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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那些被纳粹带走的优秀男孩们

2016-01-21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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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他知道学员人选的社会出身越卑微,就越难招收,而大资产阶级则挤破了纳粹政训学校的大门。


德国大导施隆多夫导过的片子里,有两个是根据长篇小说改编的,一部是染指过奥斯卡的《铁皮鼓》,上世纪末他又导了一部《食人魔》。《铁皮鼓》的原作也是大名鼎鼎了,诺奖得主、德国人君特·格拉斯,《食人魔》名气略逊,它所本的小说叫《桤木王》,作者是法国人,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el Tournier)。


▲注:施隆多夫电影作品《乱世启示录》,英文片名为 The Ogre,德文为Der Unhold,意为“食人魔”


以前看《铁皮鼓》,看里头健朗的性爱镜头,看纳粹党强劲有力的煽动,看孩子虽然邪恶、却又不失机智的恶作剧。我用的形容词都是褒义词,没错,这片子有一股讽刺的味道,从配乐,到主角小奥斯卡的眼神,到他的父亲和叔叔的举止,都很诡异,暗示着画面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正常,可我仍然觉得这取决于角度和立场,同样是这些事,想要欣赏也完全可以,不然,莱妮·瑞芬斯塔尔《意志的胜利》这种“艺术宣传片”也不会耗掉人们那么多文字来讨论其美学价值了。

格拉斯晚年遇到了“党卫军门”,他在他的自传里透露了自己曾是一名党卫军,引得被政治正确拉低了智商的读者观众大呼“幻灭”,“一个伟大作家怎么可以欺骗世人这么久。”他们真的不知道,若不曾为纳粹事业投入过热情,哪怕只是一天两天的热情,能写出《铁皮鼓》这种洞彻一切的神作?

施隆多夫拍得极好,演员选得正,情感氛围拿捏精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同格拉斯都有一种“第三帝国情结”,写一本小说,再拍一部片子,都不是为了彻底否定一段历史,批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而是为了——重温一段往事。

唧歪这些,是因为米歇尔·图尔尼埃去世了。1924-2016,91岁是一个相当可以的年纪。图尔尼埃有点像是格拉斯的弱化版,法国版,也很对施隆多夫的胃口。当年,读过《铁皮鼓》不久后我打开《桤木王》,发现图尔尼埃比格拉斯好读,意象更直接,信息更明确,《桤木王》的主角不是德国人,而是法国人,主要在东普鲁士地区活动,看到纳粹的基层动员,尤其是在儿童教育方面的斐然成就,深受感染。和格拉斯一样,图尔尼埃描写的纳粹也不是漫画式的,不是一些平庸的“反法西斯文学”所构造出来的、毫无人性的虎狼之徒。那些人是真实的,有时候,甚至是感人的。



《桤木王》同《铁皮鼓》有不少相似处:都是流浪汉小说,主角在纳粹兴起的年月见识了豪情万丈的帝国人民;主角都有个怪况,奥斯卡3岁的个头不再长,迪弗热只能用左手写字。迪弗热,是一个法国汽车修理工,在二战中当了德国人的俘虏,然后就留在了德国。在影片里,饰演他的是约翰·马尔科维奇。《铁皮鼓》里的奥斯卡有种天生的邪,而迪弗热的特点是紧绷,很少笑,端看眼神,好像被什么东西魔怔住了。


▲《食人魔》电影剧照,约翰·马尔科维奇扮演迪弗热


是哪一种东西呢?

小说第四章,迪弗热受了一位学校校长的委托,到民间去征募男童,用书里的话讲,要培养他们做新一代的“条顿骑士”、“佩剑骑士”。在一个伐木区,迪弗热遇见一位男童,“只见孩子朝他抬起尽是烟炱的脸,两只银莲花颜色的眼睛闪烁着淡紫色的目光,穿透了那张像面罩似的黑脸。”

纳粹要挑的都是这样的孩子。当然,血统论臭名昭著,但一个能够吸纳——不管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许多器宇轩昂的少年进来的集团,跟一个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集团,毕竟是不一样的。在迪弗热叫出孩子的名字“洛塔尔·伍斯滕洛特”(他事先知道这家有个叫这名的适龄男孩)时,孩子一点都不吃惊,只是漂亮的双眼眨动了一下。“他慢慢摘下头上戴着的羊毛帽,露出一头直直的头发,白白的颜色,仿佛镀了白金一般。”没错,这样的描述,与纳粹眼里“血统最优秀的雅利安人种”相当一致。


我倒没说,纳粹和纳粹的同情者都是颜控。不单是颜值那么简单。德国人有强者风范和颂扬强者气质的传统,它在瓦格纳的音乐里,在尼采的哲学里,在萨维尼的法学里,也在浪漫派人物的诗篇和小说里。强大可以直通死亡,那也是光荣一场,好过窝窝囊囊、压抑着终老。《桤木王》很好地解答了纳粹何以如此兴盛,兴盛到就连很多当时的法国人都暗暗羡慕的地步。英国人孤悬欧陆之外,也没有受到多大的经济危机的冲击,可以比较冷静,但在莱茵河对岸,很多坚决反对打仗的法国人,眼看着“人民阵线”政府无力挽救国内的乱局,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希特勒身上的。迪弗热在东普鲁士见了太多阳光、俊逸、孔武有力的男孩女孩,他在一则日记里写道:

