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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⑨)︱阿来:云中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九章 第四月


阿巴上山来后,一直都非常忙活。一个人热热闹闹地祭祀山神。然后整修房屋安顿自己。安抚鬼魂,直到一定想要寻见一个鬼魂。这件事,在春末夏初的雨季里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也沮丧不堪。六月下半月,天气转晴,晴朗暖和的夏天来到。他在院子里开辟菜园。加上鹿群的出现,使他情绪好转,使他心里充满一种略带喜悦的平静。

他还是每天去溪边取一次泉水。

他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个完整的陶瓮。一只陶瓮能在地震后保持完整,那真是一个奇迹。他把它搬到自己屋子里,准备当作水缸。要是再有一对水桶,用马从溪边驮一次水回来,够他一个人用好几天,就不用天天提着两把茶壶去溪边那么辛苦。

阿巴每天去溪边,除了打水,也是为了跟压在那巨大岩石下面的妹妹说说话。

自从那些蓝色的鸢尾花谢了,自从阿巴告诉仁钦他妈妈可能寄魂在这些蓝色的花上,仁钦采了一些鸢尾花种子回去,他再坐在石头前说话,似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回应了。阿巴想,应该是妹妹知道他这个当舅舅的给外甥造成了那么大麻烦,仍然不管不顾,有些生他的气了。再去取水的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再凑近去跟妹妹说话,只是从溪边远远望一眼那块矗立在草地中央的石头。鸢尾花谢后,一片黄色的云茛又开了。这至少证明,如果妹妹的魂魄真的正在消散,那肯定是化入那片金黄的色彩中间。又或者是寄魂在那些鸢尾种子里,跟着儿子下山去了。

阿巴每天到溪边取水,因为他没有一只桶。他在废墟中竟然没有找到一只完整的桶,每户人家的水桶在地震当时都被砸坏了。这也说明地震毁灭性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为了一只完整的桶,阿巴搜遍了废墟,但就是没有找到一只完整的桶。也就在阿巴寻思在哪里还可能找到一只完整的水桶时,阿巴惊觉到自己一个绝大的疏失。他在村中安抚鬼魂的时候,竟然忘记了一户四口之家。

那天,他发现一只桶完整的半个身子显露在一堆乱石外面,就开始翻掘掩埋着另外半个桶身的石头和泥沙。很快,他的手就探到了桶的另外一半,破碎的一半。他失落地坐在了地上。当他再要站起来时,脑子里闪出一片亮光。

阿巴嘴里喊出声来:天哪,谢巴家!

谢巴家,在村子后面山上以牧牛为生的谢巴家!

为了这份疏失,阿巴深深地责怪自己。为此他又在村子尽头那座地震前就成为废墟的房子前击鼓摇铃,做了一场法事。

阿巴穿上法衣,发现自己可以呼唤他们的名字,却有些记不清谢巴一家人的模样了。水电站将要建成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他穿着崭新的蓝布工装,屁股上挂着的棕色皮套里装着四把型号不一的电工钳,为一家一户布线装灯的时候,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腐朽倾圮了。院子里长满了齐腰的荨麻,墙头上长着一大丛牛蒡。男主人得了让村民惧怕的病,两夫妇被政府弄到麻风村治病去了。那时的云中村人去参军,去当干部,去上好的学校,首先就会穿上一套去往外面世界的不一样的服装。村民们就说,哇,已经不是云中村人了。那时,阿巴也穿上了不一样的衣服,一身蓝色的工装,他却不会离开云中村。他的工作是用电,以一种祖先未曾想象过的光芒把云中村照亮。

那时的阿巴是多么神气啊!

一座因为没有人居住而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房子,不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用手里的红塑料把的电工钳敲响院门,等里面的人迎出来。他胳膊上挎着一大圈彩色电线,斜挎着的帆布包里装着胶布、开关和灯泡。他会说,轮到你们家了。走过谢巴家房子的时候,他不必说这种话。谢巴家的人去麻风村之前很久,就不出门了。所以,阿巴对他们家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印象。他们走后,村里人也不会提起他们。水电站发电后,有一对狐狸在谢巴家的房子里住了下来。那时,村里的那座改成了小学校的小庙还在。喇嘛还在。有一天晚上,那座房子燃起了大火,事后有隐约的传说,是喇嘛估摸谢巴家的人死了,那对狐狸就是两夫妇的冤魂所化,害怕它们在村里作祟害人而放了那把火。

十多年前,麻风病不再是可怕的不治之症。

政府送了一对年纪还轻的夫妇回来。那女的是谢巴的女儿。喔,真是恍若隔世呀!

谢巴夫妇已经在麻风村过世了。回来的是他们的女儿和女婿,他们都在麻风村长大,也没有染病。既然麻风病不再是可怕的不治之症,就该让这些被隔离的人回归社会了。

村里人不问人家的名字,还叫他们谢巴。男的谢巴,还有女的谢巴。村里组织人力为他们重盖了房子。村里人有赎罪一样的心情,不是为了当初把他们放逐出了云中村。而是因为后来的那把火。谢巴女儿不说麻风村,她说那个地方叫皮肤病防治与康复中心。她们一家在那里的工作是种植甜菜。人民公社时期,云中村也种植过甜菜,用甜菜熬糖。甜菜据说是从苏联引进的。谢巴女儿说,她父亲病愈后,还活了十多年。也就是说,云中村人基于某种莫名的恐惧放火烧掉了他们家的房子驱离那两只狐狸的时候,他们还好好地活着。一家人在另一片天空下种植甜菜,用大锅熬制褐色的甜菜糖。云中村为归来的谢巴女儿女婿划了土地,供他们种植甜菜。

云中村人对谢巴女儿说:呀,你长得多像你父亲呀。

谢巴女儿说:在那边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妈妈。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是责怪云中村人早已忘记了他们。

他们只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冬天。

春天一到,夫妇俩就带着孩子,赶着村里分给他们家的两头牛和五只羊上到阿吾塔毗雪山下的草场放牧去了。那片草场是云中村的牧场。这个时候,时代变化使得云中村人都想着往山下走,而不是上山去辛苦放牧了。谢巴一家,春天上山,到了秋天也没有下山来。冬天到了,村里派人接他们下山。他们表示,喜欢牧场上安静的生活,不想下山了。他们已经在森林边缘的避风处,建起了一座矮小坚固的木屋。他们想过的是云中村人正在逃离的那种生活。上山回来的人说,那座木屋矮小,但坚实而温暖。云中村人就像描绘另外一个世界一样描绘这对夫妇营造的新居。他们居住的木屋四周,栎木劈成的柴垛把小屋包围起来,形成坚实的庇护。他们还建起了牛栏,牛栏中有石头垒成的小屋,可以供牛犊在里面躲避风雪。

云中村人开了一个会,商量怎么为这对夫妇提供帮助。但他们显然无须什么帮助。有人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向有关部门为他们申请一支猎枪,用来对付意图伤害他们牛羊的豹子与狼。这个申请没有被批准。如今是禁猎时代,保护野生动物的时代。

谢巴夫妇也不以为意,他们在山上很好地活了下来。

虽然云中村人都在追随着时代的变化,但他们也羡慕谢巴夫妇,说:那才是以前的真正的云中村人的生活。

那年初冬,大雪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云中村人都上山去看望过他们。带去盐、糖、茶和粮食。他们这么做,好像是在弥补什么过失一样。虽然那不好的病不是云中村人让他们得的。但人一走,就把他们完全忘记,还烧了别人家的老房子,这也太不应该了。

此时,在山上还有牛羊的人家,都把牛羊从山上赶下来,到云中村来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他们的牛羊就四散在云中村收割后的田野里,啃食麦茬和没有锄尽的野草。云中村人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有了一户人家仍然住在森林茂密,野草丰茂的牧场上,就不免要对四散在田野里整天啃食不休的牛羊说:喔,这些畜牲真是可怜。

这年冬天,有两户人家私下和谢巴家达成协议,用牛羊换他们不愿耕种的庄稼地。

从此,在云中村的统计报表上,有了新的一栏。村会计在上报材料时,会舔舔冻住了的笔尖,念念有词,说,牧业专业户谢巴家,年收入,年收入?会计抬头问村长,谢巴家年收入怎么算。

谢巴家只在秋天下山来,把牛羊毛、酥油、奶酪和肉与村民做些交换。他们不太想要钱,他们要东西。盐、茶、粮食、可以储存的蔬菜和水果,和很少的工业品:针头线脑,布匹,呢绒,一点日常用药。从他们要的药,可以知道他们身体很好。连续三年,他们都只要了一点肠胃和治风湿症的药。村卫生所的人告诉他们,有一种药是免费的,他们可以要一些。要搞好计划生育。那时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但是他们不要那种免费药,而且,也没有再继续生育。

村委会做了一个小调查,这对夫妇每年下山一次,换回去的都是东西,不乐意收钱,每年现金收入最多就五百元钱。

会计问村长:就五百元?

