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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2-10-16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石一枫

1
麦子店的夜晚是火热的。预制板楼体和单层玻璃窗形同虚设,车声人声、烟味油味破墙而入,充满了这间十平米不到的一楼小北屋。每隔约莫三分钟,最多五分钟,当脚下有列地铁轰鸣而过,磨得过分光滑但又总显得污浊的水泥地面也跟着震颤起来,铸铁窗框嘎嘎作响。住在这屋里的人最好是个聋子,要不就得是神经迟钝,否则晚上能睡个囫囵觉才怪。屋里摆设简单,一桌一床一书架。书桌朝南,床头朝南,书架上寥寥两本菜谱、家庭保健手册的书脊以及一个大头娃娃存钱罐的脸也朝南。笼罩在吸顶灯制造的暗影下,那张娃娃脸便斑驳了起来,这使得它空长了一张寓意丰衣足食的喜庆面庞,表情却像个农村的留守儿童一样惶然。王亚丽姐妹就坐在桌前那把四脚不平的靠背椅上,面朝北窗。她在等候一场交易。在嘈杂的噪声的缝隙里,身后传来压抑的响动。厨房里好像烧着水,卫生间的水龙头也打开了,带动着走势曲折的管道像动物园里的长颈水禽一样哀鸣起来。一会儿,又传来了换拖鞋、抹桌子的动静,似乎还在翻找着什么物件。交易的另一方想必正在为交易的内容做着准备。这一系列不厌其烦的流程,固然说明交易本身的来之不易,然而过分的郑重却令王亚丽姐妹体味到了一丝滑稽。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果然是准备履行那场交易的,充其量不也就是那么两分钟的事儿么。也许脚底深处的上一趟地铁刚过,下一趟地铁还没来,交易就可以宣告结束了。那个年岁的人,再怎么鼓足精神,恐怕也像深夜时分的地铁,绝无增运的可能,而且随时都是末班车。出于某种含混的怜悯,王亚丽姐妹甚至想要催催对方了。赶紧的,时间来得及的话,或许还能尝到点儿甜头。但那么做不仅会令她显得很敷衍、很不“敬业”,甚而还会显得她在捣乱,存心坏了事了。坏了对方的事,这倒无所谓,坏了自己的事,后果就是她没力量承担的了。王亚丽姐妹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她懂得权衡利害。于是她打开人造革坤包,拿出一只塑料化妆盒,对着镜子扑起粉来。事到临头还要补妆,这个态度可以解读为童叟无欺,当然也有着保持镇定的作用。王亚丽姐妹又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她本来是不戴表的,今天特地翻出了那块价值不足两百的石英表,是因为担心进来了就不方便频繁地打量手机——那会惹人生疑。表盘上呈现着有机玻璃构成的珠光宝气,表针指向十点刚过。在这个时候,街对面的烧烤店、居酒屋和零食铺子正在招揽最后一拨生意。而交易必须要在那些闲人或忙人全都散去以后才能开始,这也是事先规划好的。王亚丽姐妹在此前所需要做的,无非是拖延时间和拿捏火候。好在对方似乎也不着急,因此这个步骤意外的难度不大。坐得稍久,王亚丽姐妹就有点儿走神了。外面过了一队趁夜进京的大卡车,远光灯把窗前这一小块地方照得通体银白,形成了近乎璀璨的幻象。仿佛她这个人正在熠熠发亮,又仿佛这个房间并不是真的,而是追光之下的舞台布景,只等事情一完,统统可以拆除。王亚丽姐妹心里便也涌起了一点儿真真假假的感慨。她扑了最后两下粉,思索起了一个问题:此情此景,是怎么发生的呢?一个印在画儿上的干瘦的外国男人,拜你所赐。
2
王亚丽姐妹的念头滑到了几个月以前。那时还没人称她为“姐妹”。同样是一个火热的、噪声隳突的夜晚,同样是在麦子店,她正坐在地铁站东头那座大厦底商的台阶上,等面包。每天晚上十点,距离打烊一个小时,这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就会打出歪歪扭扭的手写中文告示,宣布所有食品一律半价。王亚丽的选择通常是一根比她小臂还长的“法棍”外加一盒酸奶和一瓶橙汁,够她明天的早饭和午餐了。如果赶上发工资,或者到了那些看似所有人都在庆祝、因而她也不好意思不“意思”一下的节日,她还会犒劳自己一块镶了樱桃的芝士蛋糕,或者一份烟熏三文鱼沙拉。“果粒橙”替她算过账:即使每天只吃“法棍”外加酸奶橙汁,即使每天都能等到半价,她在伙食上的花费也将高达三十多块,这就要比煎饼加鸡蛋灌饼或者红烧牛肉方便面加老坛酸菜方便面的组合昂贵得多。对此,“果粒橙”摇头叹气地评价:“自以为占便宜,其实还是吃亏。自以为会过,其实还是不会过。”有时王亚丽也叹气:“买的不如卖的精。面包都软塌了,橙汁都不是鲜榨的了,放到第二天,保证没人要。不过好歹干净,吃了不会闹肚子,对不对?”还有时她脾气不好,口气就有点儿硬了:“反正没花你的钱,我爱吃啥就吃啥。”口气一硬,就带出了河南话的底色,铿锵如唱戏。对于王亚丽的辩白或反驳,“果粒橙”的答复一律是:“你说你是傻呀还是贱呀?”王亚丽就瘪瘪嘴,不说了。