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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沈念:空山

沈念 十月杂志 2022-10-16
沈念,1979年出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天涯》《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和选本,著有作品集《时间里的事物》《出离心》等五部。曾任教师、记者多年,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空  山

沈 念


 下山时,车内一阵沉默。我看着窗外,青山绿水,却遮不住悲摧命运撞击彭老招一家的遍地狼藉。彭老招说话怪怪的,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说过,人是不会经历死的,凡是经历了死的都已经不是人了。他肯定是不知道这位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却说出了类似的话。我不知道王海平突然闯进彭家的缘由,他是码市的故人,彭老招的遭遇不会没听说过,也许还知道彭余燕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终于开口问话了:“劭东,你对彭老招一家的情况很熟悉,经常来?”陈劭东说:“每次到石喊坪都会路过看一眼,彭小亮是三年前外出打工,之后再没任何联系,两个老人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过去吃低保,种了五分山田,建档立卡后有些养殖公益林补贴,乡里逢年过节发点特困补贴都有份,勉强维持生活吧。问题是彭老招长期头痛脑热高血压,一年下来吃药也开销不小。”“黄旺生说你是该给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都给了。”王海平说。“什么叫该不该?”陈劭东说,“黄旺生在村干部里算是有能力,但一张嘴像冰刀子,村里和他对着干的人都不饶。”“有时做事要一碗水端平,至少要巧妙,这也是自我保护。”我第一次见黄旺生,就看出他匪气重。很多村干部久踞村上,手握资源家底厚实,唯上是从,对弱势群体却很霸道,这并不少见。陈劭东说了彭老招和黄旺生之间的过节。早些年,农村有段时间风气不好,广东人跑来设流动赌场,黄旺生的小舅子搞村会计,不争气,爱去赌。他把村部代管的养老金、村民各项补贴存折偷偷取了钱去赌。有村民知道这回事,上门讨要,他就发一点,年纪大的村民不知情,他就造表伪造签名蒙混过关,几年下来从中截留贪污了有二十来万。钱呢,打牌输光了。村里人私下找他要钱,嘴上答应得好,却一拖再拖。这事传给彭老招知道了,他才不管什么猫腻,也不讲情面,先到村部闹,又跑到镇上告,还找去了县纪委。县里后来派人下来调查,一个大窟窿,加之以前发放现金、换存折抹下来的零头,总共有三十大几万。上面要追责,最后是黄旺生四处找人出面转圜,又替小舅子退了钱,才免了牢狱之灾,村会计也干不下去了。小舅子违法乱纪有错在先,可黄家人对彭老招恨之入骨,眼中钉只是拔之不得。村民看到他傻不隆咚,爱出头,以后捕风捉影听到一些村支两委和村干部暗地做的不公之事,就悄悄告之,怂恿他去闹。有些事换在别村就大化小小化了抹过去了,他排工出身,是那种倔性子,几经争斗与乡上村里的不少干部结了怨拉了仇恨。陈劭东说:“人家嫌弃彭老招还来不及,哪会愿意去帮着找,都盼着彭小亮死在外面看笑话。”“那几年我在教育局,从县纪委通报上看到过,当时反响很大,全县后来搞了次大排查,教育部门也对教育补贴中一些发放不到位的搞了整改,没想到导火索是彭老招。”王海平说,“彭老招这个雷脾气年轻时就有,重情义,敢担当,说来话长,我老父亲还欠他一个人情。”他这么说,我有些好奇,问道:“听说您父亲那时是国营林场的老场长,那个年代,林场权力很大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码市过去有名的连子排吧?”“当然,我小时候还跟做过木材生意的姑父去看过放排。”我说。 码市热闹红火的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放排。那时秋冬季节砍伐的池杉、水松、香樟、山毛榉,都集中堆放到山上的水流边,等着涨春水。春水一来,木头就要扎排,一般三五根,或者是九、十根扎成一张木排,排头用四个竹篾编成的圈套固定好,中间钉上火熏水涝过的“肚带藤”,朝溪流一扔,顺水而下。小水路顺下来的木排都要在码市的老河咀汇集,然后由人拆散重新扎成连子排。老河咀一带的河床平缓开阔,陡峭岩壁上几棵大香樟挡荫,像撑开的遮阳伞,过去排工就在伞荫下做出一张张连子排。连子排有公母之分,排工要先摆好平衡木,分四层摆放要运输的木材,第一层二十四根,逐层两根两根递减,扎成一节总计八十四根。此般编扎三节,第三节扎成凹形排尾,此为母排,第四节必须选粗壮的木材,排尾编扎成凸形,谓之公排,然后公母相对,串成一体。我姑父干什么都很执着,退休后口袋里常揣着一个速写本,走到哪里勾勾画画,前两年回到冯河走了几天,凭记忆画了一组放连子排的图。我前不久去见他,他拿出画的连子排,与我一起回忆看放排的场面,心情特别激动。他一说我的记忆就活了,我们叫那些排工是“排古佬”,上路前,排古佬烧香磕头拜神,把随身行李丢在排中间的食宿工棚,暑天是赤膊短裤,天凉也是穿件短褂汗衫,全身冒着腾腾热气。“人老了爱讲古,我父亲就是这样,我一回去看他就拖着给我讲林场往事,还自己写了些文章,将来都可以出本书了。”王海平说,“我给你们讲讲彭老招的故事吧。”