村长摇头,这怎么可以。只能用他们的牛羊折算。这一折算不得了,他们的羊和牛迅速繁殖,也就六七年时间,按市场价折算,已经是百万富翁了。但他们过的还是最简单的日子。云中村人一百年前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时间过去了一百年,整个云中村都在向着未来的一百年而去。这户人家却回到了一百年前。

谢巴家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这很让云中村干部操心了一段时间。但无论怎么动员,他们也不肯让两个孩子下山上学。后来,村干部也放下心来。这两个孩子出生没有做户口登记,也就不必进到入学率统计的范围。

谢巴家住在山上放牧牛羊。

谢巴家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渐渐地,云中村的人又忘记了他们还是云中村的一员。

地震后,直升机载着解放军来了。组织抢救的仁钦瘫倒在地上,睡过去了。阿巴也是傍着仁钦躺下的,但很快,解放军就从废墟下挖掘出来伤员,还有死人。伤员被抬上直升机运走,死尸装在蓝色的裹尸袋里,喷上了很多消毒剂,最后的处理,需要阿巴在场。阿巴把这些会聚一处的尸体,放在柴堆上,浇上汽油,一把火点燃。等到大火燃尽,把还有些温热的骨灰收拾起来。阿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有时会遇着仁钦。那些天,舅甥两个有一个固定的休息地点,解放军医疗队的帐篷旁边。地上铺着一些干草,木棍支着遮雨的油毡。舅甥两个躺在那里休息,说话。这天,阿巴火葬了人回来,看见军医正在帐篷前给仁钦头上的伤口换药。阿巴就坐在旁边。正在换药的仁钦突然说:谢巴家!牧场上的谢巴家!仁钦自责地说,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他们家!

仁钦立即就带着两个村里的年轻人上山去了。那时,余震不时发生。大地抽筋似的一会儿平静,一会儿震颤。大地一震颤,满山的落石就隆隆滚动。

仁钦他们牵着两头牛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们身上又添上了新的伤痕。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谢巴家的木屋,被崩塌的山体全部掩埋了。又过了几天,仁钦又说:谢巴家牛栏和羊圈都好好的,就是塌下来的山岩刚好把木屋埋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阿巴想起来,仁钦牵下来的两头牛,当时就被杀掉,给全村人吃了。

阿巴还想,其他人想不起谢巴家不奇怪。但他是祭师,他回村来做法事安抚鬼魂时却没有想起这家人。他做法事时也没有呼唤他们的名字。这太不应该,太不应该。

他决定上山去为谢巴家专做一场安魂法事。

阿巴整理法衣、法铃和法鼓,准备熏香料,那些柏香是他在村前的老柏树死去时搜集来的,和小叶杜鹃的花拌合起来,异香浓烈。阿巴储存的香料很多,就是云中村三年内不坠落深渊,也够他做每年该做的法事。但挂在半山上的云中村怕是支持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他每天去溪边取水,都会经过那道要命的裂缝。看见它缓慢而毫不容情地继续扩大。阿巴腿长,要是腿短一点的人,都不能轻松跨越了。

要去山上牧场安抚鬼魂的前一天晚上,阿巴卜了一次卦。他这是出远门,上山。这段时间余震隔三岔五地发生,震级应该都在三级以下。这在别的地方恐怕不算什么。可能连明显的震感都没有。但云中村有。不是轻微晃动,而是猛地往下一沉,再一沉。阿巴的感觉是心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猛然向下。那是云中村又往下沉降了几个毫米,那是云中村最终将会滑落深渊的先声。有些时候,阿巴都没有感觉到地震的发生,但石碉上的红嘴鸦会惊飞起来,它们惊叫着在天空中盘旋。下到村前来的鹿群也会惊惶不安。山上山下陡峭的地方,可以听见松动的石头滑落,滚动。阿巴不想上山时,被余震时滚落的山石砸中,他可不能在云中村消失前死去。余震不是他能控制的,山上滚落的石头,他也不能控制。他能做的,就是挑一个好日子出门。

为了挑选一个好日子,阿巴决定为自己卜上一卦。

为此,他要找一块完整的牛肩胛骨。乡亲们搬离这个村子已经三年多了。临行之前,他们把带不走的牛羊都杀尽吃光了。他们天天吃肉,大块大块吃肉,脸上却带着被世界抛弃的绝望表情。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命运的无奈与愤怒。在云中村重建规划中,设计了生活垃圾处理站的地方,这些骨头扔得到处都是。阿巴回村后只去过那里一次。地上一片白花花的牛羊骨头,让他感到震惊和悲伤。现在,当他需要一块卜卦用的骨头时,只好再去那里。三年多时间过去,骨头上残存的肉屑已经被鸟,被小动物吃得干干净净。他要做的,就是在其中找到一块还没有龟裂的肩胛骨。肩胛骨呈扇形,从连接前腿的关节那里张开,上面还有能强化这薄片的棱脊。阿巴要找的是,表面没有裂纹的肩胛骨。三年多时间,风吹日晒,骨头表面早就开始龟裂了。阿巴翻看这些骨头时,有嗖嗖的冷气从背后起来。这些白花花的骨头,使他感觉如在坟场翻弄尸骸。他在坟场作法时也没有生起过这样的感觉,因为那些曾经的活人,地震前都好好活着,对死亡没有一点预感的人,突然就在地震爆发的一瞬间,被自己家的房子压死,被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其间的山上的落石砸死,有一个人甚至是因为亲手栽下的樱桃树,倒下来,被一根并不粗壮的树枝贯穿胸膛而死。但这些人,都在火焰中化成了灰,安安静静地睡在地下。即便如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他们都变成了鬼魂在雨夜的废墟里茫然走动,也是因为死亡猝不及防,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阿巴就做法事告知他们。当他们感到悲伤哀怨,阿巴就用古老的祝祷安抚他们。但这些牛羊,却在主人将要远走他乡时,被吃得一干二净。似乎牛羊的血与肉能平复对命运的怨愤之情。

阿巴带了一片没有开裂的肩胛骨回去。他把中间的部分对着火苗慢慢炙烤。他听到骨头受热后咔咔开裂的声音。他闭着双眼,说:请为我显示清晰的兆头,我要上山去为村里人作法,我不要碰见地震,我不要山石把我砸倒在路上,我要平安回来。我不是怕死,我不怕死。但我的死期还没有到来。我的死期和云中村的死期在一起。不要让我倒在上山路上!

他念叨这些话时,骨头继续开裂,咔咔有声。阿巴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每一条新绽的裂口都从中心直达边缘。这是一切顺利的表示。如果裂纹乱走,纵横交织,那就不是好的兆头。

 

阿巴上山了。

那天他起得很早。山路上露水浓重,很快就打湿了他的靴子与裤腿。

跨越那道裂缝前,他停下来,祝祷了一番。唔,祝祷,阿巴想,以前我可不喜欢这玩意。现在他以为祝祷也就是表达自己一点心愿。他这个心愿是对横亘在面前的这道裂缝说的。

他说:你可不要在我下山前裂开,把云中村带走呀!我是要跟云中村在一起的。我不想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

裂缝不出声,裂缝像是一种深沉无言的微笑。

阿巴说:我过去了啊!