反正甭管顺着说还是反着说,她都说不过他。傻和贱,必须二选一。况且类似的对话通常发生在一张铁架子床的下铺,再过一会儿,室友中就可能有人破门而入,因此俩人必须还得抓紧时间折腾点儿别的。但等说完折腾完,王亚丽再买吃食,仍会坐到面包店所在的底商台阶上去。这似乎就与她对麦子店这个地方的认识有关了。王亚丽来到北京两年多,此前住过北六环内的回龙观,也住过南五环外的旧宫,都是在健身俱乐部教人跳操。有时是拉丁热舞操,有时是韵律拳击操,有时是动感单车操,用“果粒橙”的话说,操是一个操,换个姿势接着操。这话很不好听,但她却暗自承认说得有理:要不是有胳膊有腿就能干的活儿,自己也不至于两年多没涨过工资,还净让人把工作顶掉。再说回居住地点的问题,无论是回龙观还是旧宫,给王亚丽的感觉都不像是在北京。不就是工地、高楼外加让人眼晕的立交桥嘛,现在中国哪个城市不是这样,别处也许还多了几棵树呢。那些地方的人,王亚丽也不喜欢:他们早上像打仗一样挤车上班,晚上像逃难一样挤车回家,回了家就把灯一开把门一关,此后与外界隔绝联系。这些人仿佛从没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北京”。而麦子店就不同。这里有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咖啡馆,有经营各种没用的小玩意儿的文创商店,有上演“不插电音乐”和“无台词话剧”的酒吧书吧。如此种种,使得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工厂宿舍和报废车间滋生了古怪的生机。这里的人虽然也是南腔北调、忙乱不堪的,但他们在忙乱之余,似乎又总在琢磨一些别的事儿——不在眼前的事儿,虚无缥缈的事儿。所以半夜有人抽风大笑,清晨有人痛哭流涕,不分昼夜都有人喝多了躺在马路牙子上晾肚皮。总而言之,麦子店是既陈旧又洋气、既真实可感又令人费解的,因而便让王亚丽感到既亲近又陌生。也正是这份亲近与陌生,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北京。当然,在两站地之外的“燕莎”和“凯宾斯基”,在电视新闻里才见过的天安门城楼上,似乎还有着另外的北京。但那些北京,就是王亚丽摸不着也想不到的了。也正是在麦子店的气息的激励下,王亚丽暗自决定,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应付生活。开在东三环的那家健身房还给她取了个英文名字叫Elly,那么Elly也需要培养适合Elly的饮食习惯。但这个理由不能向“果粒橙”说明,否则他除了认为她傻和贱,还会加上一条“作”。而Elly或王亚丽的想法是,“作”就“作”吧,人生能有几年“作”。要是不“作”,她就该留在老家结婚生娃奶孩子。她有个初中同学的乳房都能甩到肩膀后面去了。那天晚上运气不好,“限时优惠”的招牌还没挂出来,面包店里又拥进去七八个人。都是穿着西服挂着胸牌的公司职员,大概刚加完班。这种人的夜宵通常是由经理请客,因此才不必像她一样专程等候半价,并且越买亏了越解气。王亚丽只希望他们手下留情,别把她盯上的东西拿光了。然而运气的确不好。货架上所剩不多的品种几乎被一扫而空,装“法棍”的木筐里也只留下了孤零零一根格外细格外短的,还从中间断掉了。王亚丽不由自主地起身,站到店门前,隔着玻璃望着那根发育不良的残疾面包,又抬头瞥瞥挂在收银台后墙上的石英钟。离十点还有不到十分钟了。店里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收银员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朝外扫了一眼,然后划开手机看起了电视剧。惨遭虐待的韩国儿媳妇哭天喊地,那声音刺激得王亚丽胃里一紧,口水也像女主人公的眼泪一样毫无节制地奔涌出来。然而她也只能继续等着。在很多个类似的夜晚,王亚丽都产生过进去央求对方把半价时间稍微提前的冲动,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几分钟的事儿,晚点儿可以吃得理直气壮,早点儿就有了要饭的感觉了。她来北京又不是为了要饭的。于是,就那么几分钟的工夫,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降临了王亚丽。来的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和王亚丽差不多岁数的女孩。这姑娘个头不高,梳个马尾辫,背着双肩书包,胸前还抱着一摞书本,乍看倒像个刚下课的学生。她从街道尽头拐过来,沿着写字楼的侧面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踏地无声,因此王亚丽起初并未察觉——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根面包上。