彭老招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他在河上的外号,“招”就是驾驭连子排的排工,前招掌控速度,后招负责方向。彭老招随身带着一根竹篙,那是从山上精挑细选的隔年毛竹,围径十五公分,找铁匠打了一个铁箍固定在竹篼,久磨发亮。河上的排工都认得彭老招的这个“方向盘”。每到急流险湾,他的篙迅速下水,脚下踩实,手上发力,就着流势把木排方向打直,不然的话排头撞向水中石头,散排是小事,人被弹撞殒命才是大事。彭老招熟悉冯河每一段水域,排速管控有度,从未出过差错,久而久之在水上声名大噪。那时从码市放一次连子排,四到七天,时间从容,排古佬欢歌笑语。若是时间催得紧,有的生手宁可丢了这单生意,也不敢冒生命之险,水上放排性命攸关,也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事,敢接的那号人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有一年涨春水,国营林场急着放一次排,给出的薪酬是平时的三倍,但要在三天内送达,没人接单,平时牛皮哄哄的排古佬也怯场了。老场长心机一动,摆酒请来了彭老招,给他戴高帽子,说这批木材是着急送去一所新学校,做一批课桌椅,事关孩子们秋季入学及时开课,积德造福之事。几杯老酒下去,没吭声的彭老招撸起衣袖,答应帮老场长这个忙,但提出一个要求是依旧照过往的正常薪酬付,多的分文不取。老场长担心彭老招反悔,要先付定金。彭老招说,冯河上的排古佬说话算话,给公家办事打包票,但不打退堂鼓。彭老招讲义气,不图利,一下传为美谈。开排那天,排古佬聚拢老河咀,杀鸡放鞭,唱起排工号子,河流上像过盛大的节日,河面上落满鞭炮碎屑,点点红殷,像是一条血河流淌。林场工人将上游蓄满水的石堰开闸,彭老招驾着连子排在众人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上路了。速度取决于时间,这次的速度自然要比过往快,至于快多少,当然是越快越好,但他还是非常小心稳重,过了最险的侵滩河、蛇友肚、刀脊岭,与他搭档的后招如释重负,吁了口气,放松警惕,行到鲁鸡荡,后招大意,判断方向失误,斜里往前冲,眼看要搁浅滩头,彭老招赶紧减速,但还是擦着一块大石头,顺着水流的加速度惯性,连子排侧身空翻,彭老招拼命想调整好方向,但人被甩出去,头撞向岸上一棵树丫,后招没这么好运气,撞上石头,翻身几个滚,沉入水中,一股血泉浮上来,像墨团滴落,慢慢洇开在冯河这张流动的画纸上。1993年,山里通公路,木材改陆运,也就是这年夏初,彭老招放排出了事故,用行话说是“翻了掌,沉了水”,虽幸免于难,但也从此告别放排,归山做回了农民。他那颗变了形的脑袋,凹塌处就是撞树受伤的后遗症。王海平讲到这里,我推算了一下,那年彭余燕正在码市乡中学读初一。课堂上她被老师急急忙忙喊出来,懵懵懂懂回了家,她一度以为父亲水上出事死了。彭老招活过来,但家里的顶梁柱在那天就倒了。彭余燕的初中学业,其实是老场长暗中资助才毕业的。听完这段属于上一代人的冯河故事,陈劭东假寐,我看到他眼角隐约有泪光闪动,终归是眼一睁,泪花就不见了。我抓住副驾驶的后椅背,说:“找彭小亮的任务,让我试试吧!”   乡上都知道来挂职的副乡长,陪王县长走了趟石喊坪,下山后就要帮彭老招找儿子了。有热心的乡干部借来办公室走动,饭后散步时,给我讲彭小亮的事。这是个“闷葫芦”化生子,中考没考好,被乡里资助去读县职业中专,后来的事让人哭笑不得,入学前被县城几个小痞子喊着玩牌,一夜输光了学费,也不吭声,干脆入了痞子群伙,只有要学费生活费的时候就回了,然后吊儿郎当地掉在彭老招的屁股后面,来找乡民政干部要补贴。这个在他人嘴中误入歧途的彭小亮与我记忆中的完全是两个人,我记得他的样子,是个不爱讲话、大眼睛的小男孩,在他姐姐的葬礼上,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供桌上的烛火快熄灭时,他就跑过去续香,给长眠灯里倒上油。时隔多年,记忆都会发黄变旧。他长得多高,胖还是瘦,是不是像那些出了门的年轻打工仔,把头发留长染一束黄毛。他失踪几年,码市在外打工的好心人,起初也帮着留意问询过,但音信全无。他像蒸发的空气,跑到看不见的地方藏匿起来了。 远山尽翠,屋舍散落,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掉落大山深处。彭老招家从前是住在山脚下的,离集镇近,放排受伤后,说听不得赶闹子的哄吵声音,找村委会换了半山坳的一块空地安了家。我驾驶着小姚的川崎X300上山,这台机车号称“山路王子”,外观结实,动力强悍。有一段山路修在冯河水库上,去年修好的路,但防护栏还没到位,乡里给县公路局送过几次报告,不知压在哪个领导的抽屉里。有几处路基塌方,水泥路面发生位移,凹凸开裂。小姚再三提醒安全,滑落山下,命都捡不回来。彭老招在石喊坪是个独姓,势单力孤,不被待见,也跟他早些年爱找村委村干部的碴有关。那时基层管理松散,群众利益被村干部抓在手上,彭老招不管不顾,把黄旺生的小舅子告倒了,把低保分配不公的问题揭了盖,村委会要把几棵老树贱卖进城也被他誓死守住了。女儿死后,他那放排中捡回来的齑病之躯,干不了重活,年岁一增,愈加孱弱,成了村里的特困户。村干部虽几经变换,但都避而远之,好像他是村里的瘟神。上山前,小姚帮我给黄旺生打了个电话,说在村部等着。乡干部聊起黄旺生,一个人精,在村里盘踞经营,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勾肩搭背。乡上也曾有意愿换个村支书。年轻力壮有点头脑的人跑外面打工多赚钱,没人愿意出来挑这个重担,开了几次换届选举会,盘来转去,还是把黄旺生推了上来。我加速,川崎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两旁的树一棵棵向后飞起来,像是与我竞赛似的,比赛谁跑得快。