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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儒家以及科学和哲学:静修的理论基础

金振豹 静修与读书 2022-01-05


静修并非象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只是一种专注的技巧,一种呼吸的方法,一种打坐的姿势,一种身体,或者心,或者意志力、专注力的“训练”,就象游泳、跑步、健身,或者打太极那样。


静修是一门学问,是以生命,既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命,也是我们所有人所共有,共通的生命为“研究对象”的学问。


当我们只是以外在于我们的世界作为研究对象的时候,比如当我们研究物理过程,作物生长的规律,或者经济现象,我们原则上需要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立场来观察,分析和判断,以找到大家都能看到并认同的规律,而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样的研究过程只是发生在我们的头脑当中,发生在我们的思维层面。我们的身体似乎并不参与(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但是当我们研究生命本身,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们不可能只是通过观察别人的生命状态,就理解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无法单纯通过观察别人的心理情绪的变化,或是去解剖他们的身体,或是研究历史、宗教等现象,来理解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用心于外永远无法透彻地理解生命,反而只会越“用心”,越摸不到生命的“脉搏”。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我们只有反过头来去感受自己的生命状态,从自己的身心在这个“反观内照”的过程中发生的微妙,但确定无疑,并且可以持续深入的变化当中,我们才有可能开始理解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进入到自己的生命越深,也就越能够看到生命的普遍共通的面相。


我们越理解作为个体的自我的生命,也就越能够理解普遍的生命,以及他人的生命。


我们由此获得关于生命的普遍与客观的“知识”。


但我们自己同时也呈现出新的,从未有过的生命状态,甚至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生命状态。


认识自我和转化自我同时发生。


生命也不被历史所限定,而能够谱写新的历史。


生命是一个永恒的自我转化和发展的过程。


这些不是新的知识。它早就存在于人类的传统当中,尤其是东方的传统——道家、儒家和佛家的传统当中。


对我来说,在反复的揣摩和比较之后,道家和儒家成为了目前来讲最基本的思想框架。


道家提供了关于世界本质和生命起源的一种朴素,但却可以验证的解释。


世界,这个有着无数有形的,有生及无生之万物的世界,并不具有绝对的实在性。


它的本质是“空”,是“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通天下一气耳。”


现代量子物理学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正在印证这个认识。


姑且不问从这样的“空”和“无”当中,没有生命的物质是怎么出现的。对人类来说,对每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生命是怎么出现的。



道家认为生命的本质乃是意识:意识的演化,使得混沌,同质状态的“气”出现了分别,出现了阴和阳的二分,出现了有序的运动,推动了生命的形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基于自己打坐的体验,我把“一”理解为意识。


在打坐时,我们的意识扩展,超越了具体的思想和概念。在这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生命本身:“气”的有序流动,阴阳的转化。


阴阳的二分和转化伴随着气的流动,带来更多能量,带来了生机。


“二”即阴阳。有阴阳即有生命,是为“三”。


这个生命的起源,是一个客观的过程,无善也无恶,只是“道”的自然运行。


或许我们可以把“道”理解为宇宙意识。但是没有必要想象它是一个人格化的存在。那太贬低我们生死于其中的宇宙了。


生命不能只是以单纯的意识形式存在。意识的本质,即是具有能动性,能够调动能量,重组物质,成为有形、自主、能够自我维系和生长之有情生命。


生命既有有形之肉体,又有无形之能量与意识:“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


生命的本质是意识。再微小的生命,比如病毒,也有意识,是为“神”,或可称之为“灵性”。


“万物有灵”是有道理的。但是不要认为病毒的“灵”和我们的“灵”是一回事。也不要认为我们的“灵”和非人类的动物的“灵”是一回事。


我们息息相关,相互依存,但不是一回事。


生命要持续存续,并且健康发展,需要“形”和“神”的平衡,阴和阳的平衡。顾此失彼,都会阴阳绝离。是为“死”。


“形”和“神”的平衡,有赖于“气”的居间协调,沟通转化。


有情万物之中,唯人的意识发展程度最高,能够反观内照,跳出自我来看自我,从而有可能认识到“气”的存在,感知到人与天地宇宙的相通:“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唯有感知并认识到“气”的存在,才有可能精确地理解“形”和“神”之间如何关联互动,并发展出平衡和转化的能力。


知人有“心”易,知人有“气”难。


只知有“心”,不知有“气”,仍不免陷于种种妄念执着,而自速其亡。


以上皆可从现有之道家典籍中找到根据,亦可通过静修打坐去实证,堪为道家思想之精髓。


其余如风水、卜卦、经络、符咒、通灵,皆旁枝末节。拘泥其中,可谓买椟还珠。


道家思想侧重宇宙与生命之本,而于人伦秩序方面并不着力。


儒家思想在宇宙论和生命论上与道家一脉相承,故同样肯定生命,以生命之存续与演化为宇宙意识本有之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因对生命本身及其与天地相通之潜能的肯定,道家和儒家与佛、耶两教在侧重点上有显著不同。


