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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又上热搜,为何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一小时爸爸 一小时爸爸 2022-11-01

看到今天的热搜第一名,感觉还很奇妙的 —— 怎么又在吵天将降大任给“斯人”还是“是人”呢?

不过这次的动静比上次大,记者还跑去采访了人教社的中学语文编辑部,得到的答复就是:从1961年收录这篇课文以来,历年各版的人教语文教材都是“是人”,从来没有过“斯人”。

有趣的是这个话题,我们上个月刚刚写过(点击阅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何时开始错的):

还有热心的读者跑过来问这个事情:

其实关于这种课本公案性质的选题,一直都有讨论,我们也不是第一个提出来的,大家写文章的时候互相借鉴,文章结构类似也正常。

关于是“斯人”还是“是人”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光各个版本、各个年代的中学语文教材和教参,就买了一大堆。我把上次的文章放在后面,还没看的同学可以看看。也欢迎大家转发问问身边其他人的意见。

不过个人建议大家把这个话题的讨论当做一个趣闻来八卦闲聊就好,没必要真的试图说服谁。因为这个话题的讨论已经不是学术研究的问题了。 

如果是学术问题,大家应该去找证据,梳理逻辑,从而严谨论断自己的观点。而今天这个热搜下面,所充斥的基本都是类似如下这位网友的反应。

不肯去找老教材,又“打死”也不认记错了。那怎么办?真的打死么?——不过我比较不理解的是,孔夫子网上那么多旧教材,什么版本的都有,为什么不找一下呢?

有趣的是,他坚定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但他所说的几个例子,恰好也证明了他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准确。比如“说服”中“说”的正确读音,并不是被偷偷改过,而是一直如此。我们也写过。(点击阅读:89%的人记得小时候“说服”读shuì,所以我买了一堆老词典来验证...

小叮当的dang自然也是没有口字旁的,这个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说。

其实这位网友提出的几个问题,都说明了一件事:人的记忆是很不靠谱的,即便是所谓的“群体记忆”。因为影响记忆和认知的事情很多,书籍杂志、电影电视,这些对于我们的知识积累的影响,都不会比“课堂”少。—— 的确我们从小都会听到看到“斯人也”,但你真笃定就是语文教材上学到的么?为什么一本“是人也”的旧初中教材都没看到呢。

所以如果讨论是说大家找证据,梳理逻辑,共同探讨还原真相,那我估计会无比开心,甚至乐此不疲。否则我也不会去孔夫子上买那么多本旧教材来试图还原事实了。

但如果讨论的目的,是为了说服下面这样无比自信,坚信自己“古文学的特别好”、“绝对不会记错”的网友,那就算了。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是人”还是“斯人”,我更不想去讨论你的自信问题。

不过,如果你和我一样,并不纠结于“我怎么可能记错?!”,而是真的想探讨一下《孟子》的原文到底是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出现“斯人”和“是人”的争论,对这背后的历史和学术有兴趣的话。

那不妨看看我们一个多月前写的这篇文章:↓↓↓↓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到最近网络上的一个热门话题,那就是“天将降大任于”什么人呢?似乎绝大多数人都记得是“斯人也”,但现在的教材上写的却是“是人也”。

于是又开始了一段关于“语文教材”为什么要乱改的争议,之后剧情还是和之前那几集一样反转,很多人找到资料说以前的语文书,写的就是“是人也”。这下很多人都开始发蒙,到底是自己的记忆被人篡改了,还是语文书出问题了,还是什么原因呢?
明明大多数人记得都是“斯人”,甚至我的输入法里联想出来的也是“斯人”,到底应该是哪个字才对?

这种对胃口的事情,当然会吸引我去探究一番。不过经过之前关于“说服”的读音变化的调查和讨论之后,我发现仅仅确认哪个字正确还不够,还要去探寻一下到底这个“思维混乱”是如何造成的?否则还是只能面对各种笃定的话语:我小时候语文课学的就是怎样怎样。

在经历了上次的讨论后,这次再遇到朋友笃定地说“小时候语文课教的都是‘斯’人!”,已经学会直接反问一句:那你是几年级学的呢?还记得是哪个语文老师教的吗?如果连哪个老师教的都不记得,那怎么可能确切的记得老师那堂课教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所以,我们先放下“就是老师教的”这个执念,将思路放开一些,去探讨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分文三段来讨论吧:

  • 孟子的原文到底是什么
  • 语文课本怎么教的
  • 为什么会出现记忆混乱

首先确认一下,《孟子》的原文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找到答案,因为在所有我能搜到的古籍影印版中,无论是《孟子》还是关于《孟子》解读的著作,在这句话上,都是“是人也”,没有看到过一个“斯人也”。

四库全书中,收录的《孟子》里是“是人也”。

《孟子》


收录的汉代赵岐写注,宋代孙奭写疏的《孟子注疏》也是“是人也”

《孟子注疏》

中华书局出版的清代焦循的《孟子正义》里是“是人也”。

《孟子正义》中华书局版

即使我们把搜索的范围放大一些:

朝鲜的儒学家李珥写的《孟子谚解》,也是“是人也”。

朝鲜《孟子谚解》


日本宽政五年(1795年)印刷出版的朱熹的《孟子集注》,同样是“是人也”。

《孟子集注》

所以没有什么好疑问的,虽然不能穿越时空直接问孟轲他老人家,但确认《孟子》的原文是“是人”,并没有什么问题。即便不能否认,的确可能有“斯人”的书,只是我没查到,但至少可以肯定“斯人”并不是传统上《孟子》主流,至少在八股文的时代这么答卷子估计就要扣分了。

那是不是我们小时候的语文书印错了呢?

为了确认这个事情,我从孔夫子上买了5个版本的旧语文教材,分别来自人教社(1982年版、1987年版,1994年版,2009年版),以及语文出版社的2011年版。

你记得你当时的语文书是哪个封面吗?


从改革开放到这个世纪初,绝大多数中学使用的是人教版的语文教材,之后一些省市逐渐开始用其他版本的教材,不过这些版本太多,我们就选择了语文出版社一个新版本作为参考。

首先再追问一下开篇的问题:“天将降大任于x人也”这句话,是几年级学的?你还记得么?

答案是:不同教材是不一样的。

  • 如果你学的是人教版1982、1987和1994年版,都是第五册,也就是初三上学期学的。
  • 如果是用的人教版2009年版,那是九年级下册,初三下学期学的。
  • 如果是语文出版社2011年版,则是八年级上册,初二上学期上的这一课。

而翻书得到的答案也很明确,我们的语文教材上,教的也是“是人也”。

人教版1982年版

人教版1987年版

人教版1994年版

人教版2009年版

语文出版社2011年版

鉴于在之前关于“说服”的讨论中,很多人坚定的认为,即便字典、教材都是这样,但老师肯定是看“教”,所以教的不一样。先不论语文老师会不会真的会和教科书拧着来教,老教我也买了一本。教参版本当然更多,所以只买了当时使用比较多的,语文出版社出版的,首师大语文教研室对人教版1994版出的教参。里面同样是“是人”也。



那既然不是语文书上说的,又是哪里来的呢?

在网上关于这个“斯人也”的来源,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和猜测。我们一一来看。

首先一个观点,是说这个是来自港台地区尤其是影视剧的说法。这个说法如果是用在“说服”一词的读音中,是解释得通的,因为台湾地区的“说服”读音的确和我们不同(因为词典解释的词义也有差异)。但是这次却不能这么解读。

在台湾地区的教科书,以及辞典、文献中,基本上收录的大多也是“是人也”,虽然也有一些书籍、文章中有“斯人也”出现,但比例并不高,因此不太可能是他们影响到整个大陆地区的记忆。

我国台湾地区教育研究院官网资料库


有趣的是,我国台湾地区教育主管部门的国语辞典中,“是人也”和“斯人也”都出现过,辞典编纂方的这个自相矛盾疏忽的确不应该。


《重编国语辞典修订版》2021

另一种说法,是说从清末开始,“斯人也”的说法就很多了,是在著名的清末小说《野叟曝言》里出现的。

清末民国年间,的确有一些书中有“斯人也”的字样,但数量很少,比例更是非常低,因此虽然能证明“斯人也”的用法也有些年头,但并不能成为“全民认可”的来源。

而且《野叟曝言》虽然有名,但这本很像网文时代的龙傲天穿越后宫18x小说,很难有多少全民影响力,也不会有多少读书人是从禁书中学孟子语录的。更重要的是,在《野叟曝言》的影印版里,也清清楚楚写着“是人也”。所谓“斯人也”一说很可能是现代扫描txt中被“勘误”而来的。

《野叟曝言》

而第三个说法,就很有些料了:

2006年,《中国广播》6月号发表了来自中国人民广播电台,署名为“晓言”的文章。提到了这个经常引用错误的问题。这篇文章的观点是认为这可能是与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中出现的错字有关。

