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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王尔德,天才的生活无法模仿

2015-02-24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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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7年1月至3月,雷丁监狱,王尔德奋笔写字。此前他已度过了两年的牢狱生涯,罪名是伤风败俗,是鸡奸。


以前曾说,将来考虑蹲一段时间的监狱,以完成计划中的阅读任务,但近来,眼见各地监狱组织服刑人员打网游创收的事曝光,这个想法不能不动摇了。虽然囚犯们赶上盛世,我替他们高兴,但万一类似的任务落到自己头上,却不给我想要的书读,那该多么可惜。对幸福的理解,人跟人毕竟是不同的。


(一)

理查德·艾尔曼的《王尔德传》,近来所读的一部大书,其中的一段脚注引起了我的兴趣。王尔德系狱时,给狱方先后开了三份书单,监狱拿去向内政部请示,后者都批准了,只要书的总价不超过分配给监狱的额度。我列其中的一些书名如下:

希腊文《圣经》、丁尼生《诗选》、克里斯托弗·马娄《作品集》、但丁《神曲》散文译本、乔叟《诗选》、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济慈《诗选》、斯宾塞《诗选》、R.L.史蒂芬孙《书信集》、泰勒《原始文化》、爱默生《散文集》、华兹华斯《诗全集》、马修·阿诺德《诗选》、德莱顿《诗选》、《亚瑟王之死》、彭斯《诗选》、狄更斯作品集、歌德《浮士德》英译本……


那时能数出来的英伦本土经典名著,差不多都在单子上面。到第三份书单,赫然出现了法语圣经和德语语法这类书。然后,我从艾尔曼的记述中得知,王尔德出狱时,已掌握了德语和意大利语,对他后几年欧陆流亡生涯,可是派上了用场。

这就叫天才:总能对自己有掌握、有意识,总能把生活玩出名堂

天才,往往在其身后赢得许多人来为他写传。他或她可能生前就很有名,但天才是名声以外、或超越名声的东西,天才的魅力是内生的,魔性的,例如林肯,例如拜伦,他们展现了一种过完一生的方式,激情、荣耀、错误、悲剧接踵而来,我们都无法仿效,或指摘,或置之不理。因此,才一直有人在他们做过的事之外,去琢磨和诠释他们的人生与人格:这种诠释总有新角度,总没有尽头。

王尔德,就是这样的人,他死后有一千多封书信见了天日,客观上也为写传记和普通人谈议创造了条件。理查德·艾尔曼为19—20世纪之交三大爱尔兰文豪叶芝、乔伊斯和王尔德都写了传记,他的王传是迄今最受好评的一部。在写到王尔德生平的最大转折点,即他的牢狱经历时,艾尔曼诠释说,这是王尔德独特的悖论个性集中爆发的时刻:他既忏悔,又骄傲,既愤怒,又宽恕;他虽然意识到之前挥霍了太多的才华,为此而痛心,但他的个性,又让他轻松地便在监狱里过得与众不同。他博览群书,他写作,“他的想象力至少可以超逸高墙之外……他开始梦想,有一天他的名字不再是一间囚室上的号码。”

入狱,跟王尔德的恃才傲物、肆意挑战社会习俗不无关系。维多利亚时代,到王活跃的年代已入晚期,人们对伦敦通行已久的清规戒律开始有了耐烦。王以浪荡才子的形象出道,在有家有室的情况下,与一个名叫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的男青年“鬼混”。艾尔曼写道:王尔德知道风险所在,他“从一开始就隐约意识到,他的天才为他赢得的豁免权是有限的。”然而,男友为他敞开的诱惑之路令他难以拒绝,“谨慎会成为一种背叛。”



他不谨慎,于是连续惹上了丑闻和官司,道格拉斯的父亲,昆斯伯里侯爵,为了家族的名声和“公共利益”,要把他推向身败名裂的深渊。王尔德受审入狱,是那个年代“上头条”的事情。这是一个道德事件,如同他最出色的喜剧的名字所示——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不可儿戏”),必须认真对待。一般而言,当时明智的英国人不是不知道风俗法律是怎么一回事,晓得王尔德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但是,他们也嘲笑王的同性恋,和他总是插在扣眼里的鲜花——颓废,浮夸,不值一提。