“在法国时,我这人那么不容忍人,动辄发怒,总是骂骂咧咧,怒气冲冲,可自我踏上德国的土地之后,却如此耐心、顺从,连我自己也尝尝感到纳闷。原因我在这儿经常面临着一种富有意义的现实,它几乎总是明朗的、可辨的。”

“富有意义的现实”,总是会让在里面逗留过的人无法彻底割断同它的联络。你和一群积极、坚定的同龄人在一起,你感受到了真正的人人平等,你的上级富有魅力,能身先士卒,你的周围都是和你一样健康无私的伙伴。事后,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难以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是虚幻。

拥有和平的人,觉得所有威胁和平的行为都是邪恶的,觉得那些一意孤行去当炮灰的人都被恶人所利用,往往坚定地主张,人就该为自己而活,至少首先得考虑自己。但是《桤木王》里说出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实:那些竞相把自己子女送给纳粹的家庭,都是社会精英。在尝试招收洛塔尔时,迪弗热心里惴惴,因为“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学员人选的社会出身越卑微,就越难招收,而大资产阶级则挤破了纳粹政训学校的大门,要把自己的后代往里送”。他在工人农民家庭总要碰钉子,那些家长都一眼就能识破他们的“诡计”:你们来干吗?来骗我们家的劳动力去替你们吃枪子吗?


▲《食人魔》电影剧照


一个具有独裁属性的政党,跟另一个同样属性的政党,差别会大到无法类比,因为构成它的人员,前者是精英或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后者是信息闭塞、生计窘困的底层人群,甚至是流氓、无赖、投机客。格拉斯这种“老纳粹”,不会梦想再发动一次战争,却会隐蔽地怀思着当年精英的感觉和全民振奋的氛围。纳粹和第三帝国是德国人的噩梦,但不管怎么评价那段历史,他们都不会怀疑,丧失在战场上的是国家最优秀的人。这是一种关于知行合一的经验,一种“真”:热情一上来,就要牺牲自己,纯摇唇鼓舌之徒,不是媚众或媚上的投机分子,还能是什么呢?

米歇尔·图尔尼埃忝为法国人,他朴素得像个老农,一直住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山谷里。他在图宾根大学进修过,母亲是德国人,父母都在学校里教授德国文化。我甚至不知道他一辈子结过婚没有,至少在44岁发表《桤木王》时他还未婚,膝下只有个养子。他的热情好像都用在了《桤木王》里,这部小说的高潮,是洛塔尔和另两个雅利安男孩——一对双胞胎——被活活穿在了三把铜剑上,这三把剑是昔日民族武功的纪念物,“每一把上都刻着一位先辈的名字。”



▲《食人魔》电影剧照


感动到了极致,人甘愿去赴死,最大的荣耀就在于同堕落的世界毁灭于一旦,这类启示录式的观念,推着《桤木王》里的疯狂走向顶点,格拉斯《猫与鼠》的主角,一个中毒太深的纳粹男孩游向海底,与代表先辈古老荣耀的沉船合二为一,也基于同样的理念:毁灭即升华。迪弗热曾经把帝国比作游乐场里的木马,马上驮着“一大群孩子和一小撮大人”,木马转啊转,总在追寻过去的梦想:

“显而易见,时间的轨迹在此不是直线型的,仅是环形的。人们不是生活在历史之中,而是生活在日历之中。希特勒主义与任何进步、创造、发现或创建纯洁的未来的思想都是格格不入的。它的道德原则不是决裂,而是复兴:崇拜人种、祖先、血统、死者和土地……”

这个时候的迪弗热似乎又是清醒的,目光如炬。


▲法国文学大师米歇尔·图尔尼埃,2016年1月18日去世


在山间宅第,图尔尼埃有个庞大的图书馆,他是个图书馆型作家,不弄清足够多的事情不会动笔。为了写《桤木王》,他读了不计其数的资料,除了第三帝国档案外,他对人种学、心理学、颅相学、人体解剖学、纹章学、普鲁士家族史乃至粪便学,一一涉猎过来。所以他虽然被列入“新寓言派”,却比这一派的另两位作家——勒克雷齐奥和莫迪亚诺——产量少得多。他至少五年才能出一部小说,长篇处女作《礼拜五》晚至40岁才问世,随后就是《桤木王》,这两本书为他赢得了法国顶尖的文学奖,不过,作为关心上世纪最严肃问题的严肃小说家,他的受关注度始终低了点。

约翰·马尔科维奇说,他演迪弗热,要演出“人人心中的纳粹”。他只说对了一半,而电影也只能表现到这一步。

【注】本文原标题《他们像盐分一样刺激了这块土地》。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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