹来说,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身材的匀称丰满,这与她常年坚持不懈的锻炼有关。自结婚后,因为马勋的手艺好,总在家吃饭,她体重长了不少,但体脂率控制得一直不错,特别是她的小腹和腰,虽然还不到马甲线的地步,但平滑、紧致、光洁。马勋每一次跟她求爱,都是一只手从她的小腹抚摸,然后向下延伸,再滑回小腹,又向上伸展,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停留在腹部的肌肤上。因为手掌的摩擦,她腹部的肌肉微微绷紧,那里就像是沙漠里无风时寂静的沙丘,形成了一种天然而美的弧度。完事之后,他们并排躺着,马勋的手还是会停留在那儿,经过沙暴的沙丘形成了全新的弧度,而轻微的汗又像清晨的露珠一样让它略带湿润。更何况,激情的余绪会从她身体的最底层一波一波向上泛起,沙丘以肉眼不太容易察觉的幅度起伏着,那是两个人情爱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何秀竹极度担心自己的妊娠纹会像一场天翻地覆的狂风,把她的沙丘吹得面目全非,为此,她考虑过去做孕期瑜伽,但按照她的习惯,做之前又是查各种资料,发现利弊难断,后来也不了了之了。自从怀孕,她再也没和马勋有过性生活。

何秀竹要去金融街的中国银行办理贷款业务,中介约的是九点。他们要跟房主在那儿谈好贷款的事。这事,马勋跟她意见不同。何秀竹坚持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买一个学区房,哪怕不是最好的学校,也得是海淀区的重点。为此,他们不得不把回龙观的那套房子卖掉,用卖房的钱先把第一个贷款还了,剩下的付首付,再贷款买新房子。自从怀孕开始,何秀竹就在折腾这件事,她几乎把海淀区所有数得着的小学附近的小区都考察遍了。有段时间,她骑一辆电动自行车,每天中午一下班就去看房,饿了就随便在路边吃个灌饼或者汉堡。一个月后,何秀竹给马勋看了一张详细的Excel表,那上面条分缕析地列着主要学校对应的主要小区、小区配置、小学对应的初中和高中、平均房价。每套房子,何秀竹综合性地打了星,最高五星。马勋看了说,你真行,你应该去当房产中介。何秀竹说,买哪个?马勋说,那肯定五星的啊,这还用说。何秀竹冷笑一声说,我也想买五星的,但你得看钱啊,就咱们那点儿钱,拼死了够得上一个四星的,还得是个小两居。马勋说,那怎么办?

何秀竹摸了摸自己那时还没有鼓起来的肚皮说,马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念个书有多难,我绝不能让咱们孩子这么难,我必须想办法,至少也得上一个四星学校。


在中国银行总部大楼,跟着中介,何秀竹和房东按流程把贷款协议签好,一切还算顺利。接下来,就等网签结束,他们把首付付了,银行放贷,他们再去房管局过户。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房东联系不上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连中介也找不到他。何秀竹心里犯嘀咕,她在家里跟马勋翻看各种合同,一条一条跟网上的模板对照,没发现什么大的漏洞。马勋扯出一张房东的身份证复印件来,说:我们查查这个人,不会是个骗子吧。

两人打开电脑,输入房东名字,很容易就查到了,而且还不是个普通老百姓,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国企的总裁助理。何秀竹说,这人不可能是骗子。马勋说,就算是骗子,也不会只骗几万块钱定金吧,何况这还有中介呢。俩人一头雾水,继续给房东打电话,还是不通。这时候,何秀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条新闻,似乎跟这件事有关系,但她记不清到底是哪天看到的新闻了。

何秀竹说,你别说话。

马勋一愣,我没说话啊。

何秀竹打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回忆自己这几天看到的东西,那条新闻就在脑海里漂浮,可她就是看不清也抓不着。何秀竹急得不行,拿出手机来,查找自己的上网记录,翻了半个月的记录,没有。她想起,这条新闻是在单位看的,就跟马勋说,马上走,去我单位。

马勋说,这大半夜的,去干吗?