(二)


1897年1月至3月,雷丁监狱,王尔德奋笔写字。此前他已度过了两年的牢狱生涯,罪名是伤风败俗,是鸡奸。他手里写的是他一千多封信里最长、也是最有名的一封,后来出了单行本,定名为《自深深处》(DeProfundis,这是一个出自《圣经》的短语)。它是一篇自传,其中的忏悔意图被人牢牢抓住了。不过,王尔德的支持者则看出了自辩和反攻,声言说,这是王将自己的受苦升华成伟大的德行,是英雄书写自己的悲剧:他是了不起的,强大,受人爱戴和依赖,他主动曝出把柄,引来了外界的烈火,自导自演了毁家灭室的一幕。

把自传制成一份戏剧,的确符合王尔德“生活艺术化”的一贯信条。我读过这篇长文,不过,是《王尔德传》告诉我,王在写此文时,已经读了那么多经典。然后,《自深深处》也成了一部经典,它的非凡之处在于它的文字,更在于,它让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顽劣之人,变得可亲近,可想象,可感复可触,而他的挚爱,他因之而身陷綶绁的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在这篇文字里却缩小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爱人。据艾尔曼讲,王尔德陷入麻烦时,道格拉斯保持沉默,这让王十分遗憾。只是,他骄傲和淡漠的性格,不允许他因此大发雷霆,这才诉诸一种完全艺术化的方法来疏通心头之堵。


“神祗几乎给了我一切。我拥有天赋、卓越的名字、高贵的社会地位、才气和智性胆略;我让艺术称为一种哲学,哲学成为一种艺术;我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和事物的色彩;我所说或所做的一切让人们惊讶不已;我选择了戏剧,艺术中最客观的形式,让它就想抒情诗和十四行诗那样成为一种个人表达方式,与此同时,我拓展了它的范围,丰富了它的特征描述……我唤醒了这个时代的想象力……”


这些属于王尔德标志性的自负之语;狂过后,他又道出了自己的弱点:他的爱人道格拉斯一钱不值,而他却为这个一钱不值的人用情太深,为情所役。这是他的失误,非要用现在的话说,算是“奈何明月照沟渠”。——我说王尔德是“明月”,乃是因为我在他重重的抱怨愤懑之侧,读出了一种鲜明的淡漠和疏离感:尽管昆斯伯里侯爵把他弄到破产,弄到命系南冠,他仍能毫不费力地可怜他,可怜他有那么一个让他心烦的儿子道格拉斯,并说,“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给你的心灵带来痛苦,而是想要让自己的心灵不再受苦”;尽管在信中,王尔德揭露了道格拉斯的冷酷、空虚、行为恶劣、缺乏想象力(这是最可怜的一点),他仍然在内心的记忆中,给小相好留了个位置。

现在的人从一段错误关系里醒悟,总要叨叨“我瞎了狗眼”,赌咒发誓,要么抛弃,要么贬毁那种自己一度体验着的美好恋情;然而王尔德,却拒绝了这种更为高层次的“诚实”。


(三)

王尔德的剧本《帕多瓦公爵夫人》,现在不太有人演了。不过,理查德·艾尔曼在《王尔德传》第十八章里,引用了其中吉多的一句台词放在篇首:


“有罪?——让那些不知道诱惑是什么的人,让那些从不曾像我们这样,曾经在激情之火上行走的人,那些一生乏味、苍白的人,简言之,让那些不曾爱过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向你投出石头吧。”


耶稣对打算处死淫妇的众人说:谁没有罪的,就请投出石头。于是众人皆退散。王尔德这里显然是化用了《圣经》里这一著名段落。谁不曾在激情之火上行走,就请投出石头——话中的力道撼动人心。不过,这毕竟是一种带有情绪色彩的、绝望的自辩。在我看来,与道格拉斯的关系,在王尔德入狱之后,才受到他多层次的反思。他在成长。艾尔曼指出,监狱教给了王尔德以谦卑,《自深深处》里不言明地含了“谦卑”二字,他给这个词下的定义是:“对一切体验的坦然接受。”