云中村的礼数,从一个人,从一个物身上跨过去是不敬的。但裂缝这么长,蜿蜒数里,还把上山下山的道路强行撕开,阿巴就只好迈开长腿从裂缝上跨过去了。

这时鹿群正迎面从山上下来。

几头鹿看着他,包括常常光顾他菜园的那头小公鹿。

鹿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半球体,像是树上将坠未坠的巨大露珠。

阿巴从鹿眼里看得见一个被曲面扭曲得有些怪异的世界。天空,云彩,树,山坡和自己。鹿眨一下眼睛,这个世界就消失。鹿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出现。

阿巴走过了鹿群,回头时,看见它们还在向他张望。

阿巴走过两月前自己一个人热热闹闹祭山的地方。点燃祭火的地方有一摊黑黑的木炭。四周青草茂盛油亮。绘着骏马图案的风马正在草间腐烂。他继续往上,来到了祭坛跟前。两月前给山神献的箭直端端竖立着,经幡的颜色依旧鲜艳。已经望得见阿吾塔毗的雪峰了。他每往前一步,那青灰色的金属质感的,戴着晶亮冰雪冠冕的山峰就升高一点。阿巴嘴里就不停念叨山神的名字:哦,阿吾塔毗,阿吾塔毗。

雪山坐落在蓝色的深空下,岿然不动。没有风,祭坛上的经幡一动不动。只有野画眉在白桦林中鸣叫:

“天气好——”

“天气好——”

云中村人把画眉鸟高兴时的鸣叫听成好天气的预报。

传说中,这些鸟也是随着迁徙的部落从遥远的西部一路跟过来的。

传说有一天,阿吾塔毗对鸟王说:你们就不必一路跟随了,我们都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

鸟王说:那就更需要我们了。我们知道哪一天的天气适合上路,哪一天天气不好,大家可以停下来好生休息。

鸟王说:天气不好时,我们都不作声。天气转好,我们一早就开始鸣叫。

云中村的年轻人把这些野画眉叫成天气

预报。

天气好不好,请听天气预报。

云中村整体搬迁,这些鸟依然停留在原地。依然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悠长鸣叫。只是没有人再听它们做的天气预报了。或许,草需要,树需要,在草树之间出没的动物需要。阿巴变得爱一个人说话了。他听到了野画眉清亮的叫声,就回答说:知道了,知道了。天气好,天气好。

这么回应鸟鸣的时候,阿巴有想要落泪的感觉。

心头一热,就有泪水盈满了眼眶。他想此时泪珠里一定也映照出一个世界。天空,山野,还有他频频回望的幽深的峡谷。一滴泪水落下去,这个世界就消失。又一颗泪水溢出眼眶,这个世界又出现。他想起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培训班上那个佛教喇嘛背诵的《金刚经》里的话: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合上开关,电流飞窜,断开电闸,电流消散。多快的世界啊!

阿巴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不能这么多愁善感。

再往上攀爬一阵,道路转了弯,横切过山梁,通往一个平坦的山坳。阿巴开始摇铃击鼓。他高声呼喊:谢巴家,谢巴家的人,云中村的子民,我来了!

他就这么呼喊着,一直来到山坳里。

他看见了靠着山坡,森林边缘,谢巴家的牛栏,羊圈。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还有一大片从背后山崖上坍塌下来的滚滚砾石。那户人家,一家四口,和他们的结实温暖的木屋就在累累的乱石下面。阿巴站在那堆乱石前摇铃击鼓。把香料装进熏炉中,点燃,盖上盖子,晃动着香炉,让香烟四布。除了他弄出的这些响动,四野静谧无声。他说: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他喊:走得动的走了,走不开的留下了!

石头下的人不说话。石头缝里已经长出了野草。可以作野菜的碎米荠开着一簇簇紫色花。

做完法事,阿巴生了火,从谢巴家取水的泉眼处取了一壶水。泉眼旁,一把桦树皮水瓢已经腐烂,泉眼四周长满暗绿的苔藓。牛栏还在,羊圈还在。但牛羊是一头也没有了。云中村人离开后,山下的人上来,把残留的东西扫荡一空。谢巴家的牛羊也是那时被人全部赶走的吧。

茶烧开了,阿巴举起碗,说:一起吧,一起吧!

喝了茶,阿巴在四周巡视一番。发现挤奶时拴牛的木桩还在,木桩上的牛毛绳还在。柏木箍成的奶桶还在。

阿巴说:呀,我正好少两只取水的木桶呢!云中村的泉水干了,我如今要到沟里去取水,路太远了!为什么要两只?要上马背呀!我有两匹马呀!

看上去完整的木桶,轻轻一碰,伏地柏枝扭成的桶箍松开,木桶就哗啦一声散了架。阿巴连动了两只木桶,都在他触手之时,哗啦一声散了架。还有两只,就靠在牛栏边上,阿巴不打算去拿了:瞧瞧!我该想到的呀,这么久没有奶水浸泡,木桶都散了架了。

没有箍桶手艺的阿巴,放弃了拿桶下山的打算。他又在那堆掩埋了谢巴家的石堆前站立了一会儿,又仰脸望了一阵倾泻下来那么多石头的山崖,就转身下山了。阿巴心里很平静,云中村的鬼魂没有他没有照顾到的了。

他回望,再一次呼喊:云中村要消失了!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吧!

下山路上,阿巴想,自己回到云中村来,就该像这家人一样,被这个世界彻底忘掉。这家人很容易就做到了。可他阿巴没有做到。让云丹输送给养。让外甥牵挂,给外甥带来巨大的麻烦。

阿巴说:我不如你们,我不如你们呀!

 

雨停天晴的某一天,阿巴刚刚摆脱关于鬼魂的执念,平静的喜悦像是小菜园里的青苗在心中滋长的时候,他听到了杜鹃鸟在森林里悠长的啼叫。

今年的杜鹃叫得比往年晚了一些。

杜鹃是候鸟,也许它们飞来云中村的路上,在什么地方耽搁了,这才刚刚来到。也许是他执意寻找鬼魂的时候,情绪低落,杜鹃鸟叫了,他都没有听见。直到放松了心情,感官重新敏锐,才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听到了杜鹃鸟悠长的鸣叫。云中村人有个小迷信:每年听到杜鹃鸟叫时,你在干什么,这一年多半就会一直忙活这件事情。听到第一声杜鹃鸟叫时,心情怎么样,这一年心情就怎么样。

杜鹃鸟叫声传来的时候,阿巴刚刚看过了刚开辟的小菜园中冒出的新芽。正穿过荒芜了的庄稼地,召唤他的两匹马。他不要再在一场冷雨之后,在稀薄凄冷的月光下摇着法铃寻找鬼魂了。他要把两只法铃系在白额和黑蹄的脖子上。两匹马沉思般伫立不动,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动着草,吹动着树,吹动着云。马吃草,走动,铃声就叮叮当当响起来。杜鹃树在开花,刺莓果在成熟。阿巴甚至幻想,村后干涸的泉眼又涌出了地表。要是这样,那就是有奇迹发生,村后那个裂缝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又悄然合上了。

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阿巴问自己。

阿巴平静地告诉自己: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阿巴给两匹马系上铃铛的时候,他说,明年祭山之前,我是不会再用了,就挂在你们脖子上了,这世上也该有个好听的声响。是啊,杜鹃鸟的叫声也好听,可它们不会天天在这里鸣叫,等它们的孩子长大了,就会一起飞走。再来又是明年这个时候了。

阿巴又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到底该在谁家院子里开辟新菜园,他心里犹疑了许久。他在心里回想,地震前,哪一家总是敞开院门,哪一家总是用紧闭的门户把人挡在门外。

这个菜园就和前一个菜园一样,他只是把板结的土松开,捡掉一些石头,并没有播撒种子,三四天后再去看,那些过去年代里失落的种子就发出了新芽。

那几天,果园里的桃成熟了。废弃的果园没人剪枝,施肥,除草,果子没有从前那么大了。吃起来却一样甘甜。阿巴爬到树上,像孩子一样骑在树杈上吃桃。他坐在树上的时候,马走过来,鹿也跟着走过来,它们不出一点声,望着树上的他。

阿巴自己说话:我要下来了,牙不好,吃不了许多了。

他从树上下来,走到下山路口的磐石那里,眺望山下的景象。

他注意到山下的公路上,小汽车多起来了。他还望得见,对面山上新开的路上,驮着旅客的马匹上上下下。那么,山下发生的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个世界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

这时,杜鹃鸟不再鸣叫。每天,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杜鹃鸟就不再鸣叫了。这也是阿巴该回去休息的时候了。夏天,白昼越来越长,太阳下山越来越晚。这让阿巴有些无所适从。人生来就是要干点什么的,这样什么都不干,或者要找些事情来干——比如像个猴子爬到桃树上之类,日子也太百无聊赖了。

这个时候,阿巴甚至希望那个日子早点到来,现在就到来。

来一阵地动山摇,云中村向下慢慢滑坠。这个过程如果现在开始的话,天黑之前,应该就会抵达江边。阿巴还想,如果山体只是从上往下,渐次下坠,而不是像水电站坠落的那次,什么东西都争先恐后,那他就一直坐在这块磐石之上。

阿巴就这样盘腿坐在磐石之上,脑子里想象着云中村下坠消失这样严肃的问题,居然昏昏欲睡了。后来他想,这是身上沐浴着阳光,身后又有凉爽的风吹来的缘故。是杜鹃鸟停止啼叫,世界一片寂静的缘故。他确实坐在那里睡着了。

他还做了梦。

他梦见有人想要唤醒他。但他不想醒来,云中村正在高天丽日下的世界以向江水中滑坠的方式消失。他稳踞其上的磐石也在缓缓下坠。阿巴很满意这种方式,面对死亡不能慌张。地震的时候,人们一片惊惶,那是灾难来得猝不及防。而云中村的消失是老天爷提示过的,是地质专家预判过的。所以,就能这样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他也不要像二十多年前那次的下坠,那么黑,那么湿。这次很好,不用和那么多湿漉漉的冰冰凉的东西搅和在一起。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响亮的敲击声,还有呼喊声。他不愿意睁开眼睛。哪怕只是梦,但这样的消逝挺好,他不要在这响声和呼喊声中把意识之门打开,发现真实的滑坠,泥沙汹涌,石头,木头争先恐后,一个村子走向命运的终点的时候,却像是在仓皇逃窜。

他想,敲吧,敲吧,我不想把这门打开。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喊:阿巴!并且有人猛烈摇晃他的肩膀。

阿巴不得不从似梦非梦的情境中醒来,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凶神恶煞。那个猛烈摇晃着他肩膀的人,脸孔被怨怒扭曲,大张的嘴巴里喷出炽热的浊气,毒蛇信子一样直奔面门而来。阿巴不得不再次闭上了眼睛。那个人更猛烈地摇晃他,更大声地喊叫他的名字。

阿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跳下了磐石,大叫起来:鬼啊!鬼啊!