风灌进我耳朵里,混杂着摩托的嘶鸣,听不见别的声音,耳道里鼓胀轰鸣,像随时都要爆炸。前两年上面拨专款,各村新建了办公用房,规范有序,气象一新。石喊坪也不例外。会议室长方桌上成摞码着装订好的资料名册,墙壁上张贴着各种文件规章制度。我环视一圈,村委会工作职责村民代表会议制度村干部廉洁自律规定村规民约村务公开驻村扶贫工作队职责,还有诸如文明创建星级文明户评比工作领导小组村尊老养老红白理事会道德评议会禁赌禁毒协会名单,眼花缭乱。挂最中间的是一张写真的彩色卫星云图:石喊坪村脱贫攻坚作战图。黄旺生正在布置山林补贴具体数目的核准工作,见到我走进来,连忙放下手上的材料,满脸堆笑,端茶倒水,又指挥两名村干部抓紧去落实,到底是受过军事化训练的,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屋里剩下我俩,我开门见山说了要找彭小亮的事。黄旺生迎客的笑容倏忽就闪失了,像一只刚走出洞口的老鼠嗅到了猫打哈欠的气味。他说,你要找人,应该是去市县公安局,我可不会把他藏在村委会吧。我说,支书误解了,我是来侧面了解些情况。他说,彭小亮出去这么长时间,具体情况你也应该是找彭老招。我说,他们家在村里不是新人,应该没有支书不知道的吧。黄旺生那双眼睛闪过狡黠的光,挑了彭老招喝酒闹笑话的事讲。排古佬水上漂,都好喝酒,彭老招也不例外。赶闹子的时候,半斤白酒下去,醉眼蒙眬,见人就扑通跪下了,抓着人家的衣袖裤角,问,你看见我儿子了吗?你知道彭小亮去哪里了吗?有人闲着无聊看把戏一样,听他弯来绕去絮叨那些前不搭后的往事,也有人甩开他的手脱开身。他差不多赶场闹子就要喝酒,喝到哪里就醉在哪,醉在哪就睡在哪里。黄旺生嗤笑,我却仿佛看到那个摇晃着大脑袋的矮瘦身影,歪倒在一家店铺门前,朝天张着嘴,涎水顺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流到胸脯上,浸出一片湿渍。如果彭余燕活着,她不知有多心疼她的父亲。现在她的弟弟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凶多吉少,我的担忧多于侥幸。这些不幸降临到两个孤独的老人身上,余生身陷泥潭,淤积覆盖,越沉越深。“黄支书,您是石喊坪的一村之主,彭老招是石喊坪的村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过去再怎么闹,也不是为一己私利。”我委婉地说。“排古佬脑壳摔哒有问题,我对他有成见,但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暗地搞阴谋诡计的人。”黄旺生不改当过兵的暴脾气,直来直去。他说起第一轮扶贫没评彭老招的过程,那是因为父子没分家,彭小亮在外面打工,彭老招说儿子一个月有两千多工资,平均下来超过当时的贫困户标准,彭老招装清高,也不肯戴贫困户这个帽子。后来陈劭东上任后特意来村里,要复评补上去,说彭小亮出门打工没回来过一分钱,两口子病痛多,吃药开销大。他头疼是活该,人在地上活,操心天上的事。陈劭东这么关心他,因为什么,你跟彭余燕是同学,心里明白。黄旺生说起彭老招,屁眼都是火,也不知他从哪里把我们几人的关系打听清楚了。我扑哧笑起来,他问,有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乡党委书记关心每一个有实际困难的群众,是他的分内责,也是村支书的分内责,如果眼下像彭老招的情况评不上贫困户,我看你这个村支书也是当到头了。有些村干部油皮泼赖,吃软怕硬,我一个过路客,也不想跟他太示弱。黄旺生对我的话并不生气,也乐呵呵地笑起来。我起身就走,他追出来喊道,田乡长,山路弯多,安全第一,小姚的车贵死人。 从村部拐弯出来不到百米,路面撒了些细砂石,车轮打滑,所幸我以双脚撑住。黄旺生乌鸦嘴,我恨恨地骂道,抬头却看见左边一段坍塌的矮墙,墙内有一幢废旧的红砖房,杂草丛生,有一棵伸枝展叶的老树,上面挂着一块木牌,字迹模糊,一片蓊郁的废墟。我好奇这是个什么地方,就把川崎停在路边,推开半爿破门进去,看清是“栽百年树,读万卷书”八个字。一个办完事回来的村干部认出我,跑过来告诉我,以前这里是村小,办了好多年,教育布局调整后,山上的读书伢子都集中到山下的乡完小去了。这是棵什么树,我忘记问村干部就走了。回望一眼废弃的老村小,心想这就是那棵多亏彭老招的捍卫而侥幸没有死在进城路上的古树吧。半路上,一个小女孩背着粉色的双肩书包,走在一位老人身旁,她们是从山下上来,这个时间点正是放学归家的时候。我按响喇叭,和小女孩擦身而过,侧头看了一眼,女孩眉浓眼亮,脸圆鼻尖,长得很可爱。她像谁,像那个儿童版的彭余燕,我警告自己,别再沉溺那个悲伤的过去了。 彭老招坐在门口抽烟,好像是专候着我的到来。变形的脑袋笼罩在烟雾中,如果摄影家在场,保准是张可入展的艺术照。我记得他上次见面是没有抽烟的。也许是太孤独,他每天那么长时间地坐在这里,看着从家门口经过的路上出现的身影。他最想看到的身影,一个去了天上,另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房檐很短,门前的导水沟是大麻石砌的,一米宽两米多深,沟两岸搭着一块楠竹木板,雨水打湿后,隙缝处匍匐着青苔,脚踩上去有些湿滑,木板摇晃,发出吱呀的响声。他不记得我了,我说前天来过的,王县长和陈书记让我来帮着找彭小亮的。听说我要帮他找儿子,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焦虑和迫切。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田自力,您叫我小田就可以。我闻到空气中散开一股酒气。他端起脚旁的搪瓷杯抿了一口,说,自力,我给你倒杯酒。我连忙摆手制止,彭老招的好酒之名看来不虚。