而眼前一晃,学生样的姑娘就不知何时跨上台阶,站在了王亚丽眼前。身边没别人,对方是冲她来的吧。“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女孩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南方口音很重。王亚丽的第一反应,这大概是个推销的,要不就是乞讨的。否则陌生人,尤其是同性之间的搭讪还能有什么目的——就连问路都不大可能,现在谁的手机里都有地图。但无论是推销还是乞讨,她都找错人了。因此王亚丽对那姑娘的态度,就像蝴蝶斑女收银员对王亚丽的态度一样,故意把眼睛绕过了对方的脸,假装无动于衷——然而架势又有轻微的不同——并非彻底的视而不见,而是眼风一晃,在对方的目光里轻巧地盘桓一个瞬间,这才擦着对方的耳廓滑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不知什么地方。这种神色也是王亚丽来了北京以后才学会的,她常看到健身房里的一些女顾客对着男教练、男销售或者半熟不熟的男顾客使用它。那里面包含着轻佻的傲慢,意思大概是“我不想搭理你,但你也挺有意思的”,或者“虽然你挺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想搭理你”。很可惜,王亚丽施展这种眼风的机会不多,顶多也就是跟“果粒橙”,而那家伙的反应常常是:“你他妈的面瘫了?”但也许恰恰因为眼风里那点儿多余的悬念,面前的女孩并未被王亚丽打发走。她反而顿了顿脚,以更加执着也更加抱歉的口吻继续发问:“就说两句?”王亚丽只好把眼神拉回来,反问:“你有事?”女孩随后的话令她错乱:“这位小姐,你信主吗?”“哪个主?”“耶稣呀。”“他爸是上帝那个?”“否则还能有哪个主?”“哦哦,那爷儿俩。”王亚丽愕然地挤了挤眼,看起来就真有点儿像面瘫了;而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也只有实话实说,“当然不信啦。”“这不打紧。那么你考虑过信主吗?”“不考虑。”“这也不打紧。了解了解总是好的。”说着,女孩两手一伸,将抱在怀里的书本捧到了王亚丽面前。她比王亚丽矮了半个头,那副姿态就像是谦恭地奉献什么东西,同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样的眼睛是很让王亚丽羡慕的,她总在想,如果自己也拥有一双化妆品广告里的明眸,而不是中原人常见的细眼睛单眼皮,那么当她希望展示心里那些优雅的风情、惆怅的风情、迷惘的风情时,也就不会遭到以“果粒橙”为代表的男人们的无视乃至嘲弄了吧。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看了看女孩手里的书。都是些薄薄的小册子,大小和健身房的课程介绍差不多,印刷却远不如课程介绍精美。封面上有个白袍长发的外国男人,长得干瘦干瘦的,好像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但却用慈祥的、怜悯的眼光打量着她。那男人的容颜背后,还拢着一团光圈。人家的意思是让她拿本书吧,免费赠阅。可王亚丽实在懒得伸手。她不动,对方便继续捧着。两人僵在那里,客气、陌生而又相互有些羞怯。“谢谢,我真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许会需要。”“我也没时间——”“翻一翻就好,并不耽误什么的,对吧?”对方像个过分敬业的推销员,因其热忱,所以不懂眉眼高低。那摞沉甸甸的小册子在细瘦的腕子上架着,仿佛王亚丽要是不拿一本,她就坚决不会放下似的。借着面包店玻璃门里涌出的灯光,王亚丽看到女孩按在书本边缘的手指甲都发白了,两手还微微颤抖,大概正在尽力克服紧张。时间一长,她都替女孩感到累了,而且有点儿过意不去。类似的事情王亚丽也是干过的,每个健身房开业初期,都会把教练们“撒”出去,向超市和地铁门口的人群发放宣传彩页。姐,瑜伽舍宾。哥,游泳健身。大部分遭到推介的人们都会面无表情地经过,哪怕把彩页硬塞进他们的腋下,得到的反应也是机械地一甩胳膊匆匆离去,留下一片油光闪亮的臀肌腹肌胸大肌在汽车尾气里上下翻飞,最后瘫在地上哆哆嗦嗦。那感觉既好像在给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粘贴转眼就会脱落的标签,又好像发放彩页的人才是注定徒劳的机器。而如果偶尔有人停下来看上两眼,有心无心地向王亚丽询问两句,那么几乎会令她涌起感激之情了。不管你推销的是什么,推销者其实都相当于为了推销的内容而受着委屈。说到底,饱满的肌肉先生也好,干瘦的外国男人也好,都不容易。也正因为这点儿感慨,王亚丽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从女孩手捧的小册子顶端取了一本,却不看,径直夹在了胳膊肘底下。而王亚丽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则是面包店里又有了动静。