何秀竹说,重要,别问了。走。

俩人穿衣服出门,打了车去何秀竹办公室。她现在是《地质研究》杂志的编外编辑。何秀竹开了电脑,继续查找自己的上网记录,鼠标在七天前的一条新闻那里,停住了。新闻写的是,那个特别有名的国企一把手被双规了。何秀竹眼前忽然一暗,身子一晃,歪在马勋身上。

马勋吓一跳,说,你怎么了,不舒服?

何秀竹缓了口气说,老公,要麻烦。

到底咋了?

你看新闻。

马勋看了看,说,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何秀竹说,你想想啊,这个公司一把手被双规了,房东是他的助理,他也可能被双规啊。他要是被双规了,他的财产就会被冻结,房子怎么可能过户啊。还有,咱们刚跟他签完了贷款合同,他进监狱了,我们又没法撤销合同,被扔在半路上了,而咱们回龙观的房子却必须马上过户给买房子的人。按照这房价增长的速度,几年后他财产解冻了,咱还买得起房吗?

马勋听了,也是一晕。但他不敢再刺激何秀竹,赶紧说,没事老婆,哪儿就那么寸呢。你歇会儿,喝口水,我再查查。马勋坐在电脑前,搜索和这个公司还有房东有关的一切新闻,越查越觉得何秀竹的预感可能是真的。

结婚这么多年,马勋从没见过何秀竹如此低落过。她一直像一个战士,永远充满斗志,永远在执行自己的战略战术,从来没有过度慌乱。但这一次,何秀竹发现自己对面的敌人可能是看不见的意外,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对抗的事情,没法再淡定了。

马勋关了电脑,扶起她说,咱们先回去吧,我觉得没事,没那么巧。

两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开始都睡不着,但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件事,一说起来就像是被投掷到真空里,飘浮、失重,没着没落。两人也都不太敢动,过了一会儿,还是马勋先睡着了,甚至打起了呼噜。何秀竹听着他的呼噜声,心里压抑烦躁,她想把他叫醒,这么大事的,你还有心思睡觉?可是叫醒之后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搞不好还要吵一架,再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秀竹在张罗,每个决定都是何秀竹下的,也怪不到马勋头上。

何秀竹反身下地,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感到下体有液体在流动,可是没有小便,是血。何秀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焦虑,不要再无谓地加重负担,冷静,深呼吸。她清理了一下,尝试着站起来,疼痛似乎并不严重,血也没有继续流淌。还好,她想,叫救护车的话动静太大了,还是出去打车吧。可是,她还要走回卧室去喊醒马勋,跟他解释这个情况,看他震惊和慌乱。何秀竹一边考虑着,一边走向客厅,所有医疗本、社保卡、以前产检的资料都放在一个整理袋里,她准确地找到那个抽屉,拿出整理袋,然后开始穿衣服。

那时候,网约车还不流行,她缓慢地下楼,走到小区门口,等出租车。很幸运,几分钟就有一辆出租车上来了,司机停车后,车窗摇下一条缝,问去哪儿?何秀竹知道,这种行为表明路途短的话他有可能拒载,就赶紧说,我去妇幼保健院,师傅,我给你加十块钱。司机把车窗全摇下来,看了看她,说,上来吧。何秀竹上了车。

路上,司机好事地问,这么晚去医院,你老公怎么不陪你?何秀竹这时候出奇地冷静,回他说,哦,我刚给他发短信,说上车了,他在医院门口等我。司机不再说话。何秀竹又想,马勋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肯定会急坏的。她得给他发个信息,可是发什么呢?说自己去医院了?他同样会着急。后来只发了一条:老公,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不用来找我。


转机来自中介小曹。何秀竹躺在医院的妇产科的床上,一个值班医生给她做检查,手机叮咚一声,她拿出来看了一下,是小曹发来的微信,说:姐,房东回来了,他这段时间出国了,手机才打不通。约下周二去银行和房管局办手续。何秀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把医生吓了一跳:怎么了?何秀竹挥舞着手机说,没事大夫,我有点兴奋。