这不是说说而已的,且看《自深深处》中的这些话。所有憋足了劲头要写金句的人,看到王尔德就该脱帽跪拜了——他掌握了写金句的密钥


他写道:“我因陷入一段不智的友谊,让它主宰了我的生活而自责……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作品的质量取决于人格的增强,需要各种思想的配合协作。

他写道:“最终,一切协作的纽带,无论是在婚姻中还是在友谊中,都是交流。

他写道:“我们时刻体会着人生的终极悖论:既想彻底自由,又想彻底服从法律。

他写道:“最大的罪恶是狭隘。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实现了就是对的。”

他写道:“爱的愉悦,如同智力的愉悦,就是体会到自身的鲜活。”

他写道:“人生的大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它们看起来伟大,因此你才觉得很陌生。但是,人生的小事都是象征,我们易如反掌地由它们吸取人生苦果。

他写道:“痛苦是一段长长的时刻。

他写道:“我不是从一片朦胧坠入一时的狼藉罪恶,而是从一种美名的永恒进入一种恶名的永恒……如果生活于我是个问题(它的确如此),我于生活则更是个问题。

他写道:“爱默生说,每个人最难得的就是做自己。这话很对。大多数人都像其他人一样过活。

他写道:“挪走一粒原子,世界就会摇晃。


这里面充满了悖论——悖论是世间的真相——但同时,王尔德特有的、来自艺术家的淡漠的矜持豪迈也充溢其间。所以,艾尔曼仍然把它称之为“一封情书”,并提醒读者,注意王尔德行文之“谦卑中的傲慢”。这句话也是悖论,艾尔曼不愧精研王尔德的专家,他这部传记最受好评的一点,就是以王尔德本人的思维和行文,来写王的人生。

王尔德说:“我把所有体系归结为一个措辞,把所有存在归纳成一个警句。”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抵达了这样一个水平,在那里,生活、文学和道德彼此融汇,连续不断。经历经验的多寡,不一定能衡论人生的高下,关键要看人能否主宰自己的经验——一个游览五洲四海风光的人,未必比一个半辈子瘫在椅子上的人过得更有质量。王尔德就是掌握了生活、控制住了自己的人。他在信里谴责了道格拉斯的狭隘(“最大的罪恶”),但他既没有高喊“我觉得恶心!”也没有指责人性如此自私,而是在揭破和咀嚼了这些之后,淡淡地总结道:“我已发现,生活的秘密就是受苦。”


(四)

虽然他在雷丁狱中读到了想要的书,甚至有好心狱卒的看顾,这封信还是没能送给负心人道格拉斯。在他死后五年,这封信删掉了三分之一出版,“自深深处”这一标题是一位朋友取的。在狱中,王尔德不但完成了这篇自传名作,而且写下了最好的一首诗《雷丁监狱谣》,这篇作品,标志着他被监狱彻底改变,从一个颓废玩世的聪明才子,变成了一位有思想的圣徒。在他死后,一小群崇拜者鼓噪他的事迹,慢慢地让整个英国重新认识了这个怪人:人们借了《圣经》里受耶稣感化的妓女之名,将他誉为一位艺术界的抹大拉。

我并不认为,既然王尔德不管说什么都那么精辟,对他的狂傲,旁人也就无可置喙了。其实,根据其朋友和出版商在其死后整理出的文字来看,其中不乏真正的轻浮、玩世不恭的言论。我们现在推崇的所谓“金句”,真的单条单条地读下来,很快便觉无聊了,而王尔德的警句也常常是如此,有时纯属嘴硬、狡辩,比如,他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的灵魂》一文中,就故作超脱,说“即便在监狱里,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自由。他的灵魂可以是自由的,他的个性不会被干扰。”艾尔曼评论道,这段话令人钦佩,但也“短视”,是“不堪回首”的——品尝了牢狱之苦辛后,他再也不会随便这样讲话。