女人端杯出来,杯里飘着十几片山茶叶,我接过来,水是冷的。她说,山泉水,没烧开,山里的习惯,冷水泡茶慢慢浓。我说,谢谢彭妈妈。彭老招进屋了,我端起他的酒杯问,老爹就这样干喝?她愣了一下,无奈地说,喝了一辈子,戒不了,有时就看着墙上女儿的照片,枯喝,越喝越落泪,越难受越喝。我心像被重锤击打,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喝酒方式,伤心回忆是他的下酒菜。檐下突然飞过一只燕子,身形矫健,在屋里转一圈,又飞走了。她说,我女儿出生的那年春天,燕子来来去去筑了个窝。村小的代课老师给取的名字,说家有喜燕,就叫彭余燕,余是我的姓氏,大家都说名字取得好。彭小亮捣蛋,有一年把窝给捅了,落一头的灰屑,我生气呀,结结实实把他打了一顿,我从没打过他,那是唯一的一次。没想到的是,女儿那年死了,你说奇怪吧,就是这么巧合。后来我信了佛,天天供香拜菩萨,求的是保佑天上的人与地上的人。我听她说话,心生哀叹,人世间,不顺的事碰到一起,偶然就变成了执念。相信有个神在,有命运的差遣要降临,人们就丢了抗争,只剩下等待。彭老招不知在里屋摸摸索索什么,走出来时,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挥挥手,把纸铺平,递给我,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 寻人启事彭小亮,男,27岁,码市乡石喊坪村人,身份证号……手机号码…… 我把这张纸拍了照,看身份证的出生年月,彭余燕死的那年,彭小亮刚好7岁。我看看堂屋,光线暗淡,好像这个淘气的失踪者已经归来,就躲在角落里,屋中央桌上烛火快灭的时候,他就跑出来。我问道:“老爹,有小亮的照片吗?”他摇头,叹气说:“原本有一张,到派出所报案留给他们,那帮狗日的后来说弄丢了。”“家里有他的笔记日记本没?”我试着拨了拨纸上的那串电话号码,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还不死心,一定要听到那个女声用冰冷而明确的语气重复两遍才肯相信。“哪还看得到一张纸,都给烧掉了。”彭老招吹起腮帮,气鼓鼓地说,彭小亮外出打工前,把读过的课本撕下来,烧了个精光。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跟他姐姐比,一个天一个地。其实他也是后来变的,彭余燕死了,他就变了。彭余燕读书认真,成绩优异,在我们班是数一数二的,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这么想起她,都会心疼可惜。她的死在彭小亮心里的打击有多大,也许被成人世界忽略了,导致的后果就是他的自暴自弃。我看着屋檐下往返进出的燕子,失魂落魄。山路上鸦雀无声,风景静美,穿山风吹到身上,很是凉爽。导水沟东一丛西一丛长着茂密的矮刺槐,沟壁上爬满葛藤,不远处有一棵长青苔的枯树横卧,一只拖着大尾巴的黄鼠狼迅疾穿过,钻进山缝消失了,只有树身轻轻在摇晃。若是不为世事绊累、物质忧愁,这般的山居生活,甚是叫人羡慕。如果不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彭小亮,我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坐在这幢老屋里,生活具体到柴米油盐,落实到生老病死,就失去了想象的美好,内心的艰涩外人是难以真正体悟的。来了就扛着吧。是好是歹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彭老招在出生入死的水急浪尖中走过,他该是懂这个理的。搪瓷杯里的茶叶散开手脚,茶水味道渐渐出来,我喝下一口,颇有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之感。这是卢仝《七碗茶歌》中叙说的感觉,居然在一杯山泉泡茶中偶遇了。彭妈妈起身续水,彭老招开始回忆彭小亮离家前的事。我说,老爹好好想想,越翔实越具体越好。彭老招说,彭小亮第一次外出打工从昆山回来,穿的衣服鞋子跟一年前出门一模一样。那次回来后,也很少出门,整天在床上睡,到饭点才起来。他越来越沉默,有时坐在屋后那口废井旁,有时站在山坡的水塔上,抽烟,不知道在望什么想什么,打开手机播放音乐,是那种又喊又叫的音乐,没一句听得懂。彭妈妈插嘴说,彭小亮读书没遇到好伴,被带坏了,她还蒙在鼓中,也许是不相信儿子会主动把学费生活费拿去打牌赌博。过完年没出十五,他说还要出去打工,我们拦不住,只好讲在外面小心身体,注意安全。话讲多了,他不耐烦,只说要得要得,不要啰唆。“我是越来越觉得人老了就是个等死的废物,小亮这个豺狼子说得对,老了就不要啰唆了。外面的人讨厌你,儿子也嫌弃你。”彭老招垂下眼帘,嘀咕道,“父母恩深不可忘,禽有鸟来兽有羊。为人不将父母孝,枉为人来似豺狼。”他把头一偏,秃顶上的那片亮光消失了,脑袋凹塌的地方,像藏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我陪着老人回想有关彭小亮的过往点滴。天色暗下来,我留下手机号码,叮嘱他们有事随时打我电话。他们眼巴巴地送我到路边,过导水沟的时候,我说这块隔板要换了,摔到沟里就麻烦了。我发动车,排气管冒出一溜刺鼻的青烟,不知过多久才会被山风吹散。 第二天去乡派出所见了秦所长,一个因为犯生活作风问题被调整到码市的老警察。他来此地时间不长,显然无法和我正常交流这一起辖区内的人口失踪案。他把所里工作年限最长的警察大吴喊过来。大吴是本地人,又高又胖,两脚八字外撇,但每一步走得敦实,听得到地板的震颤。“山里居然能养出这么一位大胖子,你见过吗?”秦所长把烟点燃吸上,露出一口乌金牙。大吴不介意所长的玩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却很严肃警惕地看着我。