大夫说,有点出血,问题不大,不过最近必须注意不要运动,保持情绪稳定,再稳定一段时间,别太兴奋啊,就算中了几千万彩票,你也得冷静。

何秀竹拼命点头。

何秀竹回家的时候,发现马勋还没醒。她躺在了马勋的身边,他的手伸过来,碰了碰她的胳膊,又缩了回去。何秀竹拿过马勋的手机,把自己发的那条微信又删掉了。事情解决,一切都回到正轨,又折腾了大半夜,但是她这会儿一点儿都不困。窗帘上,有她最喜欢的变形金刚动画图案,卡通版的。买窗帘的时候,马勋选了一款有竹子图案的,说跟你的名字搭。何秀竹说,我是大熊猫,竹子我就喜欢吃,不喜欢看。她喜欢变形金刚,不光是因为小时候看动画片的记忆,更是因为她觉得那些汽车人才是自己的偶像,他们身体坚硬而灵活,内心坚硬而柔软,就像她读中专时自己焊的那个变形金刚。这个重达十多斤的作品,多年来一直跟着她兜兜转转,从没有离开过。此刻,它就在小客厅的窗台上,每次她回家都能看见它。她是按照威震天焊的。“汽车人,变身。”她常常暗暗跟自己说这句台词。

何秀竹又起来,走到客厅,用纸巾擦拭变形金刚。多年来,经过她不断地擦拭和打磨,它已经变得光滑,甚至发着微光。何秀竹曾想过去喷漆,但后来作罢,她更喜欢它本来的样子,那些点焊接口处的疤瘌,那种钢铁本身所具有的沉重冰凉的手感,是她们共享的心灵秘密。威震天提醒着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少年岁月里的艰难和甜蜜,那些奋斗日子里的辛苦和收获。在每一个生活最困顿的时刻,何秀竹都会在内心听见它说:去战斗吧,去战斗吧,不管你遇见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它才是她生活中的定海神针。



6


在北方矿业专科学校的三年里,她们二十个女孩子跟另外三十个男孩子一起,每周有两天去操作间里电焊、打磨各种钢铁。当然也有设计课,但设计的主要是最简易的螺丝、扳手,学着画图,到钢厂去浇筑模型,然后还是拿回操作间去打磨。第一个星期,她的手磨了十几个水泡,只能让同样情况的同学用缝衣针挑破了,涂点碘伏消毒。等到一个学期结束,十六岁的她手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老茧。放寒假回家,她帮母亲揉面,母亲见了她的手大吃一惊,说:你不是去念书的吗?这手上的茧子咋比我的还厚?她苦笑一下说,我这手没毁掉就不错了。

学习尽管枯燥平淡,可毕竟是年轻,常常会有些莫名而来的快乐。她和同学们,经常自己用电焊焊一些小玩意,奇形怪状的扳手,钢筋做的栅栏,不锈钢管杯子,等等。他们小时候都看过动画片《变形金刚》,家里没有电视,她只能偶尔在邻居家的电视上看几集。她最喜欢里面的威震天,上中专后,她收集了很多变形金刚的贴画,贴满自己的背包、文具盒、工具箱。她尝试着用厂子里废弃的边角料自己焊了一个变形金刚,焊完了再用砂纸细细打磨,把所有的铁锈磨掉。何秀竹还从小店里买来各种颜料,把自己的威震天涂抹得花花绿绿,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但后来又用小刀把那些漆全部刮掉了。她把威震天摆在自己的床头,每当看见它,就会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她会想起电视里的那种机械的声音:地球人……我们来自赛博坦星球……这件作品,她认为自己会留一辈子,将来传给儿子,传给孙子。