《中国广播》2006(6),76页

这个观点的确很有意思,于是我又沿着这个思路去确认了一下。

《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最早,是1939年7月,刘少奇受邀为延安马列学院讲党的建设时,分两次给学员做的演讲,因为这演讲引起强烈反响,于是应《解放》周刊邀请,刘少奇把演讲稿整理出来。1939年8月开始,《解放》周刊分四期连续刊载《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全文。

但在数据资料库中能搜到的《解放》周刊第81期影印版中,写的同样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并不是“斯人”。

《解放》周刊1939,第81期,13页

而在1962年,当时在毛泽东要求下成立准备出版《刘少奇选集》的“刘选编辑组”,首先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再次整理,在1962年8月同时在《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上刊出。

而这个版本中,已经将“天将降”这句话去掉,毕竟“天”这个封建主义的词在那个时代不好再说了。(在1939年版也打了个“?”表示不认同)。

而在这两个版本中间的,就是1949年版了,因为这版并没有发表在期刊上,所以没有电子版可以搜,于是只好又在网上买了一本当时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旧书,还蛮珍贵的。

而在这个版本中,终于找到了我们寻觅已久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所以虽然我们不能确认这是“斯人也”的唯一或者主要来源,但至少这种解释有相当强的合理性。

作为21世纪的我们,很多人其实很难想象这本书对于当时中国人的影响力,这是一本在1939年面世就轰动全中国的著作。当时广州、武汉陷落,汪精卫叛国,在这种危急时刻,《修养》一书是第一次将中国共产党员信仰和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天下大任”以及中国当时的社会现状相结合的理论著作,在建国前就在全国被出(盗)版数十次。甚至在国际上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员的“形象代言”,翻译成多种语言。包括纳尔逊·曼德拉都多次提到这本书对他的重大影响。

在三个版本中,“是人也”的1939年版,出版了几十万册,“斯人也”的1949年版,出版了几百万册,而1962年版虽然出版量更大(近2000万册),但内容中已经没有了这句话。

而读过“斯人也”版本的几百万人,大多是当时社会中坚力量和积极向上的学子,加上当时《孟子》已经不是考试的必读教材,甚至逐渐开始被批判。所以“斯人也”随着这本书成为社会的主流认知,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测。

所以,虽然对于这种涉及近百年,几代人,几十亿人的文化演变,不太可能有人能精准还原历史,但至少我们可以有一种相对合理的解释:虽然“是人也”一直是正统的和主流说法,但在晚清民国时代,也有少量图书写成“斯人也”。而刘少奇在1949年重新校审自己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时,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将原本正确的“是人也”改成了“斯人也”。而这种原本小众的错误写法,就借助这本书的巨大影响力,成为了中国人的共同记忆。

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能很难理解《修养》一书的影响力。刘少奇身为“我们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小平同志语)”,同时也是当时的中国国家主席,这本书算得上是当时全中国阅读人次最高的图书了(小红书语录在1964年才出版)。当然,这种影响力,或许也是当他和小平同志一起想纠正一些错误的时候,却反而引发更可怕的错误,最终因此而死的原因之一吧。

这个话题再扯就偏题了,只是在提一句我一直记忆犹新的话,来自小平同志为刘少奇所写的悼词。小平同志在悼词中提到,刘少奇在人生最后“处境最艰难时”说了这样的话:“好在历史是人民书写的”。

所以回到开篇提到的那三个问题:

1,《孟子》的原文的确是“是人也”。虽然“斯人”和“是人”的含义没什么差别,不会造成歧义,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各种古籍文献都可以告诉我们,“是人也”是正确的用法。

2,无论有多少人笃定的认为“我上学时学的就是xxx”,但我们能找到的,过去40年的初中语文教材中,都是“是人也”,目前也没有看到有任何人举出某个版本的教材,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一篇课文中,用的是“斯人也”。因为找到老教材并不那么难,所以如果再有人这么想,你可以跟他说“你记错了”。

3,之所以造成全中国人大多记忆中都是“斯人也”,并不是来自于课本,而是来自我们日常的生活,小说、文章、新闻、广播报道、日常聊天等等,而造成这样广泛认知的,可能是源自1949年版《论共产党员修养》中的一个错字

所以,如果说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那应该是 —— 我们总下意识认为我们所学习到的各种知识都来自学校课堂,而实际上社会往往才是一个更强大的信息来源,它会潜移默化的告诉我们真实或者错误的内容。

还有就是:不要过于笃定地相信自己的记忆,未必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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