阿巴看见了旁边还有一群人,他们在阿巴惊恐地高声呼喊时,围着他一起大笑。阿巴迈出一条腿,做出了奔逃的姿态,但他从磐石上跳下来,刚好跳到这些人中间。他们伸出手来,这个人抓住他的手,那个人扯住他的胳膊:老乡。老乡。

不要怕,老乡。

我们是来搞地质调查的。不要怕,老乡。

阿巴的声音低下来,但他嘴里还在说:鬼啊!

我们不是鬼,我们来做地质灾害预警,老乡。

从这些人的衣服,他们手持的测量仪器上,阿巴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阿巴定了神,说:我不是害怕你们。

他回身指着猛烈摇晃他,对他呼喊的那个人:他是鬼,我怕他。

他们又笑起来:他是瓦约乡的领导。

阿巴认出他是谁了。他是江边村人,后来当了瓦约乡副乡长的洛伍。他还想起来,云丹前些日子上山来的时候,说他已经是瓦约乡的代理乡长了。因为阿巴执意回到云中村,仁钦被免了职,他才当上了代理乡长。

洛伍从磐石上跳下来,站在阿巴面前,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凶狠:晴天丽日,你把我当成鬼?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阿巴不知道云丹离开后山下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还当洛伍是瓦约乡乡长,就说:干部不能跟群众这样说话。

洛伍上山的时候,还设想过自己见了阿巴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想,自己要有风度,要有良好的姿态。这个人在,对少年得志的仁钦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但当看见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对他不理不睬,就很愤怒了。他站在磐石下,用一只地质锤敲击那块他座下的巨石,他不回应,叫他也不回应。这下子,他心中的怨恨就爆发了,他爬上那块石头,粗暴地摇晃他,对着他喊叫。照理说,乡干部的这种样子,足以把一个老百姓吓坏了。即便是最不讲理的老百姓,也要被吓坏了。但阿巴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他会惊惶地跳下这巨石,站在那里大喊:鬼啊!

如果说,洛伍起初的愤怒还是半真半假的,有点装模作样,是想给这人来个下马威,但这回,他是真的愤怒了,他从巨石上跳下来,双手紧抓住阿巴的双肩,猛烈摇晃:你看看我是谁?!我是鬼吗?!你从移民村跑回来,装神弄鬼!竟敢说我也是鬼!你看看,好好看看!我堂堂乡政府的干部是鬼吗?!

洛伍这样子,把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人吓了一跳。

上午,在山下,他们跟乡政府对接,来做云中村滑坡体应力测量,那个年轻乡长把洛伍派给了他们。上山路上,他一直很和气,帮助队员们拿这拿那。爬到半山腰上,他还指给他们看对岸江边山前的平畴沃野。说最靠近江边那个村是他的出生地。大家觉得唯一不太妥当的是,他对搞地质的这些人说,知道我们山下人怎么看云中村的事情吗?

搞地质的自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云中村处在一个滑坡体上,会在某一天滑坠消失,但这是地质问题。当地人怎么看这个问题,也很重要,这是一个文化问题。地理造就了某种文化,文化又反过来解释地理现象。

他们没想到,这个乡干部指着对岸村落中醒目的白色佛塔和寺院的金色屋顶,说:整个瓦约乡只有云中村不信仰佛教。

他不是一个普通信众,不是一个喇嘛,他是一个乡干部,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令人非常不舒服。因此,没有人吭声,没有人回应他说的话。作为搞地质的人,他们知道,即便云中村人都信了佛教,即便那山上建了一万座佛塔,因为那道致命的裂缝,云中村的命运还是毁灭。

洛伍也感觉到了他们沉默不语的意味,又自己解套说,这只是一些老百姓的看法。

队中的余博士说:我觉得乡政府要用科学道理反对这样的错误看法。

现在,洛伍还被自己莫名的愤怒控制着,他继续抓着阿巴的肩膀猛烈摇晃:你怎么敢说我是鬼?!

阿巴说:你的样子就像个魔鬼。

地质队的人把愤怒的洛伍拉到一边:要么,你自己回乡政府去吧。我们是搞地质的,这里的情况,我们应付得了。

洛伍坐在地上不动,他也开始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了。

阿巴说:云中村就要消失了吗?刚才我就梦见了云中村正在下坠,你们就来了。云中村就要消失了吗?

我们也要经过测量,拿到各种数据来分析,来做预警。

阿巴还是固执地问:云中村就要消失了吗?什么时候?

我们明天就开始测量。

你们要住在这里?

我们先找一个安全的宿营地,你有什么

建议?

阿巴说:就在这里呀!

阿巴说的这里,就是磐石旁边和那株老松之间这块平整的地方。浅浅的青草,干燥的地面。从这里,望得见下方的峡谷和峡谷对岸的村庄,转过身,就是云中村荒废的田园,和那个已成废墟的村庄。他们搭帐篷,安置那些仪器时,阿巴用他的两匹马,白额和黑蹄从村子里驮来了木柴,还有来自他小菜园中的新鲜蔬菜。

老乡,请问在哪里取水?

阿巴说:请不要叫我老乡,我的名字叫阿巴。他一口汉语说得很好,这让调查队的人都很惊讶,因为从他那一身穿着来看,他完全是最偏僻地方跟外界少有接触的藏民。阿巴说,他上过农业中学,当过水电站的发电员,又跟云中村的乡亲们移民到汉族地方过了三年。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阿巴。

阿巴笑了:我是非物质文化。

大家并不太明白这其间的逻辑,阿巴也不求别人的理解。他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情:村子里没有水了,原来泉眼就在村子后面,够全村人饮用,天旱时还用来灌溉果树和庄稼。地震后,那道裂缝出现,泉水就干了。

没水,你在这儿怎么过?

阿巴说:有没有装水的东西,我去取。有水,只是远一点,在以前的磨坊和水电站那边。

地质调查队的人给了他两个帆布口袋。阿巴明白了,他问:里面是胶?

对,里面是胶。

阿巴说:还要根结实的绳子。

阿巴牵着马去溪边取水。余博士要跟他一起去。阿巴同意了。地质队的人笑着对阿巴说:他是跨界博士,注意,他要对你进行文化访谈。

博士和气地笑着:我姓余,路上可以一起说话。

两个人便一起往溪水边去。两匹马跟在身后,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越过荒芜的田野,云中村乱石累累的废墟前立着石碉和枯柏树。这两样东西都在西斜的阳光映射下闪烁着金属光泽。不等博士提问,阿巴就开口了。说那座不知年代就矗立在村前的碉爷爷。说那株曾在村前广场上投下巨大阴凉的老柏树如何在地震前那一年突然死亡。

博士说:建筑我不太懂。至于老柏树,几百年的树,根扎得深,可能地震前的地层错动,已经把它的根撕裂了。

阿巴说:你是说,地是从深处裂开的。

应该是这样,要是只是一道地面的裂缝,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博士还拿出手机:我可以把你的话录下来吗?

阿巴说:等我死了,你再听到我说话,会不会害怕?

余博士站住,表情严肃:我不想听一个活人说这样的话。大地会运动,地貌会改变,我们做的工作,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尽量避免或减少人员伤亡。

阿巴说:你是照顾活人的人。

博士不说话。

阿巴又说:我是照顾死人的人。我爷爷和父亲都是村里的祭师。爷爷的爷爷也是。我是非物质文化。

两个人说着话,经过了村里因地层开裂而干涸的泉眼。阿巴指给博士看。博士为干涸的泉眼拍摄了照片。经过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缝,这个博士自己就看见了。倒是阿巴问:你们来看它干什么?