那位满脸蝴蝶斑的收银员已经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将半价招牌挂在了门口。有必要结束这次推销或者传教了,如果这时突然再插进来一位顾客,把唯一的那根“法棍”抢走,那这个晚上可就真是倒霉透顶了。因此,王亚丽的下一个动作是决然转身,向着锃亮的玻璃门奔了过去。“主会对你好的。”女孩在她身后说。好像还说了别的什么,可她压根儿没听。但王亚丽没想到,这个晚上还有另一个插曲在等着她。那是当她夹着胳膊端着托盘,来到收款台前的时候了。收银员低头扫码,酸奶,原价十六现价八块,橙汁,原价十五现价七块五,这都是照章办事。偏偏那根原价二十现价十块的法棍被拿起来,转眼又放下了。收银员抬起头,告诉王亚丽:“这根有残缺,不能卖了。”“可就剩这么一根了……”王亚丽抢白似的申辩。收银员笑了:“您就凑合着吃吧,不收钱了。”在那一刻,王亚丽只觉得对方脸上的蝴蝶斑扇动着,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看来这个晚上不只有坏运气。那么好运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是自己那可怜巴巴地等待半价的样子在今天显得格外可怜?还是韩国电视剧的作用,贫苦出身的儿媳妇终于感动了豪门恶婆婆,使得这位收银员在一瞬间决定与人为善,大赦天下?至于王亚丽的第一反应,则是迅速把面包揣进了纸袋,像怕对方反悔似的——然后才找补一句:“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是最后一根……”收银员又笑:“知道您爱吃我们家法棍,明儿早点儿来。”这就相当于不仅给了她一根免费的面包,甚而给了她一份免费的面子了。而直到王亚丽捧着食品袋离开面包店,又往前快步走了几十米,她才觉出一条胳膊绷得发酸,同时感到肋骨被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硌得作痛。是那本小册子,刚才一直在腋下夹着,竟忘了它的存在。王亚丽一松胳膊,任由那东西像只残废的鸟,扑棱着翅膀坠到地上。她本想就这么走掉算了,反正那位执着地发放小册子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反正大厦的保安和街上的治安巡逻员早就下了班,没人会为乱扔废纸而呵斥她几声,反正……恰在这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其实也没人,而是路灯的光从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穿透了她的头发,浓缩了她的影子,恰好照在小册子微微颤抖的封面上。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熠熠发亮,脸旁的光圈也在蓬勃地晃动。他的笑容仿佛活了,正以一种无所不知的目光凝视王亚丽。这自然是一个短暂的幻觉,究其原因,大约是光与风的交互作用。但竟令她心里一颤。王亚丽想:没那么灵验吧?
3
翻开那本小册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儿了。拖了这么久,倒也不是有意怠慢,而是任谁也不能给根面包就和画儿上的陌生男人亲近起来。但也许是心里一颤的缘故,那本小册子便终究没被王亚丽弃之不顾。她弯腰把它捡起来,掸掸尘土,夹回了腋下。可等拿到屋里又成了累赘:她那张下铺铁架子床的床头摆着牙缸肥皂盒,床尾摞着脏的干净的衣物,床底下则塞满了惯于搬家的人必备的两三只旅行箱。属于自己的空间就这么一点儿,别说“果粒橙”来时会抱怨“折腾不开”,就连一个人睡觉都局促得喘不过气,当然也就容不下一本来路不明的书了。于是王亚丽没多想,扭脸进了厕所,把它插进了房东遗留在暖气片上的那摞《知音》《女友》和《故事会》杂志中间。这也是她们这套出租房里唯一存放读物的地方。放在厕所也没人看。现在的人坐马桶都爱刷手机,没人翻杂志。再说一间屋里住四个人,一套三居室里住十二个,大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只要下班回来,大号小号川流不息,谁能让你充满闲情逸致地霸占马桶?于是一扭脸,王亚丽就把受了恩赐的事儿给忘了。再想起来,还是因为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了个电话。本来母女俩是很少联系的,甚至不像亲人更像冤家。这就要说到王亚丽还不被称为王亚丽,而是叫作王鸭梨的年岁了。怀她时,她妈犯口渴,成天叫嚷着要让她爸去给买鸭梨,她爸门倒是出了,鸭梨却一只没带回来过,当时他正抓紧时间跟粮店那娘们儿鬼混。她妈为一口吃的置气,就给女儿取名叫鸭梨。还是上派出所登记的时候,人家觉得这名字像成心捣乱,这才由户籍警做主改成了亚丽。