读到三年级,这群年轻人年纪最小的也满十八岁了,一夜之间变成了成年人。在这之前,他们谈恋爱还是偷偷摸摸,学校里的老师、辅导员都知道,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在公开场合过于亲密,都不太管。一到三年级,学校里的情侣开始公开成双入对,课堂里挨着坐,食堂里一起吃饭。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互相去彼此的宿舍串门,当然留宿是不可能的。宿舍里,恋爱谈得最疯狂的还是胡杏儿,她长得漂亮,天生有一种妖媚,特别是她的眼睛,总带着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态,很能激起男生的保护欲。她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又可爱,但剥开可爱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的其实是诱惑。她也知道自己漂亮,更清楚这种漂亮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刚开学不久,她就和一个学生会的师兄好上了,那个师兄常常站在宿舍楼外的一个钻探机雕像下等她。她从窗口看见了师兄,但并不马上下来,哪怕她那会儿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好了一切。她总是让他等几分钟,不长也不短,既不会消耗掉男生的耐心,又要让他觉得这等待是极其值得的。她走出宿舍楼门口,也不急着冲过去,而是看着他微笑。他会主动走过来,明明是她迟到了,明明等一下他们出去还要绕过那个雕像。

然后呢,过了几个月,在雕像旁等她的人就换了。何秀竹她们就问,杏儿,你俩咋分了?胡杏儿说,不合适呗。咋不合适?胡杏儿就说,我觉得他太大男子主义了。大家就惊呼,他还大男子主义?在你面前跟条听话的小狗一样。

这个年代的这个地方,这个年纪的大部分中专生们,还不太知道性爱是怎么回事。她们只是模糊地觉得,只要跟男人睡觉,就是性爱,就是最刺激也最禁忌、最羞赧也最甜蜜的事。即便这些想法,她们也大都是从电视和言情小说里听来看来的。男同学们有时翻墙出去,到小城的录像厅去看录像。有人说,他们看的都是黄色录像,至于怎么个黄和怎么个色,却又不甚清楚。

后来,有一天胡杏儿晚饭时偷偷跟何秀竹说:秀竹姐,我求你件事。

胡杏儿说自己晚上要出去,可能会回来很晚,那时候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她只能翻墙。而墙头很高,特别是学校院子里这边,必须得有人接应她一下。前一段时间,学校知道很多同学夜不归宿,出了硬性规定,超过晚上八点的,一律不给开门。何秀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吸引着胡杏儿往外跑。她想拒绝她,可是胡杏儿好看的杏仁眼里充满了祈求,她摇动着何秀竹的胳膊,小奶猫一样吭吭唧唧。何秀竹说,谁知道你几点回来啊,我也不能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胡杏儿说,十二点半,我一准回来。何秀竹心里忽然想起个事来,说:你是不是跑出去看录像了,看……那种录像?胡杏儿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说,也是也不是。我早就不看录像了,我找了个外校的男朋友,他只能晚上出来见面。何秀竹看着胡杏儿,说,你胆子可真大。

何秀竹真正答应胡杏儿的缘由,她自己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她对胡杏儿爱情生活的好奇,或者是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和性的好奇,她想知道一个女人到底该如何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既是情感关系,又是那种关系。在她的身边,如果说有谁能给她一些启示,也只有胡杏儿。

那天晚上,天气凉爽宜人,何秀竹十一点就从宿舍偷偷跑出来,在她跟胡杏儿商量好的接应点附近等着。一直等到凌晨一点钟,才听到轻轻敲墙的声音,还有胡杏儿浅浅的叫声:秀竹姐,秀竹姐,你在吗?

何秀竹故意沉默了好一阵,等到胡杏儿的声音变得着急,甚至带点哭腔了,她才答应了一声。

过一会儿,外面一阵响动,胡杏儿披头散发地爬上了墙头,何秀竹伸手扶住她的腿,她慢慢出溜下来。刚一落地,胡杏儿就搂住了何秀竹,呜呜哭起来。

你哭什么啊?何秀竹说。

胡杏儿说,姐,我……我今天接吻了。

何秀竹惊愣了一下,说,接吻?