只是儒家并不致力于精确地解析宇宙与生命的本质,而是着眼于生命在世间的安顿:男女、夫妻、父子、兄弟、朋友、君臣。


儒家思想的立足点仍在于此一认识:人生是一精神性的存在,有着生生不息的发展之潜能。


唯此种无限发展之可能,只有在人伦关系中,在此世之人事经营当中才有可能一步步实现。


个体生命的转化,与个体与他人的连接,互济,互为条件,相辅相成,无有止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个体生命的转化是人与宇宙的关系,是超越善恶而与抽象、纯粹之“道”连接的过程,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内省:“常无欲以观其妙”,“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个体与他人的连接是人与人的关系,是于有善有恶中体悟道之具体性的过程,是在人间男女烟火日用中对生生之道的感受和把握:“常有欲以观其徼”,“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此种感受和把握无法形之于抽象文字、规范而一劳永逸。故传统中国始终不重法律,而重视道德伦理,重视人际交往之艺术,重美的体验甚于重视宗教。


负面效果是重权谋实用,规则意识淡薄,也难以形成独立自治的学术和精神共同体。


精神上独立自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人也少。



在科技、交通、文化、教育、经济均不发达的过去,个体与更广大之世界建立连接最有效的方法,是出仕做官。


出仕做官不是为求功名利禄,而是个人发展学问修养,完满精神人格的必由之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而一旦失去对生命本身、世界本身之本质为何等貌似抽象、玄虚,于生活日用无有实益等问题的兴趣和关注,则学人的重点即日渐为物质层面的实用与利益所左右。


市井之人斤斤于功名利禄,有抱负之知识分子对国家治理和社会制度的规划亦流于短视。


截至晚清,社会阶层日渐分化和固化。特权者骄奢淫逸;平民生计缺乏保障,阶层之间无法通畅流动。


经济领域新兴商人阶层始终无法脱离对于官家的依附而独立。有家国天下之抱负的士人回天乏力。国运日益衰退凋敝。


同一时期,西方各国因掌握科学技术,兼得宪政法治之力而国力日强,并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向全世界寻求扩张。


传统中国意识陈旧的皇权政府面对西方各国,完全无法理解局势,进退失据,终于导致中西文明最初的接触以战争告终。


战争的失利,让知识分子相信数千年的传统文明一无是处,转向全盘学习引进赛先生、德先生。


精英阶层一头扎进西方文化主导的意识和观念体系,努力用生吞活剥的科学思维和法律、民主思维来全面改造自己对于生命、对于世界、对于国家治理的认知。


然而此种偏于思辨和理念,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未臻完整的意识和观念体系即便在西方本土仍问题重重,在传统文化仍有深厚土壤的中国实践起来更是排异反应不断,甚至导致极为严重的社会危机,如文化大革命,如计划经济。


儒家思想因其致力于人伦规范和治理秩序的建立,在运用当中,越来越与世俗利益相结合,并被教条化。


其实质上极为超越的精神维度渐渐湮没不彰,被受西方意识形态影响的知识分子普遍误解为庸俗腐朽的道德说教和维护特权阶级利益的政治学说。


但是其兼顾生命成长之内在转化与外在事功的思想框架,却使儒家思想就其哲学层面而言,实较之道家思想更为周全细密。


是故王阳明早年先修佛道,而后独尊儒学,正是看到了儒家思想对于人生之更为强大的解释力。


尽管如此,本出一脉,互为表里的道家和儒家,却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渐行渐远。道家日渐流于神秘玄虚,儒家日渐流于功利世俗与教条。


此实与东方智识与精神传统偏重体悟内证,以及师徒之间的权威与情感联系,容易宗教化,教条化,自我封闭,而没有发展出适合普罗大众,有自我检验与更新之能力的思辨方法有关。


源于西方的科学和哲学传统则恰可以补此之弊。


科学和哲学传统脱胎于物质与精神二分的世界观。基督教等一神论即为此种世界观演化之结果。


此种世界观认为精神、灵性为外于物质,肉身之存在,而自成一精神与灵性的世界。与此相应,人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也分属两事。



人对物质世界的研究,不是基于一种精神与灵性的,有情感的连结,而是基于单纯“知识”上的兴趣从事此种研究,以找到绝对客观的物质世界的规律。


此种路径的弊端在于认识生命以及世界的努力,变成一种纯然头脑、思辨与概念的活动。活泼泼的生命体验,不管是情感上的喜怒哀乐,还是身体的愉悦,都被认为会对我们获得知识,接近真理构成干扰和扭曲。