博士说:一是推测滑坡发生的大概时间,二是测量这裂口有多深,以此推算滑坡体有多大。如果太大,滑坡发生时会堵塞江流,水位抬高,还可能淹没对岸的村庄。

阿巴想的都是云中村的消失,却没想过云中村消失时还可能祸害到瓦约乡别的村庄。他问博士:问题既然这么大,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余博士不急不恼,说当年那么大的地震,留下的地质隐患点太多,只能一个一个地排查。没办法,我们的科技力量还是太过薄弱了。

两个人在溪边把两个水袋灌满,给紧束的袋口旋上塞子的时候,阿巴说:我母亲有风湿病,她老人家用的热水袋也是这样的塞子。

你母亲,地震时过世了吗?

神爱她,她走得早,没有受到地震的惊吓。

博士说:我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阿巴指指溪流下方那片草地上的巨石:地震时从山上滚下来的,我妹妹和村里的磨坊就压在下面。

博士一脸惊愕的表情。

阿巴又说:我们云中村死了九十多口人呢。他们死了,还受了那么多苦痛,受了那么多惊吓。他们的鬼魂也会惊惶不安。我死过一次,十几年魂魄才重新聚拢。可怜,可怜!

博士不说话,怕录得不清楚,把手机举得更靠近阿巴嘴边。

这时,驮上水的马自己往回村的路上去了。清脆的铃声叮当作响。

这是祭师的法铃,不是普通的铃铛。当年,就挂在我家楼上。

阿巴向来不是话多的人,不知为什么,这时却说得收不住口了。他想,也许以前不爱说话,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是没有人爱听他说话。云中村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真正的祭师。但眼下这个人,是把他当成一个通神也通鬼的人看待的。阿巴故意绕了一个弯子,把博士带到当年水电站滑坠到江中的地方。经过这么些年,当年残留的泥沙与乱石全部都掉到江里了。那里已经是一面八九十度的悬崖。他们沿着当年的水渠去到那里。当年,水渠尽头是一个蓄水池,池子后面才是发电站的机房。水经过蓄水池,流进机房,跌落到一个水泥坚井里,在竖井底部,冲击水轮机的钢铁叶片,使之旋转。水轮机通过皮带轮带动发电机旋转。电就从那机器里产生,把云中村照亮。阿巴整夜都坐在发电机旁,阿巴就在发电机的嗡嗡声中昏昏欲睡。滑坡发生的那个晚上,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和整个发电站的房子和机器,在滚滚的泥沙中滑到了山下。他记得,沉重的机器深陷在泥沙里,一声不响地下滑,发出响动的是滚动的石头。

博士在这儿拍了几张照片。

阿巴还指给博士看山壁上的几个洞穴。

那是什么?

阿巴看了看天色,说:那是矮脚人的坟墓!

矮脚人?

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云中村的人到来之前这里的人!

他们在哪里?

他们不在了,很久以前,就叫我们的祖先消灭了!阿巴说,老喇嘛离世前,告诉我这里以前是矮脚人大片的墓地,后来都滑到山下去了。

 

那天晚上,阿巴和调查队的人一起吃饭。阿巴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他们炒了三大盆菜,煮了一大锅米饭。大家蹲在地上围着那几盆菜吃得热火朝天。饭吃完,还上了一大盆汤。阿巴说:明天,我去给你们讨些野菜,鹿耳韭,那汤才鲜!

洛伍伸手扯他:我要和你谈谈。

阿巴挣脱他的手:我不想和你谈。

洛伍说:等地质调查结束,你要跟我一起下山。

阿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我是乡干部,你私自跑回云中村,是对国家移民措施不满,你拉了瓦约乡工作的后腿。

干部管活人,祭师管死人。

死人烂得什么都不剩了!

山神呢?死人的鬼魂呢?阿巴转脸对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人说,不懂这些就不是瓦约乡人!

洛伍也对调查队的人解释:这个人他妈疯了。云中村全部移民,国家把他们安置得好好的。他去了三年多了,突然跑回来了。猜猜他的理由是什么?他说这里的山神和鬼魂没有人管。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他说政府管活人,他管鬼神!洛伍又转脸对他说,你他妈以为你是谁,管得了鬼神?让你当了几天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你就疯了?!

我已经管了!我就管到底了!阿巴噌一下站起身来,转身往村子的废墟那边走去。

大家看到,两匹一直在附近的马走过来,随在他身后,一起往黑暗中的村子废墟那边走去。

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余博士说:你是乡干部,也该注意点方式方法。这个阿巴不简单,有他的想法。

洛伍本以为这些人会支持他,不想却听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他更加气恼,他提高了声音,对着阿巴的背影喊:你不下山,害不了我,只害了你外甥,他的乡长当不成了!

调查队的头儿劝慰洛伍:我们是搞专业的,也许没有地方工作那么复杂。我看你也不必着急,人都是向死求生的,我想,他恐怕是不相信云中村真的会消失。这几天,我们也可以帮你说服他。让他相信,云中村是肯定要消失的。

余博士说:没那么简单吧。队长这就是科学决定论。

队长对洛伍说:看看,我这才几个人,就有人不同意我的意见。何况你一个乡,几千口子人。

余博士说:阿巴上过中学,当过水电站的发电员,懂点科学。

洛伍自己也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对着阿巴喊的话是假的。仁钦因为阿巴被免了乡长职务不假,可是才一个多月,他成功处理公关危机,一撅屁股,又把他从代理乡长的位置上挤下去了。一个人心情不好,无处发泄,就难免失态。洛伍想起在州委党校上的课,一个老师讲的情绪管理。一个人当了十几年副乡长,代理乡长才当了几天,又被原地免掉,这个情绪怎么管理?一听人说阿巴还懂点科学,洛伍又差点情绪失控:他搞的是封建迷信,不是科学。他懂什么科学!

他的经验里包含科学的因素,余博士说,你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跟一个乡民如此较劲?

洛伍说:我有一个任务,动员他下山回移民村去。

你这样的态度怎么可能把他动员下山。

今天上山,是他自愿要求的。调查队上山前只是跟乡政府通个气,他们有丰富的野外工作经验,并没要求当地政府协助。是洛伍自己提出要上云中村的。他向仁钦乡长提出要求时,仁钦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不是血压升高,头痛恶心吗?

洛伍说:地震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在云中村,情况比这个还严重,我可一天都没歇着。那时你也在场,我一直配合你的工作呀!

仁钦当然记得,那时洛伍作为瓦约乡副乡长,也和自己一起在云中村。那时,他的确没有说过身体上的毛病。直到解放军来了,他才颓然倒下。

话说到此,仁钦就同意了,还嘱咐他,云中村海拔比乡政府高八百多米,多带点药。还有,既然上去了,就试试能不能劝劝阿巴吧。

你是他外甥,你都劝不动,我怎么劝得动他。

仁钦说老实话:我那次上去,知道劝不动他,也没怎么劝。

洛伍想再说什么,仁钦不听了。他走出会议室,站在院子中的花坛前。给陶盆里的花苗浇水。他是在被免职的那一天,开始侍弄这盆花草的。那天,他给花盆装上土,把从山上带下来的十几粒花种,播撒到花盆里,拿着花壶细细地浇水。没人知道这些种子是他从云中村母亲死去的地方采集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在那片草地上,舅舅告诉仁钦,他对着那块巨石作法,呼喊他母亲名字时,一朵鸢尾竟然应声开放。花盆里的种子,就是那朵鸢尾结下的。本来,仁钦是打算明年春天,才播下这些种子的。但那一天,免职通知下来,他觉得自己特别脆弱,特别想念妈妈,就匀出些种子提前播下了。那天,他还亲吻了他心爱的姑娘。之前,他喜欢的姑娘一直拒绝他。仁钦的家世不好,没有父亲,还有个举止行为异于常人的舅舅。那天晚上,他把花盆搬回屋里,对着埋在湿土里的种子垂泪。听到隔壁小学校晚自习结束的电铃声响起。再后来,姑娘推门进来了。姑娘是乡中心小学的音乐老师。

姑娘说:我来陪陪你。

仁钦说:我在陪我妈妈。他说,舅舅说,妈妈寄魂在一朵花里。我把那朵花的种子种下了。

姑娘的眼睛湿了:我妈妈说,仁钦乡长是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人。

仁钦说:你说这些种子会发芽吗?

姑娘说:我爸爸说,没有父亲的人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之前,姑娘不接受仁钦,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父母嫌仁钦是一个私生子,家世不好。

仁钦说:我不是乡长了,他们把乡长给我免了。

姑娘流泪了:妈妈说你是没有父亲的男人,妈妈对我说,你要好好疼他。

姑娘抱住仁钦,她呼气如兰,香气袭人,她说:我答应妈妈了。

仁钦身体僵直:我不是乡长了。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势利眼吗?