我说出彭小亮的名字,大吴就脱口而出:“知道的,我知道。”秦所长身子一正,把手指向他,说:“你知道他下落啊?”大吴咧嘴鼓腮,又扮了个鬼脸。“彭小亮的父亲隔一段会来派出所打听有没有找到他儿子,不过,好像最近很久没来了。”他吐了吐舌头,说,“他不会是死了吧?”“乌鸦嘴!”秦所长怒目一瞪,“现在是我们田乡长接手了一项扶贫工作,帮贫困户找儿子。”大吴翻箱倒柜找档案去了,搬出一摞登记本,一页页翻看,嘴里念念有词:“彭小亮几年不见人不露声,是得好好查一查了。”秦所长陪我聊天,他在公安转的部门多,自诩经手和听闻的案子无奇不有,却说像这类案子是最头疼最无能为力的。没有办案经费和重要批示,谁接砸谁手上,甩都甩不脱。大吴找到的那页登记纸,寥寥百字,都是彭老招彭小亮的基本信息,并没超出我所掌握的信息线索范围。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大吴也拧紧眉头,似乎要弥补这个亏欠,说:“要不去找找南门酒坊的老板皮纸,原名叫皮巨飞,和彭小亮职专同学,县城有名的混子。”秦所长送我出门,剔着酱色牙垢,安慰我别着急,也可去县局找找管刑侦的赵登海,如果需要他可以帮着张罗请出来喝顿酒。我说,老赵肯定是要去找的,他欠我的太多了。秦所长听我这话觉得理应有些渊源,想打听清楚,我冲他和站身后的大吴扮了个鬼脸,他被尾烟呛得咳了几声,大吴捂嘴窃笑。 从乡派出所回来,我像我爱琢磨爱画画的姑父那样,画了一张与彭小亮有关的时间线路图: 码市(石喊坪)—昆山—码市(石喊坪)—苏州2014年3月下旬第一次离家,打工所在地:昆山2015年2月28日第二次离家,目的地:昆山?苏州?(是他给家里的说法,半个月后,打回来过一个电话报平安。电话卡是他在昆山的移动代办点上的号,用的是自己身份证,后来欠费停机。) 我打开手机上的高铁管家,研究了火车路线。从本市开往苏州只有一趟普通火车(他需要前一天坐长途汽车赶到市里火车站附近某个小宾馆住宿),凌晨6点22发车,次日凌晨4点2分到达,时长21小时40分,途经21个站,停车时最长的是江西九江41分钟,其次是南昌25分钟,最短的如衡山、丰城、向塘、东至也有3分钟,到达南京后车次从双号改为了单号。这是虽耗时长但便捷的直达出行,票价也不贵,去苏浙一带的打工者大都会坐这趟车。当然他也可选择别的交通方式,也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车,如果临时改变主意的话。 失踪者游进茫茫人海,寻找者就像渔民驾着船到一个地方撒一次网,广撒网是对的但不见得有效果。我对现在的科技和信息管理过分信赖,去县公安局之前,我打电话给表弟讲了找人的事。他在市公安局办公室,我问他有没有又好又快的办法,他却是颇为惊讶地说:“哥,你跑那个乡旮旯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吗?”我说:“这个话以后再说吧。你先帮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找到彭小亮?”他说:“哥,你知道咱国家一年有多少人失踪吗?有意无意,正常异常,活着的死去的。”很早之前我们讨论过社会新闻中那些离奇的失踪,有的逛超市进去就没出来,有的上了公交车就没见下车,有的妈妈转个身推车里的孩子就丢了……他的潜台词是,很多时候对于这种主动失踪不归的人,多半是找而无功,白费力气。他不想费力也不行,我还是坚决地把彭小亮的名字身份证号及出走的大概时间地点发过去了。信息我也发给了赵登海,永城的刑侦大队长。他很快回复,领导放心,抓好落实。我说,油皮不改,明天亲自来拜访老同学。赵登海和我是三年初中同学,他是那种像飞天蜈蚣般的淘气角色,经常被老师罚站面壁蹲马步,考试没少找我要过小抄。人各有命,他父母在南门市场做点水产干货的生意,条件不差,花钱把他塞进了县城重点高中,照旧捣蛋睡课,后来听说暗恋上班级成绩最好的女生,学习动力骤增,虽然为时有些晚,但那年碰到高校扩招,进了邻省一所公安专科学院。毕业后到乡派出所从户籍民警干起,治安、经侦干到刑侦,现在成了永城公安系统的一员大将。我到他办公室,除了一张摇晃的办公桌和几把椅子,空空荡荡,说像审讯室倒还更匹配。他见面不生分,不过第一句话也跟我表弟一个腔调,对我跑到码市挂个虚职有所不解。“有的贫困村多复杂你知道吗,光等政策没有对策,基层干部疲于应付各种检查,该干的正经事没时间干也不愿干。”他说话时,也露出满口烟垢牙,一股烟味能丝丝缕缕被你吸进鼻子里。他是老烟民了,读初一就偷偷抽上了,从校门口的不良商贩手中,一根两根地买,那时我也被他怂恿着抽过几次,呛得厉害,闭着嘴不敢跟人说话,怕被家人发现。“玩一支,还没培养出来呀?”他大拇指朝烟盒底一弹,露出烟嘴递给我,然后示范捏破里面的爆珠。我想到秦所长的乌金牙,难怪人们说,公安都是一娘生的。受权限所囿,赵登海查到的彭小亮在近两年都没有用身份证登记的记录。我问他可否再把时间拉长一些,他说,必须有正式报案立案,向省局市局申报,申报不难,就是手续复杂时间拖得久。我说,彭老招不是在乡派出所立了案吗?他说,那帮庸人,立了案也没看到记录,估计是口头问询,登记了一下,不然系统里不会查不到正式的立案记录。“农村这样的情况不少,公安一年不知要碰到多少报案的,人离家了,搞几年,没音信,有的又突然回来了,也有的不回来了。”赵登海举了几个例子安慰我,这不光是年轻人打工出去不回了,还有的生儿育女的中年人,婚姻破裂不堪忍受农村贫困种种原因,把孩子甩给老人女人,自己玩消失,无影无踪。“那要不回来的,多会是什么情况?”“死外面了呗。”赵登海所说的死有两层含义,一是躲在外面不露脸,活得好好的,一是真正地死了,悄悄地死了。“但死也要有个对证吧。”“不要钻牛角尖了,死无对证你懂吧,就是死无对证。”   我把寻找彭小亮的事在“挂友”群发布后,群里炸了锅。