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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丨云也退:这位瑞典诗人一眼看穿了中国的城市

2015-03-28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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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特朗斯特罗姆真是毒,到处刺中我们日常生活的痛点,只可惜他不写广告文案,只可惜他写诗。


1

公园里这只白色的蝴蝶被许多人读过

我爱这只雪蝶仿佛它是真理飞舞的一角

黎明时人群奔醒我们宁寂的星球

公园到处是人。人人都长着八张玲珑的脸,以对付各种情况,避免各种过失

人人都有一张无形的脸,映印着“秘而不宣”的东西

它在疲惫时出现,并像蝰蛇酒一样腥涩,回味不止!

鲤鱼在池中不停地游动,它们边睡边游

它们是信仰者的楷模,运动不息

2

中午时分。鱼贯而至的自行车上空

洗过的衣服随灰色的海风飞舞。请注意两测的迷宫!

我被无法解读的文字包围,我是一个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应该付的,东西都有发票

我攒集了如此多无法辨认的发票

我是一棵老树,挂满了不会掉落的叶子!

一阵海风使这些发票沙沙作响

3

黎明时人群踩醒我宁寂的星球

我们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样拥挤

我们将去哪儿?茶杯够吗?我们因踏上这条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这是幽闭症诞生的一千年前

这里每人背后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飞着追赶我们,超越我们,和我们结合

某个东西在背后跟踪我们,监视我们,并低声说:“猜,他是谁!”

我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快活,而血正从隐秘的伤口流淌不止

这首诗叫《上海的街》,是八十年代,特朗斯特罗姆访问中国后写的。他的确到过上海,“人群奔醒我们宁寂的星球”“公园到处是人”“鱼贯而至的自行车”“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样拥挤”——这些是一级证据;“人人都长着八张玲珑的脸,以对付各种情况,避免各种过失/人人都有一张无形的脸,映印着‘秘而不宣’的东西”——这些是二级证据。
一级证据,令我豁然。二级证据,啊,毛骨悚然。

那之后我就常跟人说:瑞典有个诗人,一眼看破了咱们这城市的本质。再看到阳光时,我就会“哀矜勿喜”,感觉有个伤口在偷偷地流血,但是不疼。

上海这几年一直搞诗歌进地铁运动,最后纳进来的都是些“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你在人缝里正岔着气,抬头看见布莱克打着拍子念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想建议有关部门把《上海的街》全文张贴最醒目的位置,这种诗才会让生活更好。

诗中的好多词都像咒语,你读过后,认知会被它彻底改变,像“奔醒”——之前有人如此组合这两个字吗?杂沓的脚步,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有个灵魂缓慢地、明显是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东西都有发票”——像是外国人拿到中国发票时的随口一句,可怎么琢磨他都是绵里藏针。特朗斯特罗姆真是毒,到处刺中我们日常生活的痛点,只可惜他不写广告文案,只可惜他写诗。

(2008年,在斯德歌尔摩一个诗歌节中,特朗斯特罗姆在台上为听众演奏钢琴。1990年特朗斯特罗姆因中风右半身瘫痪,失去了语言交流的能力,自此只能用左手写字,也只能用左手弹奏钢琴。)

他写诗仅有200来首,《波罗的海》是唯一的长诗。2001年那本《诗全集》出来,李笠译本,没过多久就脱销了。识货的人都知道,20块钱买的是一兜子语言的钻石。诗人太慷慨,把一生炼字的成果放在一本可以一小时读完的册子里卖给我们。那简直是赠送。

词句之间的空隙很大,大得能停车。相隔一百米站着两个人,你很难看出他俩是一伙的;但相隔几十个字站着两个词,如果这是一首好诗,你会意识到它们之间神奇的感应,甚至,连你也要被这磁场吸附过去,进入那个空隙里。自行车,发票,老树和不会掉落的叶子,看不见的十字架跟着人走,“猜,他是谁!”提示着每个人的两重性:既无名,又被宿命操控。真的有一个磁场存在,特朗斯特罗姆发现了它。

