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稳定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
徐海娜：“让每一个差生都不放弃自己”——如果一位老师有这样的使命感，就根本不会随意侮辱和打骂学生。
文 |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徐海娜
近日很多人都看过了湖南省湘乡市那位对学生又骂又打的老师的视频。视频中的老师，情绪崩溃，甚至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样子。虽然也可以说她是“恨铁不成钢”，但那种方式肯定不算教育。有人说，不管谁到学校里面教几天，都会知道老师有多崩溃。可惜我认识的所有老师，那些在学校里一教二十多年的老师们，却很少有人会这么崩溃的。我们也无法假定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崩溃，因为保持情绪稳定也可以说是教师这个专业的基本要求。人们在网上看到的是情绪失控的老师，那么一个情绪稳定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想先从我曾服务的新加坡一所特殊学校说起。那所特殊学校的学生，都是中重度身心残障的学生，也就是说他们既有身体上的残障，也有精神上的残障。这样的学生比普通学校的学生要难教很多，学生也更容易出现各种情绪不稳定的状况。在这里教学的老师们，如果因为学生学不会就崩溃，因为学生不听话就崩溃的话，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有几个学期，我和另一位马来人教师搭档教美术，兼做艺术治疗。一般情况下，都是各班老师带着学生到我们的美术专用教室上课，但有时候，我们也会去学生所在的班级教室上课。有很多次，我们去学生的教室上课时，都遇到学生出状况。有一次，刚刚开始上课，一位学生忽然站起来，开始在教室里跑动。而另一位学生，只要看到有人跑，就一定要去追。这班学生已经是中学生了，长得人高马大，一跑起来都带风，一个跑，一个追，可谓一片混乱。这个课室本来有一个主班老师和一名助教的，但由于我们的美术课也是两位老师一起教的，所以主班老师就暂时离开了，只剩助教坐在课室一角。
助教这时忙上前制止那个追人的学生，但是很难截停，那位学生还顺势推倒了课室里的书架。对于这种状况，我们两个美术老师不可以轻易插手，也不可以轻举妄动，只能看着，轻轻移开障碍，避免其他学生受到伤害。因为只有主班老师才最了解自己班上学生，和相应的行为管理策略。还好此时，主班老师出现了，马上用一颗糖果，将在前面跑的学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带出课室并关上门。没有可追的了，那位追人的学生才停了下来。全程老师都很冷静，说话也是轻言轻语，其他学生也没有受到影响，事情就这样平息了，我们继续上课。还有一次，一位助教老师“全副武装”地陪同我们上课，原来那天有个学生情绪很不稳定，有暴力倾向。所谓“全副武装”就是头、胸、手、脚都穿戴特制的泡沫保护装置，以防在制止学生暴力行为时受伤。每次上课，我都要把头发扎好，全身也不能有任何饰物，但也止不住个别学生来揪我头发。这种情况下，老师可以情绪崩溃吗？相反，每个老师都需要极度冷静，才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而且老师情绪稳定，轻声说话，才能尽量避免刺激到学生。
每天，学生们都要在大礼堂集合，然后才去各班教室，集合过后，在回教室的走廊里，可以说每天都会有情绪出问题的学生，忽然不走了，坐地上了，甚至躺下的也有。有的老师哄一下，就接着走了，但也有顽固的，怎么办？老师可以情绪崩溃吗？但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表现得奔溃，或者灰心丧气。不走，好，总有老师在一旁陪着，安抚学生，等到学生愿意自己走为止。这时候，可能有人会说，这些学生，本来家长老师都不抱期望了，就得过且过，躺平了而已。错！特殊学校每个学期也有教学目标，每个孩子也都有专属的学习计划，每一门课也都有评估。家长和老师也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他们虽然身心残障，但仍然是父母眼中的宝贝，是老师眼里需要教导和帮助的学生，而且，特殊学校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赋能”。
我举特殊学校里教学的例子，是想说明，我们不能为情绪奔溃的老师找借口。好像学生难教，就有了情绪失控的“合法性”一样。此外，还有人提到“师生比”，说老师工作负担重，因此情绪失控可以理解。我觉得这个理由也不成立。我小时候，班上的学生比现在的多多了，一个老师常常要对着班上六、七十个学生，我们的小学老师也没有这么崩溃过。当然中学的时候，我也遇到一位会打人的老师。但中小学那么多年，也就只遇到过一个而已。所以我觉得情绪容易失控的老师，更多的应该在个人性格和专业训练方面找原因。如果说个性很难改变的话，那么专业训练也可以弥补这个部分。但是如果还是常常情绪崩溃，那只能说专业训练不足。
学生难教，永远不应该是一位受足专业训练的老师情绪失控的理由。去年12月，我去了一次台北，刚好机缘巧合，得以到一间学校拜访。台北市立永春高级中学的校长林春煌接待了我们一行人。林校长不仅担任行政职务，同时也多年来一直坚持在一线教学。我对林校长说：“你们的学生怎么都这么彬彬有礼？见到师长就会主动鞠躬问好呀！您的学生都是这么乖巧吗？您教学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特别难教的学生呢？”
林校长开口就说：“怎么会有难教的学生呢？没有什么难教的学生！”我没有放弃，继续寻根问底，毕竟哪里都有相对来说难教的学生呀！林校长于是开始说起往事，他说，要说最难，其实是他多年前在台北万华区一所国中任教时。一边说，他还一边强调，其实没有“难教”这一说，只不过要找对方法。
据说当时万华区是比较差的学区，学生成绩不大好。他当年是那所学校的物理老师。物理本来就难学，加上学生基础不够好，教好这门课的确有难度。但是，他想到了至少能让每个学生都收获满满的教学方法。每堂物理课结束，他说他的学生都是高高兴兴地走出课堂。为什么呢？原来他除了尽量让课堂有趣外，每节课都会指出一些知识点，并告诉学生，讲完就马上随堂测验。他的随堂测验都设计得简单凝练，让几乎每个学生都能得100分，所以大家都很高兴。他说，用这种方法，不仅提高了学生的学习兴趣，提高了课堂效率，而且让最差的学生也能学到很多东西，让最差的学生也不放弃自己。我又问，那这样向下迁就的话，程度好的“吃不饱”怎么办？他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就是让每一个差生都不放弃自己，程度好的可以进一步自学或者去外面补习。我一下就明白了，公立教育这种兜底的作用，不可小觑。
“让每一个差生都不放弃自己”这句话也深深打动了我。一位一线老师，带着这样的教学使命，怎么会情绪崩溃呢？如果一位老师有这样的使命感，就根本不会随意侮辱学生和打骂学生，对于所谓差生，更是要小心呵护他们的自尊，精心设计教学来帮助他们进步。所以，大家不要再为情绪崩溃寻找“合法性”理由了。一位一心教学的老师，会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上，而不是诉诸“简单粗暴”的方式。越是“简单粗暴”，越是表明了自己的懒惰和不思进取。当然，也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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