挂友是我们这些下乡编辑记者之间的昵称,挂职绝不能“挂着职位不干实质工作”。干工作就会有困惑,大家就常在群里交流见闻心得,互相释疑解惑。电视台的挂友说,她走访联点的村里也有类似情况,丈夫离家出走十几年了,听说是在东北找了个临时组合,妻子当没有这个丈夫,把孩子拉扯大,子女也当没有这个父亲。我说,彭小亮未婚,不存在家庭逃离的前提。晚报跑社会线的老孟参与过多次公安报道,有一种职业敏感,说,彭小亮失踪会不会跟他姐姐多年前的死有关,比如发现姐姐并非自杀,寻凶复仇的他又被杀了,两个案子要并在一起查。有人反驳,二十年前发生的案子,姑且不说当地公安定性准确与否,有多少证据还保存又是否保存完好,没有证据佐证成立,一切都可以编撰虚构,公安会打自己的脸不。老孟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DNA检验技术已经成熟,只要当年现场勘查细致,哪怕一个烟头一根头发,也能追根溯源。挂友们上纲上线,刀光剑影,枪打炮轰,把近些年曝光的办案腐败的事拿出来争论,我悄悄地设置了免打扰,任他们吵闹不休。老孟的话提醒了我,彭余燕自杀案的不合理之处,我跟赵登海电话里说了。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年轻女老师,职业稳定,教学业务能力强,没有什么精神抑郁等方面的疾病,自杀的理由是什么呢?无缘无故地赴死,而且是用丝袜把自己活活勒死,那要下多大的决心。公安当年就真的没查到一点线索,或是怀疑过他杀。这个搞刑侦的公安当年还没毕业,案子后来也几乎无人提及,他听我条分缕析,未置可否,也不妄下论断。 过了几天去县委宣传部开会,会后我去南门市场找到了皮巨飞的酒坊,这个人的体形更像他的外号“皮纸”,又矮又瘦,像张风一吹就飘起来的纸。结算完一单生意,他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你知道狗日的为什么躲起来吗?”我摇头,说:“他家里情况你也知道,没点音信,都急着找他。”皮纸翻古一样,说了一大通旧事,炫耀当年从彭小亮来县职专读书结拜兄弟后,自己是多么照顾袒护他。“我的家就是他的家,哪次到县城不是在我家住着,在外面打架惹祸,都要我找人收拾残局。”他摁灭烟头,“这家伙倒好,出去没挣钱,不知上了谁的当,借了网贷,利滚利,要还两万多块,没钱还,就玩失踪了。”让皮纸尤为愤怒的是,彭小亮在网贷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他,追债追到他头上,手机突然涌进上百条骚扰信息,电话响个不断,里面的人恶言威胁,这样他不得不把手机卡注销了,重新换了号码。“那些人电话吓唬我,可笑,我是吓大的?”皮纸睨视我一眼,说,“我等他们来,来了还要不要回去?这钱不是我欠的,凭什么找我。”如果网贷属实的话,那彭小亮的失踪就有了理由。“可他躲到哪里去了呢?”我让皮纸帮着分析。又来了生意,他大声呵斥在一旁玩手机游戏的小年轻去接待。那小年轻长得鼓鼓墩墩,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只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无药可救!”皮纸咬牙切齿地骂道。皮纸打开手机万年历,翻看一会,说,彭小亮大概是2015年2月底出的门,说要去昆山一家电子厂,半年后给我打过几个电话,邀我一起去天津做点生意,稳赚不赔,我说卖酒生意刚有起色,去不了,他就说能不能借点钱,我说四处借的钱投到酒坊了,就给了当年也在南门做过生意的一个叫老糟的电话。听说老糟在江浙混得不错,想搭个线让他们认识。我哪里不明白,他是上了传销的套,到处在骗人入伙。他说:“后来,网贷的追我,我打他电话,早停机了,我一怒之下,就再也没联系过他。”“问过老糟吗?”“人家号码早换了,联系不上了。” 市局的权限大,表弟回复我的情况,证实了皮巨飞所言不虚。2015年3月1日,也就是彭小亮离家外出第二天,他在市里火车站附近的菊花台招待所住过两晚,但后面再没有记录。我问表弟怎么看?他说,这表明彭小亮极大可能是选择坐火车离开的,或是与同伴一起离开。那时还没搞人脸识别,查得不严,普通火车还有不少黄牛倒票,也存在用他人身份证购票的可能,假身份证和遗失的真证件特别多,路边几十块钱随便就有买的。我很懊恼,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确定,不是可能。表弟说,可以确定的是,彭小亮入了个人征信失踪者名单,借过两笔网贷,一万一千块钱,从没还过。他安慰我:“也许,他失踪只是为了躲债。”我安慰自己,如果只是钱的问题,就还有补救的余地。我又去找了一次赵登海。下了班,他请我吃永城的特色炖肠子,街边店,两碟卤拼,爆炒花蛤,椒盐带鱼,蒜蓉西兰花。我假装愤懑,把好吃的都点上,最该讲证据的公安,居然跟我讲死无对证,我就赖上你了。他不急不恼,把酒满上,先自罚三杯。言归正传,我把从表弟和皮巨飞得到的信息反馈给他,他答应把彭小亮输入人口失踪信息库里,这样一旦异地公安有发现,就会上报到信息中心。他提醒我,即使是这样,也难免是大海捞针,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把老孟的那套DNA查案的说辞搬出来,他一个劲摇头。他特意调阅了彭余燕案的档案,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自杀原因归结主要还是本人精神压力过大。他不经意地说,有点奇怪,资料中有一份县三小校长李路明的笔录,里面居然缺了一页。“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急切地问。“做笔录的警察去年患肝硬化去世了。”