如果不是上海,如果是他的家乡——北欧,那么站在词语之间,你都能听到冷空气咝咝作响。

我长时间的徘徊在
东哥特结冰的田野上
半天不见人影
而在世界其他地方
人在拥挤中
出生,活着,死去
想引人注目——生活在
眼睛的海洋
就必须有特殊表情
在脸上抹泥
呓语飘起,沉落
在自身,天空
影子和沙石间分裂
我必须孤独
早晨十分钟
晚上十分钟
——无所作为
所有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
几个
一个

这是《孤独》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写的似是一场未遂的车祸,也许只是两辆车的擦身而过。诗人抓住了一瞬间的感觉:“透明的恐惧像蛋白滴淌/瞬息在扩大——你能在那里找到空间——”而“我的名字,我的女儿,我的工作/松开我,默默地留在背后”。

相似的味道,两三句话,就把你最熟悉的环境给陌生化了;在北欧生活的人必须也有同感:又一个有关生活的精致的秘密,被他轻轻一捅,掉了出来。

一点也不难懂,相反,相对于这首诗的语言纯度,它简直过于易懂了。诗里面没有任何可称作“意识形态”的东西,你看不出诗人有任何信条。

他大步流星地走:从东哥特冰野,到“世界的其他地方”(比如上海),到诗人的思考,再到意义不明朗的“呓语飘起,沉落”,一个个空隙越拉越大,像加速度启动的火车,但你是乘火车的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总是把每个读者都揽上车,让你明明白白地发现站台的后退。

“所有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这是什么意思?无需弄明白,但也许当你再次看到排队,或参与到排队之中的时候,心里会陡然冒出这个句子。诗只以自己的方式干预生活。假如有一万种抵达对象的方法,特翁的诗是那第一万零一种。“几个/一个”——想象冰野上的足迹,总是渐渐稀疏的。

特翁的诗让人觉得寂寥,可是读诗的目的,就是为了感受寂寥,就好比让孩子学习读书,是因为他们迟早要应对孤身一人的真相。一切成熟的、自我建构的文化,都是一种镜像的表演关系,电影反射你,文字记述你,音乐和歌曲擢升你,广告告诉你,你可以有多么快乐,媒体每天“奔醒”你的存在感。

但表演终会有结束之时,你被推回到孤独里面,我想读特翁诗的意义,就是率先把孤独的主动权掌握到自己手中。以往我觉得“隐秘的伤口血流不止”是种批判,至少是警告吧,现在看来,它更像是一种有关独处的福音。

不知道这样的福音,能临到多少人的头上。

(2011年12月10日,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特朗斯特罗姆在轮椅上接受瑞典国王颁奖。)

电梯发出一声叹息
上升,像易碎的瓷器
一个炎日在柏油路上行走
路标耷着眼皮
陆地是通往天空的斜坡
坡顶连着坡顶,没有真正的阴影
借用电影镜头里的夏天
我们飞着追您
晚上我躺着,像一艘
熄了灯的船,停在
离现实恰当的位置,乘客
在陆地的公园里拥挤

《坡顶》一诗也是最爱。俗一点说,读《诗全集》像在逛金店,放眼扫去,每个柜子都想打开。“晚上我躺着,像一艘/熄了灯的船”——多么熟悉的味道,就像《上海的街》的最后两句,突然之间,四下便寂静下来,夜幕低悬,人退回内心。斯德哥尔摩,机场一公里外就人迹罕至了,应该没有几个拥挤的公园吧?而那些千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推迟了幽闭恐惧的到来,也许,推迟了一千年。

读特翁的诗,仿佛在预支一千年后的寂寥。他在《林中空地》里说:“吉普赛人能记,会写的人能忘。记录,遗忘。”在《孤独》中说:“人在拥挤中/出生,活着,死去。”在《打开或关闭的屋子》里,他从一个风筝的角度看“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说:“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不,在飞”——每一种姿态都如远眺一般,俱各通向寂寥,那像是他唯一的荣耀所在。

诗人为何如此急切?如此着急要看破看透?特朗斯特罗姆有本小杂集,名字叫“巨大的谜语”。这,便可以算作回答了吧。


(当地时间2015年3月26日,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去世,享年83岁。头图为中年特朗斯特罗姆,图片来自瑞典1980年播出的一档文化节目。)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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