不过从小到大,哪怕上了学,认识的人仍然把王亚丽唤作王鸭梨。又是在王亚丽或王鸭梨五六岁的时候,她爸的事儿就败露了。粮店那娘们儿的丈夫来抓奸,结果在储存富强粉的大铁箱子里捉住了两个雪人,据说都躲到那儿去了,还在赤条条白晃晃地耸动。又据说粮店卖的大饼馒头里常能吃出头发、腿毛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毛,原来是这俩雪人爱情的证明。粮店那娘们儿先离了婚,也逼着王鸭梨她爸离。她爸一算计,反正待在老家那个小县城,从老婆孩子到工作都没什么意思,索性就离,净身出户,和那娘们儿一起出门找活儿干去了。俩人目前在郑州火车站卖大饼馒头。自此,王鸭梨跟着她妈过活。她妈看不上王鸭梨,把王鸭梨视为前夫遗留的历史负担,阻碍了她去追求新生活;王鸭梨也对她妈有敌意,因为她妈对外一心追求新生活,对内就免不了处处克扣自己。到了初中毕业,王鸭梨本来有志上高中考大学,她妈却表示供不下去了,给王鸭梨报了个职高,还是幼儿体教班,为的是体育生可以减免伙食费。又到了这几年,她妈也不管她干着什么工作、过着什么日子,就连对她沿着铁路线漂流到了哪里都没概念,少有的几次联系女儿,无一不是变着花样要钱:表弟结婚、姥爷过寿,乃至拐弯抹角不知什么亲戚的生老病死都能成为理由。她觉得王鸭梨既然“出去了”,就该能挣钱,既然能挣钱,就该替她爸补偿自己。最狠的一笔,说是老家棚户区的房子要拆迁,补偿款不够买新房的,政府要求预缴一笔钱才能排号,张口就削走了三万多,那几乎是王鸭梨辗转了几个县市又到北京打工的积蓄总和了。如果不是把钱都给了她妈,原来的王鸭梨后来的王亚丽也不至于连个单间都租不起,更不至于买个面包都要守在店门口等半价。如上种种,使得王亚丽看见手机上跳出个河南号码时,心里便咯噔一声。那是个晨光稀薄的黎明,她醒得比别人早,又被室友的呼噜和磨牙声搅得再合不拢眼,正一人躲在厕所里,一边走形式地坐马桶,一边迷迷糊糊地玩儿着手机里的连连看。设成静音的电话执拗地颤抖着,而王亚丽却一直耗到游戏里那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宣布game over之后,这才点开了通话。同时,她不得不彻底回神,考虑自己的妈为什么要这么早找自己。这才不到七点钟,有那么迫不及待,非要打个突然袭击吗?又同时,她妈那些五花八门的说辞在她的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而指向的目标只有一个。王亚丽心里又咯噔一声。王亚丽她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洪亮而喜庆的:“鸭梨呀?”还苹果呢,还香蕉呢。王亚丽招架道:“你找我?”“瞧你说的,打你电话可不是要找你。你咋样?”大嗓门里竟夹杂着几分关切。王亚丽便直言相告“不咋样”。上个月的工资倒是快发了,公司却突然说要先交三个月的宿舍租金外加押金,此外还有跳槽到城里来的介绍费、管理费……这些都要从她的收入里扣,所以别说拿不到几个子儿,不倒欠着人家一笔就算不错。她的右腿膝盖又在撕扯着疼了,是在体教班落下的旧伤,被二百多斤的男老师按着身子压腿压的,如今贴膏药已不管用,跳操的时候一高抬腿就浑身冒冷汗,到医院去拍个片子又得几百块。新来的健身房倒是离住处不远,交通费用或许可以省下一些,但城里客人多,每天五六堂课连轴转,而在试用期间,课时费又是不计入工资的。总之她累得像只牲口,穷得像只牲口,能维持的生活水平大概也并不强于一只牲口。说的都是实话,即使略有夸张,也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渲染了个人感受。而这些苦处以前竟没向妈吐露过,是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和妈交心的习惯;今天之所以说这么多,则是因为王亚丽决定先发制人,提前堵住妈的嘴。她妈听完,啧啧两声:“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个屁,以前可没看出来你知道。王亚丽窝着火儿说:“那有事儿吗?”她妈就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先是洋溢着恶狠狠的得意,以为自己的战术奏效了。再怎么横征暴敛的养殖户,也不能踩着鸡脖子硬逼它下蛋吧。但她又不自觉地冒出几分担忧:万一真有什么事儿呢?比如她妈上班的那个小厂开不出工资了,比如她妈晚上到县城广场边上摆的烧烤摊被工商抄了,比如她妈在外面打麻将欠下了赌债,债主找上门了——以前问王亚丽要的钱,多半是被填补在了生意或者牌桌上。不过还没等王亚丽提醒自己那些担忧是傻是贱,是自作多情,王亚丽她妈就又开口了:“再瞧你说的,找你可不是有事儿吗?”“啥事儿你说吧。”王亚丽脖子硬硬地一梗,简直像等着挨一刀了。“你也别这种口气,不是钱的事儿。”