其结果是,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身体、生命本身被忽略,被压抑。


科学家们一根筋地要在物质和肉体层面为生命找出路,导致整个文化日益物化,进而对个人的身心健康,对整个生态造成越来越消极的影响。


但此种路径的优势也至关重要,恰可弥补东方传统之不足。


这种优势首先在于它全然相信每个人都能够通过自己的观察、思考、分析和判断循序渐进地认识真理,并且认为对于认识真理更为重要的是方法,而不是对老师和权威的模仿和服从。


这种路径也鼓励试错,而不是追求绝对正确。


甚至,科学传统认为科学之努力的目标不在于获得绝对知识,绝对真理。


一切知识都只是暂时的结论,随着人类认识能力的提升终将被证伪。被认为绝对正确的“知识”或“真理”已经不再是科学研究的范畴,而是信仰。


从而,科学意味着它承认人类求知的努力是一条永恒的试错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没有绝对的先知和圣人。


科学传统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它全然地着眼于物质的,现实的世界,并在物质的、现实的世界当中去找它自身的根据,而不会轻率地用精神、意识领域的理由去解释物质世界。


如果物质和精神就象东方的传统所认为的那样本来就是一元的,则严谨的科学研究必然能够在物质领域找到精神、意识起作用的“接口”。这正是现在的量子物理学所已经开始认识到的。


科学传统全然地依赖人的思维能力。而思维活动就跟游泳、健身、书法、拉小提琴等活动一样,会反过来改变人的身心结构,尤其是人的大脑和神经系统。


长期致力于思考活动的人,大脑的脑前额叶外皮的功能会不断强化。这意味着脑前额叶外皮综合其它大脑区域所收集的信息,比如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信息的能力会大大加强。


这意味着长于思考的人在练习打坐的时候,当能量流动起来,刺激大脑的不同部位,由于脑前额叶外皮的作用,人更不容易出现幻觉。


科学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绝对真理,而是要发展出关于生命和世界具有解释力的,能够指导实践,并且具有开放性,能够自我纠错的理论体系,不管是在哪个具体的学科领域,都是如此。


当我们把这样的思维运用在通过静修打坐来探索和把握生命这个问题上,我们就能够不局限于道家、儒家或佛家这些有关打坐、修身的既有传统,而是能够把它们放在一个更为广阔,更有包容性的框架下来理解,从而能够发现它们各自的长短得失。



科学传统的一个特点是分科化,即分为物理学、生物学、医学、经济学、法学、政治学、人类学、数学等等。每一个学科都已经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知识体系,也有无数待解的问题。


分科化是致力于关注各种现象的科学所不可避免的,也给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贡献了极为丰富和有价值的知识。


其弊端在于,它让人很容易陷在具体的科学部门里头,而渐渐失去对于生命和世界之本质为何这一根本性问题的兴趣,以及感受力和判断力。


哲学则致力于发现对所有学科都适用的,也就是说,关于生命和世界的一般性和根本性的解释。


只是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传统当中,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各自文化传统当中本有的世界观的影响,比如基督教的神创论,比如佛教的四大皆空和轮回,又比如某种唯物论或泛神论。


在这些文化烙印长期浸染之下,单纯进行头脑的思辨和分析,我们势必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原有世界观的影响。


而静修打坐则让我们从自己头脑的活动当中退出,全然地回到身体本身,回到由与无生命的物质世界同样的材料构成的肉身当中,去感受生命的流动与变化,感受物质的本质属性为何,感受意识和物质彼此之间如何相互影响和作用。


静修打坐让哲学成为一种可以试验的学问。


而它带来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全新的理解和尝试。


道、儒、佛、基督教、伊斯兰教,各大精神传统的智慧都可以成为我们的资源。


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医学、数学、心理学、大脑和神经科学、人类学、经济学、法学、管理学……所有这些专业而具体的知识,都将因为我们对于生命的新的认知而呈现出新的意义,并可与我们的生命体验相互验证,相互启发。


科学思辨也帮助我们进一步训练和发展我们的大脑,让我们成为自己个体生命持续进化的导演。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和为道并不相互抵触,反而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活着,打打坐,锻锻炼,看看书,写写字,有意思,值得学的东西没完没了,好玩的事情,值得干的事情也没完没了,就不会越活越腻味,而会越活越生机盎然了。


(本文图片来自朋友菁河和吴志轩,在此致谢!)


金振豹博士另有关于科学和理性及其对于静修打坐之意义的讲座音频,欢迎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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