嗯,就是……亲嘴,我跟小刚哥。

两人并不直接回去,而是悄悄坐在了小花园的长椅上。

何秀竹忍了半天还是问出来,杏儿,接吻,什么感觉?

胡杏儿说,我说不好,就是你吃过棉花糖吗?何秀竹摇摇头。胡杏儿说,糖你总吃过吧,棉花糖就是棉花一样的糖,特别软。接吻,就好像是把天底下最好吃的棉花糖塞满嘴,甜软香,等着它一点一点地融化,然后顺着嗓子,落到你心里。

何秀竹哼了一声说,那干吗不买糖吃去。

胡杏儿也哼了一声:不一样。可是很快,她的陶醉陡然间变成了委屈,又啜泣起来。

你到底咋回事么,哭哭笑笑的。

胡杏儿说,接吻特别特别好,可……可……我没想到刚哥还想……

啥?

他还想干别的。

何秀竹终于明白了胡杏儿的意思,说:你是说睡觉?你不是已经跟好几个男的睡过了,你还怕啥?

胡杏儿听了,眼睛立刻睁大了,高声喊着:谁说的,谁造谣的,谁这么不要脸!

何秀竹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立刻说:我也是听她们瞎说的。

但是这一晚之后不久,学校里开始公开流传胡杏儿跟很多人睡过觉的传言,说她跟好几个男的一起睡。胡杏儿气愤地找何秀竹理论,问是不是她传的谣言。何秀竹当然否认,但胡杏儿认定就是她,从此之后跟她日渐疏远,甚至在教室或走廊里碰到,也一定要哼一声,翻个白眼。何秀竹本想再找她好好解释,但胡杏儿始终不给她机会,而且,尽管传言甚嚣尘上,但胡杏儿仍然是最受男生们欢迎的女孩,并不影响她的恋爱。


再后来,何秀竹发现,宿舍里的八个人除了自己,都有男朋友了。有几个还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只有她没有,但也不能说没有喜欢的对象,比如何教授。她对身边的那些同学始终没多大感觉,只有何教授让她萌动了少女之心,当然,她不会对此付出任何行动的,这至多算是暗恋。同宿舍有一个文学青年,常常从图书馆借来琼瑶、亦舒等港台言情小说来看,有时候还会声情并茂地给她们念上几段,她知道很多学生喜欢上老师的爱情故事,比如那本《窗外》。可是,她也觉得自己跟何教授之间与故事里的人不同,不是么,她怎么可能说出那些文艺而肉麻的话呢?他也不可能含情脉脉地对着她吟诗作赋。她当然还无力分析出,自己对何教授的情感,不过是一种模糊而懵懂的少女怀春,春天来了,不是这朵花先开,就是那棵草先长,何教授不过是刚好是第一棵在她眼里开花的人而已。

可是,在这样一个半封闭式的学校里,在这个萧瑟的北方小城中,四季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花开了就有可能被授粉,最后结出半熟不熟的果子。他们总是会在教室、操场、食堂里遇到,如果其中的一个人又总是创造机会去遇到的话,那几率就更高了。从各种各样的嘴巴里,她听说了他的许多事。比如,他的老婆也是学校的员工,在食堂里做红案,挥舞着砍刀剁猪肉或者萝卜。有一次,她听一个同学说,他其实三十岁才结婚。他是怎么结婚的呢?据说,那个彪悍的女人看上了他,把他叫到自己的宿舍里,锁上了门,不让他出去,两天之后,这个本来很坚决的男人被这个更强悍的女人摆平了。更不堪的细节描述说,她脱光了他的衣服,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她让他勃起后进入了自己。据说,事后他还哭了,她安慰他说,哭什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有时候,她忍不住借助这些传言想象了那样的场景。他哭了,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自己终究没能控制住的勃起?总之,他通过一种奇特的方式缴械投降了,从此成了她合法的俘虏。他们快速地结婚,生孩子,变成和其他人一样的家庭。据说,就是从那天开始,何教授开始了十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在小城和学校里,没有标准的健身房,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流连于操场和学校教职工宿舍楼前的运动器材上。