她妈的口气更软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这可是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电话时从未有过的情况,但没等王亚丽再起疑心,谜底已经揭了出来,“拆迁的事儿定下来了,政府说让办手续。”“给了多大?”“七十多平米,一套两居室。”“就一套?”“原想着再要套小的,人家不答应。”“手续啥时候办?”“就今天,上午九点。”“你咋不早说?”“昨儿晚上才通知的,那些人贼得很。”“就不能等等?”“人家催呢,说再不去就算抗拒,政策又变了。”“可我现在怎么过去,火车票都来不及买……”“知道你忙。”说到这儿,王亚丽她妈的口气突然就从容了,轻松了,仿佛卸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包袱,“我的意思是,我就过去签了呗,先把房拿下来再说。”“不是签名必须得本人吗,那我的名儿……”“形势不等人。咱们是娘儿俩,还顾得上那么多。”说完便又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尽力想让脑子运转起来,然而却发现这很艰难。她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懵。而仿佛是为了打消王亚丽让脑子运转起来的努力,王亚丽她妈偏又扯起了别的。这也是她妈的习惯或云战术之一:每当表示“事儿就这么定了”时,她都会兴致勃勃地顾左右而言他。总算没太跑题,接着说的大致也和拆迁有关。谁家亲戚在省里上班,多分了一套房;谁家给拆迁办的塞了钱,先挑了好户型;谁家敢玩儿命,政府的人一来就抱着煤气罐子上房顶,结果人家可不吃这一套,先抓进班房关俩月再说。至于她们这种没关系没钱又没胆量的,与“那帮龟孙”打交道时,就更需要技巧。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憋,什么时候该放,都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和做买卖以及打牌一个道理。你不算计别人,就要被别人算计了。为了不吃亏,王亚丽她妈还专门去向一位老家在邻县,已经经历过一轮拆迁的“朋友”取经,又伙着几个邻居到政府门口睡了两晚,消耗了半脸盆的鼻涕眼泪,这才争取到了今天的结果。“还行了,”说到这里,她妈不禁骄傲了起来,“咱们家户口本上少一人,按说面积超不过六十平米,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七十多。人家也劝我别闹了,我再不软政府就该硬了,到时说理都没地方说去……”对于这番聒噪,王亚丽听得声声入耳,但又好像一个字儿都没往脑子里去。她仍在发着懵,以至于当她妈停下来,电话里就只剩了嘶嘶的杂音。话头讪讪悬了会儿,这才又被她妈接上。近的说完了,只好说远的,但务必要硬着头皮说下去。接着说的就近乎一个笑话了,还是她妈那“朋友”讲给她妈的。笑话的主角是邻县一光棍,年纪长相都不详,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这人信主。再把话岔开一句,在她们老家那一带,信主的很多,替主传道的也有不少。王亚丽有个同学的妈也信过主,给她讲过摩西分开红海,讲过五饼二鱼喂饱千人,不过后来却不信了,因为信主之后反倒下了岗。而在王亚丽的印象里,主爷儿俩虽是外国人,却洋溢着她所厌弃的那股土气。再说回王亚丽她妈所讲的事儿,那光棍是从上个世纪就信上的,因未娶妻,就越信越虔诚,以至于家里的猪啊羊啊丢了也不去找,说主自有安排。村里人偶然碰上猪羊,好意送回来,他也不谢人家,而是跑到土坯教堂里去谢主。后来他家再丢什么东西,人家找着也不往回送了,大的到镇上卖掉,小的现宰了吃,反正卖也是替主卖的,吃也是替主吃的。而这光棍的老娘临咽气以前,居然掏钱给他从山里说了个瘸腿媳妇,结婚还是到土坯教堂办的,这也是光棍秉承主的意思。只是过不到俩月,瘸腿媳妇又跑了,嫌他家穷。跑了仍不找,说凡事听主的。可再往下讲,笑话却变成了寓言:也就是前两年,他们那村要拆迁,别家都划归县城新区,偏是光棍家住得远,宅基地坐落在一条枯河对面,划归了省里立项的工业园。工业园由几家大企业承建,不缺钱,唯独工期紧,这就造成了同地不同价。别家只分得一套回迁房,光棍却除此外又得了一大笔钱,还有工业园区里的两处商铺。突然之间,光棍就抖起来了,买了辆“帝豪”汽车停在村口,也不是为了拉活儿,而是为了兜风。其他方面也有收获,人家又给介绍了个邻村的寡妇。没想才把婚事议定,那瘸腿女人又一歪一歪地回来了,声称自己才是原配,同时受到法律及主的双重保护。仨人掰扯一阵,最后达成共识,咋过不是过,索性一块儿过,换班儿倒:一天寡妇陪光棍去兜风,瘸腿女人就在家做饭,另一天瘸腿女人去兜风,寡妇做饭。光棍自此就不是光棍了,成了一个亚当俩夏娃,或者配有两只茶碗的茶壶。说起这事儿,光棍还和原来一样,只是脸上笑眯眯的:“都是主安排。”又劝诫其他人:“谁叫你们不信主。”