赵登海一笑,“这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他与我解释,这种定性的历史案子要重新启动调查很难,不经上面特批,没有关键证据指向案子有重大误判,我们不可能抽人去查。至于DNA检测,实验室是很成熟了,但实践中真没这么简单。赵登海给我浇了一瓢冷水。我像是看到一个水下漩涡,旋转速度渐渐加快,真相似乎就躲在一个若隐若现又触不可及的角落。我说,如果彭余燕案真是出了错,也许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回来永城就是天意。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那个校长的住址,我去拜访一下他。赵登海见我说得如此坚决,说道,这个小事没问题,还有一个人,你有兴趣也可以去问一问。他欲言又止,我问是谁。他略加沉思后说,我们的老师王海平,当时是县教育局副局长,也接受了问询。为什么会问询他?他耸了耸肩,可能也就是一个正常的问询,因为毕竟是教育系统的老师死了,总要有领导出个面。也许他早忘记这茬事了,这事你自己决定吧,我这两天要出差办个案。我明白他不好露面,不然又会闹个小道消息满街飞。我说:“他俩都让我去拜访吧。”   中午开完动员会,下午接待下乡察看施工进度的交通局领导,晚上入户走访,陈劭东是越忙碌精神劲越好,回来后敲门,喊我陪他喝一杯。前些天他连轴出差,跑申报排古佬非遗的事,创意是以老河咀为据点,重新打出排古佬民俗这张牌,引进旅游投资,开发冯河漂流。这也是码市的一件大事,期间我也帮着到省市发改、文化、旅游部门跑了一趟,找了个老领导支持,一路绿灯,胜利在望。如果要我评分的话,他在码市的工作真是够深入务实的。毕竟底子太薄基础太弱,万丈高楼平地起,要从洼地建高楼,谈何容易。有时很晚我还能听到陈劭东房间里的电话声,不是汇报沟通,就是部署布置,上传下达,吃透精神,找那个最能发力的平衡点在哪里。我还真的很同情这个陀螺,也佩服他的拼命劲。他的床头摊开一本五百多页码的《小镇喧嚣》,书是我前不久推荐的。几年前的文化读书版我编过一本读后感,书原是一个博士做的论文,揭了基层某些真相,像著名的社会学著作《金翼》,用“讲故事”的方式,抖出来的是乡镇基层政权、村级组织和农民的博弈共生,不可多得的乡村“深度描写”。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下,他就马上找到这本书。我翻了一下,他看得很认真,做了不少批注。他说,读迟了,不早推荐给我,我可是在基层这种复杂的互动中吃过不少亏了。我说,早读了,就能处理好和黄旺生之流的村干部关系,不见得吧。他呵呵一笑,黄旺生不能一棒子打死,乡村在某个发展阶段少不了这样的实干者,表面上我们认为他有点给自己和亲友谋利,当然这是绝对不能鼓励的,但我们要想,谋利获利的一方,也是身在底层的老百姓。我说到黄旺生今天食堂摔的脸色,陈劭东劝慰我,心底宽睡得好吃得香,请你喝酒就当是替村干部赔礼道歉吧。他把酒倒满,桌上又摆着第三只杯子,斟了三分之一的酒。他双手持杯,神情严肃,酒洒地,飘过一缕清香。我端杯,说:“敬彭余燕的?”他一饮而尽,拍着胸口,声音发颤:“这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好多年了。”我说:“我也敬敬天上的老同学。”然后将杯中酒洒一半在地上,喝完另一半。“你到码市来,也是为了她,想赎罪?”“罪如果能赎,就不叫罪了。”“这些年过去了,你可以说说你们当年发生过什么吗?”我想起了彭余燕下葬前的那个夜晚,山林野外,月色灼心,火焰把酒焙热,把泪烤干,他与我只字未提;后来几年像没有了这么个朋友,无音无讯,无牵无挂;往后他身份变了,陪领导去省城公干,邀乡友聚首,也只是酒店歌厅足浴城,酒肉穿肠,声色丛中过而已。我们像从来没有和彭余燕交集过。我有时怨恨,他一定是做了情感伤害的事,也海阔天空地想过放他一马,他不是故意伤害,有理由做自己的情感选择,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缄默,我就视之为罪,视之为不谅解。陈劭东何等聪明,他怎会不知道我心中的轻蔑与敌意,他在装糊涂。我们都在装糊涂。看见的不说,看不见的暗中对垒。这也是我们身处的人际世界,有人在给玫瑰画上钢盔铠甲,也有人在给绵羊戴上眼罩嘴套。“自力,我有时真觉得是我害死了彭余燕。”他说起她毕业后那两年,两人亦师亦友,读书复习考试,都觉得年轻,路还漫长,从没说过感情上的事。后来,一个亲戚把他介绍给了县委副书记的女儿,一切因此发生了改变。他不甘心当一辈子教书匠,吃粉笔灰,但现实中命运的一丁点改变都充满坎坷艰辛。他有意疏远她,希望时间洗淡感情,各自安好。他选择了一条捷径,后来才知道,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捷径。他如此忏悔,我心一软,一股激流冲走心底残存的那点怨恨。“我没向她解释过。”他落了泪,呜呜哭起来,“真没想到她会自杀。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她,我一直等着她在梦中跟我说,不是我杀了她。”我们都喝醉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无论手摸到哪个方向,都像碰到了芒刺。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去石喊坪的山路又宽又平,我骑着机车像风一样奔跑,到了半山,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成片成片又高又壮的稻穗左摇右摆,秋涌千重浪,稻熟遍地黄。我知道我是做梦了,这么美的金秋,在石喊坪是从来看不到的。我不愿醒来,绕着田垄不停地奔跑起来。