她看着他在单杠上大回环旋转,一圈又一圈,像个体操运动员。

他不会晕吗?她想。

他当然会晕。又一次,她有意无意地从单杠旁路过,他旋转了之后跳下来,身体摇晃着摔倒了。她赶过去扶他:何教授,何教授。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她看着那健硕的肌肉和皮肤上细密的汗水,不知什么意思。忽然间,她明白了,他以为自己穿着外套,他指的是衣服口袋。她转头看见,他的衣服挂在旁边一根双杠的杆上,快速过去扯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她明白了,是两颗药。她掏出药,喂到他嘴里,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水杯,递到他嘴边。

吃下药之后十几秒钟,他的脸上慢慢恢复正常,呼吸也渐渐平稳,然后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仍然摇晃,但扶住了单杠的铁杆。

谢谢你,他说。

何秀竹说,您别客气。

她又看见了他的身体,背心下的肌肉此刻是松弛的,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没穿上衣。她递给他,他慌忙地接过去,穿上,却不小心穿反了,然后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

你……她问了半句话。

他一听就明白了,说:我心脏有点问题,有时候会犯病,随身带着丹参滴丸。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我就交待了。

身体不好,你怎么还这么大运动量啊。

他没说话。她一下想起了听到的那些传言,赶紧又补充说,何老师经常跑野外,身体确实需要锻炼。

他们略有尴尬地告别了。告别之前,他问她宿舍电话是多少,她说给他了。

此后,他们和之前一样在那些场合遇到,彼此间多了一些亲近和熟悉,但也都是点点头,随口说一句闲话,并没有特别的交流。在食堂里,她许多次看见他的妻子,她应该有一米七五的个头,体重至少两百斤,有时候到前厅值班,站在窗口给学生打饭。对学生们来说,她是一个慷慨的人,不会像很多食堂大师傅那样总是把勺子里的肉抖掉,她会盛得满满的。所以大家看见她在窗口里,都愿意排在这个窗口买饭。她对何秀竹跟对别的同学一样热情,那张又圆又肥的脸上,露出过分亲切的微笑,粗声大嗓地说:就要二两饭?你看你瘦的,年轻人长身体,得多吃饭啊。她给她饭盒里的饭足足有三两。

怀揣秘密的日子,似乎比其他时刻更有生活的滋味。她有时候会走神,想一些跟何教授有关的事情。她有段日子没看见他了,听说这几个月,他带学生去野外做田野调查。他们去的是贵州的一个山区,那里探测到一个镍矿,储量很大。这学期末,她们毕业的前半年,也要出去实地考察。他会是带队老师吗?她怀着期待感问自己。


……(未完)

2020-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飞发/005  葛亮

对河/035  马笑泉

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095  程永新

落地生花的银/139   和晓梅

狍子/ 159  董夏青青

 

短篇小说

去听他的演唱会/116  林森

木兰无长兄/126  李骏虎

有人于此/200  黄德海

蝉琀/206  王彤羽

 

散  文

雪与归去来/133  李修文

一座园林的惊心动魄转让史/214  陆波

 

正  典

石头,雪芹所在之地/087  李敬泽

 

思想者说

麦尔维尔读札/057  格非

 

小说新干线

二十一楼/177   李晓晨

去岛屿/187  李晓晨

宛在水中央(创作谈)/196   李晓晨

无个性的人,或城市女子图鉴(评介/197  刘大先

 

译  界

阿莱士·施蒂格诗选/220  梁俪真 译

 

诗  歌

雷平阳近作/224  雷平阳

峡谷与拖拉机/227   姚 辉

城邦之谜/230   杜绿绿

青草/233   刘向东

刘春的诗/235   刘春

夭夭的诗/237   夭夭

卜水者/239  宋心海

 

艺  术

封  面  精神疗法(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飞向何处(油画)  李贵君

封  三  无处不在(油画)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黄 斌



悦-读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陈仓:再见白素贞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沈念:空山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沈念:空山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周云和:坐街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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