讲到这里,王亚丽她妈大笑两声,仍很洪亮,但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却是空洞的,仿佛为笑而笑。坐在马桶上的王亚丽却觉得腿发麻,同时脑袋又开始发懵,也不知是坐久了还是被她妈的话给绕的。她便略往上提了提身子,想让自己保持清醒。谁想举着电话的那条胳膊一歪,就把暖气片上的一摞旧杂志碰了下来。从发黄发皱的一堆过气明星中间,忽然闪出一张外国男人的瘦脸,面貌慈祥,目光悲悯,脑袋后面还拢着个光圈。王亚丽又感到那男人在看着自己,心里便没来由地怦怦跳了几下。而王亚丽她妈的话兜了一圈,从家里的房子说到别人拆迁,说到光棍信主,此时又说回了登记签字的事儿上:“总之就这么个情况,本来我直接去签了也行,但一想,还是得知会你一声。怕你跟我闹。”她妈又说:“其实有啥可闹的。原来咱们是说好,拆迁款不够买新房,缺口你补上一部分,登记时把你名儿写前面——可现在不是来不及嘛。再说亲不亲,一家人,房本没你名儿,户口本也有你名儿,我是你妈,还能不叫你回家?我还怕你在外面野惯了不回家。”最后她妈停止了说,抛出一个语气词:“啊?”王亚丽只好答以一个语气词:“啊。”王亚丽她妈就适时地挂了电话,听筒里传出了一串儿嘟嘟声,而那声音也显得心满意足。王亚丽却仍坐着不起身,下边发麻,上边发懵。一边发麻和发懵,她便对着暖气腿边上的那本小册子出起了神。她在与画儿里的外国瘦男人眼对眼地互相凝视,一边凝视,一边就想着远的近的好多事儿。想她爸不要她,和粮店那娘们儿卖大饼馒头去了;想她妈不靠谱,拿了她的钱,到底用没用在买房上都不知道;想她在河南上体教班时,二百多斤的男老师不仅按着她的身子压腿,压腿时还爱狠抓她的下体和屁股;想她喜欢过一男同学,仅限于喜欢的那种喜欢,对那人唯一的期冀,是能在毕业留言本上给她写句好听的话,也不枉喜欢一场,结果男同学写道:“王亚丽,我觉得你长得像一头驴……”在那慈祥的目光下,王亚丽想的都是心酸的事儿。再或者,她这二十多年只有心酸。接着,她便弯腰抄起了那本小册子,翻了开来,看了进去。在水汽腾腾的卫生间闲置了一段日子,小册子也像杂志一样发黄发皱了,好在字迹还算清晰。又好在虽是替主传道,里面的内容却并不晦涩,而是言简意赅的,每页还配有彩图。这种看图说话的形式也很适合王亚丽。那个与王亚丽无关的故事便从头讲起:话说创世之初,上帝用了七天……啪啦啪啦纸响,王亚丽看过了亚当的肋骨做成夏娃,看过了伊甸园里的苹果和蛇,看过了大卫打败歌利亚。人一神游,轻易就能穿越洪荒,纵览千年。有些故事以前听同学信主的妈说过,模模糊糊似有印象,现在都按顺序串联在了一处。与此同时,她竟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妈那个电话带来的猜疑和烦躁,远的近的回忆引发的心酸,统统不觉消弭。也许她想做的,正是用虚无缥缈的事儿代替实际发生的事儿,就像她妈爱打麻将,就像“果粒橙”爱幻想挣大钱,一打起来和幻想起来,屁股底下着火了都不觉得烫。只不过王亚丽恰好撞上了眼前这本小册子,所以她也有些感谢封面上的那个外国瘦男人。正这么想,厕所门就响了。是睡她上铺那女孩:“王亚丽,你拉完没有?”王亚丽这才意识到,在接听河南电话并神游“淌着蜜和奶的地方”之际,她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面还有十多个人呢,她们正等待着以更加务实的态度使用马桶。于是她挣了把劲儿起身,又掩饰性地按了下水箱,回道:“这就完。”王亚丽刚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又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也许是坐得太久起得太急,再加上从睁眼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她竟一家伙晕了过去。晕时的形状也很丑陋:连裤子都没提,屁股朝向天花板,两腿岔开,上身伏地,好像一只倒栽葱的青蛙。外面舍友听到动静不对,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随后干脆叫来别人,一起撞开了门。这时王亚丽倒渐渐恢复了意识,她听到舍友们大呼小叫,那阵势简直像是自己已经死了,不禁稍微有点儿好笑。但再一摸脸,手上湿乎乎的,味道还是腥的。原来一头扎到了暖气片上,有如豫剧里唱的杨令公怒撞李陵碑,把脑门给磕破了。那血从上往下淌,顺着脸流到下巴,王亚丽竟没顾得上自己,反而用干净的那只手抓起身下的小册子,顺势按在怀里,如同拢着一个婴儿。她明白自己的样子大概是很吓人的,但与此同时,她又不想让舍友看到她刚才看的东西。小册子,慈祥的外国瘦男人,在一刹那变成了一个她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出于这个心思,她疼也不喊,有人推她也不动,就那么双肩紧缩,脸贴地,撅着。直到有人要叫救护车了,王亚丽才慢慢起身,扬起一张血脸笑了。“没事儿。”她说。