嫌我家世不好不是势利眼吗?

长辈们有这个毛病,我不是帮助他们克服了吗?

你不是不爱我吗?

我爱你!但我不能让父母生气。

然后,姑娘说:我可以给妈妈的种子浇点

水吗?

仁钦把浇水壶递到姑娘手里:你的爱这么热烈,一点点就够了。

姑娘跪下,往花盆里浇水。她说:妈妈,让我来替你心疼仁钦吧。

仁钦拥抱了她,亲吻了她。

从此,乡政府的人每天都看见这对热烈的恋人精心侍弄这花盆。不是这盆花,而是这花盆。七八天了,盆子里还是那些土,土下的种子没有一点动静。

洛伍代理了乡长,乡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但他还是有闲心对此发表评论。他说,花都是春天播种的,平生第一次看见有人夏天种花。这是反季节花。瓦约乡灾后重建,除了发展旅游业,还有一个给村民增收的举措,就是新建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乡里干部背后议论,说洛伍都当了乡长,心胸还这么狭窄。

仁钦在网上查了鸢尾花的相关资料。上面说,有些鸢尾种子有休眠期,一年到数年不等。但资料上没有说哪些种类的鸢尾种子会休眠。更何况,即便说了也没用,因为仁钦也不知道自己种在花盆里的鸢尾是什么品种。

他心爱的小学老师安慰他说:等着吧,你等了我两年。那我们也等着,两年、三年……

结果,第二天早上,花盆潮润的泥土里就拱出了第一片叶子。

两个人把花盆从屋里端出来,放在花坛上,等待早上第一缕阳光。

那枚叶子只拱出来少少一点,像一颗浑圆的豆子的一半。当这粒新绿被第一缕阳光照到的时候,它似乎又动了动。仁钦用身子挡住了阳光。他又偏一下身子,让阳光重新把那粒新绿照亮。

仁钦对心爱的姑娘说:阿妈的鸢尾种子不会休眠!

姑娘把仁钦推开,她用自己的身子遮断了阳光,再一偏身子,阳光又落在了那粒新绿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点儿声音,倏忽一下,那颗绿色弹开了,从一颗饱满的拱背的豆子的形状变身成了一枚叶片!

姑娘用手捂住了脸:你再叫一声。

仁钦说:阿妈鸢尾!

在他们的感觉里,那片窄窄的,尖端锐利的新叶在阳光里轻轻震颤了一下。

这一天,到黄昏的时候,花盆里又长出了两片新叶。

三四天时间,那些细长的脉线清晰的叶子已经长成很大一簇了。

仁钦去省城处理公关危机时,姑娘晚上把花盆抱回几百米外的小学校,早上,又把这盆花抱到乡政府,摆在正对着仁钦房门的花坛上。

这情景让刚代理了乡长职务的洛伍想不开,他想,此时仁钦应该对人世心灰意冷,但他却开始热恋,还像娘们一样兴致勃勃地侍弄花草。

他还得出一个结论:仁钦不是男子汉。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个时候应该悲痛欲绝。

 

现在,在山上,洛伍见到了阿巴,他得出了结论:这家人都有某种魔怔。

第二天早上,阿巴又出现在调查队的营地,身后跟着两匹备好鞍的马。

洛伍对他说:你就不要来干扰我们的测量工作了。你还是收拾收拾,等我们完成了测量一起下山。

余博士却对队长说:我看他帮得上忙。

阿巴也不说话,动手往马背上放调查队的装备。

他们出发的时候,鹿群正在从山上下来。看见这么多人,鹿群停在山前,不敢往前走。最后,它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野草茂盛丰美的荒芜的庄稼地里。大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那些鹿,看它们下到地里,看它们进入村里废弃的樱桃园中。

阿巴说:等哪天它们不下来了,那就是滑坡就要发生了。

调查队的人说,动物对地质灾害的预感是存在的,但这个发生机制是什么,科学研究还是一片空白。

阿巴说:水电站滑坡那次,矮脚人墓穴里的狐狸,叫了两个晚上。最后,母狐狸叼着小狐狸冒着雨离开,往别处去了。滑坡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

洛伍冷笑:吹牛吧。那个时候,我们瓦约人民公社有专门的狩猎队,村子里家家都有猎枪,那时还有狐狸,还就在水电站旁边。

你不要打断他,余博士制止洛伍,又转脸对阿巴,你说,继续。

那时水电站旁边就是有个狐狸窝,就在矮脚人的坟洞里,村里人害怕,不敢动它。

博士对阿巴说:你先给我们说说矮脚人吧。

阿巴想起小时候在磨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故事里说,矮脚人是一些住在森林里的人。他们用木头搭盖低矮的房子。他们也住在洞里,或者住在树上。他们用弓箭狩猎。他们长得矮小,便于在茂密的森林里自由穿行。阿吾塔毗率着他的部众从遥远的西部辗转来到这里,他们不能再往前去了。他们从高旷的草原地带而来,走到这里,潮湿的森林和森林里的虎豹蛇虫使他们困顿不堪。还有那些矮脚人,他们从大树上向迁徙中的部族射去密集的箭雨。可是,他们的石头箭镞射在武士们铁的头盔和皮的甲胄上只是发出雨点敲击一样的声音。传说这些矮脚人有暴凸的眼睛,强壮的上肢和短小的双腿。云中村的祖先也无法在森林中追踪他们。阿吾塔毗率领的部众又往前走,但是,前方,森林突然消失,群山突然消失。前方的地平线上有更强大的人群。他们乡野中密集的灌渠难以逾越,更不要说他们又高又厚的城墙,根本不可能逾越。更何况,在那些地方,太阳不是从雪山背后升起来,而是从迷雾蒙蒙的地平线下升起来,这说明,再往前走,就是大地的尽头了。于是,云中村人只好在冬天,重新回到矮脚人在的山上。他们用火把矮脚人从森林里赶出来。阿巴少年时代听来的故事是有韵脚的,好听的韵脚减轻了屠杀的残酷。韵脚好听的故事里说,一些矮脚人被林火焚烧,一些矮脚人被火从森林里驱赶出来,被铁骑围困。矮脚人的语言是一种类似于鸟语的吱吱叫的语言。吱吱叫的语言当然是一种非人的语言,他们就那样吱吱地叫着,整个部族被消灭殆尽。云中村现在所在的这个半山平台,也是森林烧毁后显露出来的。阿吾塔毗的部落就在面向东方的最后一座雪山下扎下根来。那些有韵脚的故事还说,大火把潮湿的地方变成了干燥的地方。

阿巴告诉他们,云中村人一直害怕矮脚人的坟墓。十几年前,常有山下的人上山来在矮脚人的坟墓里找东西:陶罐、石头箭镞、玉石耳坠,但村里没有一个人参与。就是无恶不作的祥巴三兄弟也不敢参与。阿巴说,一九八几年一九九几年那时候,村子里贪财的人只是参与采挖野生兰草。几年时间,满山的野生兰草就被挖了个一干二净。

今天,鹿群都回来了,兰草还是一株不见。

洛伍说:你怕也没少挖。

阿巴笑了: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没醒过来呢。

洛伍帮他解释:他跟滑坡体滑下山去,没死,却变傻了。

阿巴认真纠正:不是傻,是糊涂了,没清醒过来。

我看你现在也没清醒过来。

阿巴有些愤怒:我清醒了!

那你还整天神神鬼鬼的。

你们政府让我当的非物质文化。

政府让你这么神神鬼鬼了?政府就是让你主持一下每年的山神节。

政府让我当了祭师,鬼神都知道了,我不管,他们就要怪政府了。就像你当了乡长,不好好干,老百姓就要怪你了!

话说到这里,洛伍对不上了,他不好意思说,他在代理乡长的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免掉了。

调查队队长不高兴:原来你不是来协助我们工作,是来跟老百姓找不痛快的。

这天,阿巴带着他们沿着那道宣判了云中村死刑的裂缝走了一遍。调查队往裂缝里投放了几个电子传感器。这些传感器能发射无线信号,调查队可以用这些数据预估滑坡爆发的大概时间。他们做得更多的是探测这道裂缝的深度。裂缝的长度在地面上暴露无遗,但只有知道深度,才知道滑坡体的体积。了解这一点很重要。这决定滑坡体会不会直坠谷底,会不会堵塞江流,造成堰塞体,涨起来的水会不会淹没对岸的村庄。阿巴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竟为这些高兴起来:也许,云中村只是滑下去一些,但不会直落到江里?