……(未完)

2020-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005  刘 汀

失我记/053  冯一又

再见白素贞/087  陈 仓

白鲸/115  大头马

 

短篇小说

十二本书/046  宁 肯

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142 王卉子

游泳/196  陈莉莉

最小的水滴/205  白小云

 

小说新干线

鱼丽之宴(短篇)/176  颜 桥

干杯,元神(短篇)/185  颜 桥

我用机器思维写小说(创作谈)/193  颜 桥

“永恒的”虚无之渡(评介)/194  李蔚超

 

正  典

芹脂之盟,那几个伟大读者/071  李敬泽

 

思想者说

故乡即异邦/156  刘大先

 

散  文

旷野/079  王剑冰

春蚕记/165  苏沧桑

雨季终将离去(外一篇)/173  白羲

 

译  界

培训/217  [美国]丹尼尔·奥罗兹科  高兴 译

 

诗  歌

裂开的星球/221  吉狄马加

阳光灿烂的一天/232  剑男

高铁与乡愁/234  计 军

灯火与雨声/237  吴少东

木星引力/239   燕 七

 

艺  术

封  面 空城(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在天涯(油画) 开 火

封  三 林中路(油画) 开 火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李 云



悦-读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沈念:空山

微信·专稿∣丛治辰:将“我”放进时代的深处——评沈念《空山》

微信·专稿∣林培源:“深入生活”与“生成小说”——关于沈念《空山》

微信·专稿∣沈念:往上多走了三五步——《空山》创作谈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②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周云和:坐街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陈玺: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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