……(未完)

2020-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005  石一枫

骑鹅的凛冬/105  郑小驴

宋时光/132  晓 航

 

短篇小说

在医院里/078  朱秀海

航班延误/093  裘山山

 

散  文

遥远的局外/074  陈丹青

金沙江的幽暗处/123  陈洪金

 

思想者说

班主任/161  黄 灯

 

小说新干线

梁多多(短篇)/177  赵 勤

教堂蓝(短篇)/184  赵 勤

幻 象(创作谈/191  赵 勤

心灵奇点(评介)/192  何 英

 

译  界

帮 助/194  [美国]罗伯特·斯通  李寂荡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奔向月球/209   宇 舒

 

诗  歌

活着咏叹调/225  海  男

于坚近作/228   于  坚

平安夜:给阿彼尔的献诗/231  施  浩

启示与修正/234  茉  棉 

在辽阔的人世/237  龚  纯

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239  邓  方

 

艺  术

封  面 无题(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画廊经纪人(油画)  靳尚谊

封  三 穿蓝裙子的女士(油画)  靳尚谊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津  渡


悦-读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方方:是无等等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方方:是无等等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1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2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3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4

微信·专稿∣徐勇:残酷与温柔,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关于方方的《是无等等》

微信·专稿∣李云雷:“极端的故事”:其优长与局限——读方方的新作《是无等等》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①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②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③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黄文倩:底层的“精神”幻象及其生产──论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微信•专稿)

石一枫

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石一枫:借命而生

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石一枫:借命而生

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石一枫:借命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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