数据,数据。一切都要等拿到数据。

阿巴在医院看过病。躺在病床上,脱掉衣服,皮肤被抹上油,接上电线,通上电,医生就在电脑屏幕上观察。

现在,他们对大地,对山所做的事情也像医生对病人一样。他们往裂缝里塞进仪器,接上电脑,观察屏幕上那些波动的曲线。阿巴看不懂,就坐在旁边闭着眼祈祷。阿巴注意到,这一天杜鹃没有鸣叫。杜鹃鸟不会整整叫唤一个夏天。杜鹃会在夏天某个时刻突然停止鸣叫。山上的夏天短,冬天长。杜鹃鸟叫是为交配产卵,如今,这个过程结束,它们要忙着把自己吃得肥肥壮壮,预备秋霜一起,就向南方做长途飞行了。

中午吃干粮时,阿巴不吃东西,坐在一边,暗自伤心。

余博士一边看电脑屏幕,不时抬头看他两眼。阿巴就知道,检查的结果不好,云中村肯定会像电站一样直坠到江里。

余博士给他拿来面包和一盒牛奶。

阿巴摇头。

余博士说:咦,你是通神的大祭师哪。

阿巴不好意思,就吃了面包和牛奶。大家累了,用帽子盖着脸,躺在草地上打盹。还有人都躺下了,又起身,去睡在裂缝的上边。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要是这会儿来个地震,不至于滑到山下,直接和滑坡体一起下去了。

阿巴坐在裂缝下方不动,他想,要来就来吧。

余博士叫他起来:带我走走。

其实,博士并不要他带。博士走在他的前面。两个人顺着裂缝往东边去,一直走到裂缝终止的断崖前。山下,江流转了一个大弯,又折了回来。大弯的弓背上,就是瓦约乡那几个散布在河谷中的村庄。

两个人坐在那里,眺望河谷中的景色。

沉默好久,博士问阿巴: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阿巴没看出什么来。眼前都是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云中村坐落在一个凸向峡谷,逼着江水转了一个大弯的山鼻子上。老故事里说,这是好风水,因为这凸出去的部分是一只大象鼻子。大象伸出鼻子在岷江中饮水,才逼得江水转了这个大弯。

博士说:很多年后,这段弯曲的江流就没有了。

博士说,这些西来的大山有一种力量,一直要往东南方向去。但对岸那些山站在那里,不让。不让,是对面的大山也无处可让。

阿巴说:不都是阿吾塔毗山神管着的地方,不都是瓦约乡吗?

你说的是文化单元,我说的是地理单元。这里,地理单元才决定一切,文化是附生其上的。

这话阿巴不懂。

但博士的大概意思他还是明白的。有力量强推着西边的大山往前去,但东边那些山肩并着肩扎稳了脚坚决不让,也没地方可让。西边山拱出去这只大象鼻子,像一个楔子,想在对面的地层上拱开一个缺口,可那边的岩层太坚硬,拱出来的象鼻就折断了。而且,这大象鼻子已经折断不只一次了。每一次折断都造成一个滑坡体。滑坡体就是因为奋力前拱而碎裂的象鼻子。一次又一次,滑坡体坠入江中,江水慢慢把这些泥沙荡平。这就是对岸那些平整土地的来源。也是这一带地震频发的原因。

有了博士这一通解释,阿巴再看脚下那道直通江岸的断崖,从那些折叠的,破碎的岩层上就看出名堂来了。

原来,就在这个大地震和那个大地震之间一百年,或两百年间,云中村被冬天的大雪覆盖,或者,夏天杜鹃鸟悠长啼叫,麦子和玉米在地里拔节生长,苹果和樱桃在枝头成熟的时候,云中村的地下,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角力永远在进行,岩层像紧绷的肌腱,积蓄着巨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只是使自己撕裂,破碎,崩塌。阿巴似乎听到了很深的下面,岩层还在角力,每一块,每一层都在吱嘎作响。阿巴看着脚前的裂缝说:原来,它是从里面炸开的。

阿巴还说:原来断裂带就是这样。

博士说:断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地震,有些地方还会爆发火山。

阿巴想起从电视上看到的壮烈的火山爆发,他说:比起滑落到江水里,我倒情愿来一个火山,把我们云中村冲到天上。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那次下坠,他讨厌被泥浆包裹着,又湿又冷又黏稠的感觉。

博士说:这条断裂带没有那么深,不会爆发火山。

阿巴说:科学跟神一样,一点都不可怜人。

博士说:科学揭示自然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跟神差不多。不过,科学认识了这个自然意志,可以让人少受些伤害。比如。

阿巴说:讲科学的人都必须讲一个比如,不然我们这些人就听不懂科学。

比如,我们知道了新的地质运动造成了一个新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这个滑坡体上,政府就把云中村的人整体迁移了。

阿巴说:我回来了,没有整体。

我们负责发出预报,你的事情,归乡政府管。

阿巴一直觉得博士是一个有意思有同情心的人。所以,才用了那么多时间来跟他交谈,听他讲解无情的地质运动。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像他自己嘴中讲出来的那个神一样不动声色的自然意志。阿巴以为,这个人对他好,最后也会劝他下山,劝他不必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当然,他会说,他不会下山,云中村的人迁移了,但鬼和神却还留在这里,不能迁移到别的地方。但是,这个人不劝,他说,他只负责发出警报,劝人离开是乡政府的事情。这让阿巴对他感到失望。

阿巴说:警报有什么用?滑坡开始前,狐狸和鹿群都会发出警报。

那就有点晚了。你知道吗?这道裂缝就是我发现的。本来,我是来为云中村新村规划做前期工作的。但经过观察,我发现,这里自古到今,地质运动就在不断制造滑坡体,所以,我才上山发现了这道裂缝,发现云中村就坐落在这个滑坡体上。我不会劝你下山的,那不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我讲这些道理,也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再强,也强不过自然意志。

阿巴有些骄傲:乡政府也没用的。我不下山,乡长都丢了官了。

我知道,仁钦乡长是你的外甥。余博士说,很好啊!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有自己的职业信仰。我知道你是为了云中村不能迁移的鬼魂。我也要向你学习。你是我的榜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仁钦乡长又官复原职了。

为什么?难道我的分身下山去了?

因为一场成功的危机公关。

阿巴高兴起来,笑着抱怨:自然意志,危机公关,你嘴里的新词太多了。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旧脑筋,阿巴敲着自己的脑壳,我上过初中,当过发电员,我在移民村家具厂上班,我这脑子里还是有不少新东西的,可现在,已经完全是个旧脑筋了。

余博士也笑了,模仿他的口吻说:是啊,你是非物质文化嘛。

远处传来了呼喊声:开工了!

 

下午半天,巡察了裂口的西段。

还是探测裂缝的深度,还是往裂缝里放置传感器。

余博士跟队长商量,这里也无须那么多人手,他想让阿巴带着,再去看看前一个滑坡体的遗迹。

队长挥挥手:去吧。

下山的路上,阿巴说:你的队长是个好人。

我的队长是有名的科学家。学科带头人。

阿巴问:学科带头人是干什么的?

博士笑了:算了,今天说了自然意志,还说了危机公关,不说新词了。

两个人下山的路上,正迎着吃饱了肚子回山上的鹿群。它们吃得太饱了。以至上山路上都呼呼地喘着粗气。阿巴说:看,它们也知道山会垮下去。

博士看着那些鹿一头头经过自己身边,迈过那道裂缝,然后,它们好像知道已经跨越了某种界限,停下来,大喘着气休息。

阿巴又说:杜鹃鸟不叫了。

博士说:杜鹃叫不叫,跟滑坡没什么关系吧。鸟又不怕滑坡。

这也是你那个自然意志?

也许是吧。

我不喜欢你的自然意志,阿巴突然悲伤至极,他问博士:地震要了那么多人命还不够吗?还要把我们云中村推到江水里?

走到溪边的时候,阿巴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说:刚刚知道云中村是滑坡体那时候,每个云中村的人都像我刚才一样。

博士不去纠正阿巴的话,告诉他云中村不是滑坡体,而是云中村坐落在滑坡体上。他知道阿巴和云中村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表达,而是命运。

两人沿着当年电站的水渠往前走。当年水泥少,水渠只是用混凝土打底,两壁是用松木板护住的。博士也没有告诉阿巴,正是这道横切山坡渗漏严重的引水渠,催生了那次葬送云中村水电站的滑坡。处于断裂带的山体,内部本身就充满了裂缝,长期渗漏的水正好给受地球重力吸引的山体提供了润滑剂,使得滑坡提前爆发。余博士不想对阿巴说这个。因为那座曾经给这个古老村庄带来前所未见光明的水电站,如果没有在过去提前消失,那这一回,也要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了。

阿巴却陷入了回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把闸板提起来,水流就从前池中奔向水渠。他跟着翻卷着浪花的溪水一起奔跑。他跑进厂房,听到溪流正从进水口处哗然跌落,水轮机开始旋转,水轮机带动着发电机也开始旋转,他等待仪表柜上的电流表电压表都达到用红线标出的刻度,便猛一下合上电闸。整个云中村就被点亮了。

他们走到了水渠残迹的尽头。那就是当年水电站厂房所在的地方。那个雨后初晴的夜里,滑坡发生,水电站消失。现在,他们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部,裸露着扭曲破碎的岩层。有些岩层是灰黑色的,有些则显示出锈红色。快到江边的坡脚,则是成堆的乱石。

这么多年了,除了喇嘛装上假牙,要和他说话那一次,他才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他照喇嘛的指示,把他背到这里。阿巴以为喇嘛会说一大篇话。他还担心自己不能把他的话全部记下。但喇嘛只说:你要多听听,听啊。

阿巴说:我没有听见。

喇嘛说:鬼在哭啊!矮脚人的鬼在哭啊!我们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安抚他们。但有多少年了,没人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在哭啊!