不过,他的很多警句,如果放到原先的语境里,会比表面上看去要更加深刻:他毕竟不是微博时代的140字写手。例如他说:“慈善造就的恶多了去了”,乍看很无聊,每天,我们都会在网络上看到数以万计的此类轻佻的判断。然而,假如你读了《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知道王氏一直在批判英国固化了的体制性贫困,就会明白这句话说得有多么锐利。对此,他的爱尔兰晚辈,投身社会主义费边运动的萧伯纳,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王尔德与他的思想敌人们最大的分歧,就是对痛苦的看法。在19世纪末,科学压过了宗教,原先主宰社会心灵、俨然道德和舆论导师的牧师和道学家们都受到了冲击,王尔德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吹绝对的个人主义,生机勃勃,伴以小小的诡辩,认为自己必将填补那些人留下的空白。他的一个基本看法,是社会的好与坏,不在于整体的维护,而在于每个人与自己的关系:与其呼吁同情,与其鼓励爱心善举,不如鼓励每个人去培养正确的自我关系——这是让世间充满愉悦的根源所在。

萧伯纳,还有同样爱写格言警句的同时代人尼采,都谴责痛苦崇拜:我们为什么这么虚伪,喜欢歌颂那些苦行苦事?王尔德亦然。他说,不要去赞美牺牲,因为,对牺牲和苦痛献上的赞歌,常常隐藏着侵略、屈尊俯就和自鸣得意。现代道德,就是从这种洞见里萌芽的。现代道德,提醒人们为善可不简单:“任何人都能同情一个朋友的不幸,但是,需要一种非常良善的品质——事实上,一种真正的个人主义品质——才能同情一个朋友的成功。

此乃王尔德唯美主义——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真谛,它激活了道德革命的诸多原则,把人从僵死的道德框架里解放了出来。我们要的是优雅,而非拘谨,为此,我们必须重视行为审美方面,审美能让我们“高级”起来。以往“尊贵”的艺术作品里所传达的所有道德,都是死去的文字。王尔德,先于比他小一轮的法国文学巨匠安德烈·纪德,提出了“最坏的作品总是出自最良好的动机”这一睿见。


(五)


王尔德初入监狱时,英法两边的朋友和同行为他联名签署请释信。艾尔曼说,人们都同情他,同情心抑制了人们对其“罪行”的厌恶。纪德也签了——是的,他也是个著名的已婚同性恋。纪德还去监狱里看王尔德,听他的牢骚。他们两人从1891年就认识了,保持了长时间的通信,纪德受他影响很深,可是在王尔德最后的两年里,两人的关系却远了。

波德莱尔的一句描述,我觉得最适合王尔德:“浪荡子身上的冷漠神气是他的美的特色,这种美,来自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绝不受感动。可以说这是一股让人猜得出的潜在的火,它不能也不愿放射出光芒。”绝不受感动,这句话也要放在当时的语境下看:波德莱尔说的是19世纪社会风俗里,那些习惯性催人掉泪的东西,如崇高的道德,如庄严的仪式。它们都是桎梏,这种桎梏不亚于压抑人的监狱,却又不像监狱——它让人丧失了浴火重生的机会。

艾尔曼的大书说服读者,王尔德真是一个悖论大师,不但说话睿智,也用自己的行为论证了这一点。一贯矜持冷漠、“不受感动”的他,在《自深深处》里又这样写道:“我绝不怀疑,一个人至真的时刻,是他跪在尘土里,捶打自己的胸膛,陈述一生里所有的罪恶。”

这算是最终的救赎了,也只是停留在文字的、审美的层次里。然而,在王尔德看来,这就是艺术的生活方式,坦率而务实,按自己的意图来说、写、做,绝不可能曲学阿世,为了某种效果,比如温暖人心、制造正能量什么的,来故意为之。我最喜欢王尔德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们必须以非常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琐事,以真诚和故意的轻薄态度对待生活中一切严肃的事情。”——满满的都是悖论,但细想之,实在是智慧得让人无比受用。



【注】奥斯卡·王尔德,爱尔兰作家、诗人、剧作家,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他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创作了多种形式的作品,其后成为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早期伦敦最受欢迎的剧作家之一。如今他以其短诗、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及戏剧作品闻名,他的牢狱生涯和早逝也是人们关注的话题。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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