可是,阿巴什么都没有听见。

望着眼前的景象,阿巴脸上显出了惊讶的神情。他记起来,当年随着滑坡体一起下坠向深渊的时候,身边有那么多东西,破碎的厂房、机器、滚滚而下的泥沙、树木,他特别记得,他在那个灰色的黎明醒来,挣扎着站起身来时,身体的四周全是细细的泥沙。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悬崖下一堆乱石,堆积在江边。

阿巴对博士说:下滑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那么大的石头,那么多的树在我身边滑过去,都没有一点声音。可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鸟叫。那些鸟都像是被吓坏了,不敢大声鸣叫。

余博士摇了摇头: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

知识?阿巴发出疑问,同时也自己得出结论,知识也像神一样,像树神和水神一样,各管各的。

博士笑了:是这个道理。

阿巴又指给博士看身后山坡上的几个洞子里矮脚人的坟墓:这些洞子都是挖水渠时露出来的。

你去看过没有?

阿巴摇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害怕。

我上去看看。博士手脚并用爬上去,上到一半,又随着松动的岩石一起滑了下来。第二次,他顺利地上去了。博士离开云中村后,去图书馆查阅岷江上游的考古报告,知道这种葬式叫作石棺葬。考古报告也证实,采用这种墓葬形式的人不是今天还生活在这个地带的族群。这些人是在历史中消失了身影的族群。当时余博士还不了解这些。但他确实看到了洞中人类的骸骨。并不完整的骸骨,还有麻布的碎片。洞穴四壁用石板镶嵌。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巴告诉他,以前这些墓室里有陶罐,有野猪牙齿和玉石做成的饰品。这些东西都被人偷走了。每一只陶罐能卖到五六百块钱。一个石头箭镞能卖到二十块钱。云中村没有人参与对这些矮脚人墓穴的盗掘。云中村人只是参与了对野生兰草的疯狂盗采。阿巴说,那时,云中村人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很严重。阿巴说,现在就没有什么了。云中村都要整个消失,墓穴里的几只陶罐,几株野生兰草就不算什么了。

阿巴还告诉博士:我希望下次滑坡发生,不要像前一次是在晚上,我希望是在白天。那一次天很黑,我吓坏了。要是滑坡在白天发生,我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

阿巴和余博士在村外盘桓很久,黄昏时分才回到调查队营地。

洛伍批评阿巴:不给地质调查队提供支持,在山上晃来晃去,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了,队长说,他是在帮我们的余博士做文化调查。

余博士说:很有意思,我们互相分享各自的知识。我进入阿巴的知识系统,阿巴也了解了一些我的知识系统。

 

看过水电站的滑坡体和矮脚人的墓穴后,两个人往回走。经过那块巨大岩石的时候,阿巴停下来,手抚着石头念念有词。

这块石头的背阴面已经长满青苔,巨石和地面的缝隙间也长满了青草。阿巴祝祷的时候,博士蹲下来,辨别那些野草的品种,绕石头一圈,他统计出十几个品种。荨麻、鸢尾、马先蒿、金莲花、龙胆……扎根在石缝里的还有两种灌木:溲疏和铁钱莲。也许到明年,这两种灌木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来了。这两种植物都会开出白色的繁花,一种在春深之时,一种在盛夏。这样的情景让人难以相信这巨石是大地摇晃时从天而降,下面还埋着一整座磨坊和云中村的一个女人。博士居然一下就认识了这个女人最亲近的两个人。她的儿子和她的哥哥。博士也知道,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一个美丽的事实。是身旁这个人关于人死后那些鬼魂的信念使得残酷的事实变得美丽。

余博士指给阿巴看那两种新生的灌丛。

阿巴认得它们:再有一两年,它们就该开花了。

那么,到时候,这地方真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寄居地了。

仁钦收走那株鸢尾的种子,我妹妹就不在这里了。那株鸢尾是她的寄魂草。她跟着种子一起到她儿子身边去了。阿巴长舒了一口气,好啊,这样,云中村消失时,她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在回去的路上,阿巴确实在博士面前展开了另一个有关生命理解的知识系统。

阿巴指给他丁香、白桦、云杉、杜鹃花树,这些树都是同类树木中最漂亮的。阿巴说,其中有些树上寄居着云中村人的鬼魂。他穿着法衣摇铃击鼓,呼唤着他们活在人世时的名字,把他们的魂魄引导到这些树上。阿巴说,他给每个灵魂两个选择,一棵寄魂树在滑坡体上,另一棵,在裂缝的上方。云中村即将消失的时候,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或者,留下来陪伴寄魂于雪峰的祖先阿吾塔毗。这些鬼魂,也许是害怕将来漂泊无依吧,他们都选择了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的寄魂之树。阿巴还告诉博士,他的父亲,寄魂在马脖子上一直铮铮然叮当作响的铜铃上。

两人走出树林,来到云中村台地的边缘,对岸的瓦约乡又全部展现在面前。

从高处望下去,对岸的江边平地其实是五个逐次下降的平台。博士拍下了几张照片,他把那些台地指给阿巴,告诉他每一阶台地,都意味着这边山体的一次大规模的崩塌。每崩塌一次,江水就用那些崩塌体的泥土在江边制造一条狭长的新平地。他们脚下的这个从西北方伸出的大象鼻子就变短一点。当云中村在某一天消失时,大象的鼻子就更短了,直到有一天,彻底消失。

博士没有想到,阿巴不但一下就懂得了他说的话,还把他所讲的知识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阿巴由衷赞叹:原来消失的山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博士没有做出回应,他的信仰是科学,他不想把科学与阿巴的信仰如此简单地联结起来。但这并不表示他内心里没有充满对这个主动与世隔绝的人的理解与尊重。

阿巴还问了他一个问题,他们现在置身其上的巨大的滑坡体崩塌下去,江流还能用这些材料,这些泥土与石头造成一条狭长的新台地吗?

博士不知道该不该把结论告诉他。这个结论在他看来是过于残酷了。当巨大的滑坡体因为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终于崩塌,巨大的土石方会壅塞江流,形成堰塞湖。要有漫长的时间,湖水从崩塌的岩石中把泥土和细碎的沙石淘洗并淤积起来。前提是要有一个堰塞湖,要让湖水淹没公路,淹没原先台地上的村庄。回旋的湖水冲击巨大的堰塞体,把泥土和细碎的沙石一波波推向对岸,渐渐淤积。然后,堰塞湖在某一次大洪水中发生溃决。湖水一泻而空,重新变成湍急的江流,新的台地才会形成。地质运动也有某种规律与意志,堰塞湖要把滑坡体里的泥沙都淘洗出来造成新的平地了,才会溃坝放水。这样才能把新淤的平地从水底下亮出来,长树,长草,长出新的村庄和田地。同时,下泻的洪水会给下游的城市与村庄造成巨大的灾难。因此,为了防备这样的灾难,今天的人绝不允许堰塞湖形成。每一次有新的滑坡体形成,地质调查队就发出预警,别的专业队伍也已经准备就绪。准备对堰塞体进行爆破,众多马力强劲的挖掘机一拥而上,江水来不及形成湖泊,不会造成严重的次生灾害,自然也就不会造就新的地形。

余博士没有告诉阿巴这个结果,他说:是的,大地上所有一切都不会消失,只是换一种样子。

阿巴还说:如果是这样,那云中村的鬼魂就不会消失,我想他们会重新找到寄魂树。

阿巴这么说,是因为对岸的台地上也长着许多巨大的树,护住河岸的柳树,荫蔽着村庄的核桃树。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⑤)︱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⑥)︱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⑦)︱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⑧)︱阿来:云中记

十月·散文︱阿来:嘉绒记

十月·散文︱阿来:贡嘎山记

十月·散文︱阿来:平武记

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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