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P法文特刊 | 看哔哩哔哩我的脑洞又开了两厘米
苗颖，《当“杀马特”遇上“洗剪吹”遇上哔哩哔哩》，网络浏览器，2014年
兰迪·马什：“你不能只用全息影像就取代艺术家本身。这样谁还会创造内容？”
娱乐产业霸道总裁：“如今评论就是内容。”
——南方公园，第18季第9集, “#旧瓶装新酒”
中国式“网络迷因”
截至2014年，中国拥有6.4亿网络用户，拜山寨iPhone所赐，其中5亿为移动网络用户。从防火长城的一边观望中国互联网似乎是一片荒凉，但实际上除去其本身的种种限制，中国互联网还是在不断的发展和进化中，速度有时竟还快过墙外的互联网。这种“矛”（自我审查）和“盾”（审查）使中国互联网成为一种独一无二的互联网，而网民也在这场矛盾中自我克制的同时却又几近狂喜。跨过“长城”你会发现，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有在主流文化和边缘文化的撞击下产生的新的“网络迷因／网络爆红”。“迷因”一词的概念起源于科普作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尝试解释文化信息传播的方式。一个网络迷因是指某个信息一夕间在互联网上被大量宣传及转播。其形式可以是图像、超链接、影片、图片、音乐和网站等。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作为中国“网络迷因”的众矢之的; 成为了最具中国特色网络狂欢的典型。
和其他在中国市场上获得成功的社交媒体网站一样，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也是有原型的，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来自美国，而是日本的Niconico网站。Niconico早于哔哩哔哩四年发布，创立于2006年。“与其他视频分享网站所不同的是，评论直接覆盖在视频的上面并与视频时间线上的某个时间点同步。这样就使评论可以直接与视频中正在发生的画面产生互动，使得观看者与视频同步从而创造了一种被分享的观看体验”（维基百科Niconico词条）。
网络“被分享的观看体验”是举足轻重的——这是一种观看他人的观看体验的体验和被他人观看的分享。哔哩哔哩上最流行的视频之一是“当杀马特遇上洗剪吹”。在这个视频当中，实时移动的评论多到几乎像面具一样覆盖了视频本身。这个山寨音乐录影带的影像和曲调来自于一个韩流团体，由中国网民重新编写了歌词并演唱，讲述了一个“杀马特”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却担心女友爸爸因为嫌弃他不够时尚而反对他们在一起，于是他立志要学习洗剪吹来变得时尚又多金，这样他就可以和心爱的人过上可以随便喝王老吉、可乐和芬达的幸福人生。这支视频在哔哩哔哩上之受人欢迎，以至于你几乎看不到视频的本身，歌词也被网友用评论的方式同步翻译成了 5种语言，随处可见“看得我也是醉了”和“看了12遍飘过”等留言。“杀马特” 这一亚文化现象作为“网络爆红”代表了无法融入都市主流的、年轻的、来自中国农村的90后的庞大移民群体，几乎承包了城市中发廊、餐厅、保安等工作，居住在繁华都市的城乡接合部或城中村，他们的时尚风格是一种哥特风格、迷惑摇滚和动漫风格的奇葩结合，简言之是一种“山寨”视觉，这一点往往体现在他们夸张的发型上面，他们热爱网络口水歌曲，同时也是还在使用网吧的人，在QQ空间里上传自己的自拍照。“山寨”产品的使用者，小清新的嘲笑对象，这些不再是农村人的也无法成为都市人的没有故乡的年轻人，迷失在了中国转型期的尴尬里。
自我审查与民间智慧
这些包含网络流行语的评论通常非常睿智和幽默。这种幽默感来自于自我审查 ——如果你知道某个东西会被审查，但你可以想办法用同音字或造字等办法来绕开它，这种“自我审查”的行为本身就包含了大量的智慧和幽默感。比如说像“草泥马”和“河蟹”等。作为一个幽默感并不强的民族，网络似乎使中国人从懂得自嘲开始变得幽默一点了。当你生活在一个可以看到“周末夜现场”、“囧司徒每日秀”等任何深夜脱口秀节目的环境里，要想象网络对于中国言论自由的冲击可能是比较困难的。但当然，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言论自由是在高思想觉悟和高智商的自我审查形式下开展的。
哔哩哔哩同时也是“网络爆红”的生产地，比如说“Duang”这个由成龙的广告和网络神曲“我的滑板鞋”混合剪辑的视频的源头就是从哔哩哔哩上开始传播的。如果一个视频在哔哩哔哩上开始走红，大多数情况不是因为这个视频制作得太好了，而恰恰由于相反的原因，走红的视频往往是剪辑得非常不专业和粗糙的视频。也就是由于视频做得太差太难看，引得网友纷纷吐槽。
如果说录像本身还是线性的，那么评论分享就完全不是了。在哔哩哔哩的视频播放器旁边，是一个可以看到每条评论时间节点的列表，点击某个评论，视频的时间线就会跳到评论的那个时间点来播放，也就是由评论主导视频的观看顺序。曾几何时，当美国家庭都在使用VHS录像机的时代，录像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东西。如今大家不但已经可以用手机来录制录像，而且可以用手机上的软件来编辑并添加炫酷特效。对于好录像的定义已经随着时代而改变，人们追求的已经不是宏伟叙事和精良制作，从而进入了素人时代，至少也是“专业素人”时代，由非专业来引导专业，因为社交媒体崇拜的不是技术含量而是娱乐性。为了尽快参与到网络狂欢中，并在其中快速做出回应，网民们需要用最简单快速的技术来制作，这种简单粗暴的实用主义精神无心插柳柳成荫地成为了网络审“丑”潮流，低技术的趣味性也体现在图片上，素人低级Photoshop技巧却定义了后来网络迷因的图片风格。而“鬼畜”视频风格讲究的是画面声音与高强度的背景音乐所匹配，通常通过不断重复素材来达到这种效果，鬼畜这种“难看的视频”是互联网审丑的最佳例子。
《南方公园》（截图）十八集，第九集《＃老瓶装新酒》
代际审美
在上一季的南方公园中，第九集“#旧瓶装新酒”和第十集“#愉快的全息影像”讲述了8岁的卡尔希望跟他的弟弟一起玩游戏“使命召唤”，却发现弟弟竟不想自己打游戏，而是在YouTube上观看网民对其他玩家打游戏的实时吐槽的视频。卡尔对此强烈不解，觉得观看别人评论别人打游戏弱爆了，并对其弟弟称自己为落伍“老人家”而耿耿于怀，深深感叹“客厅已死”（电视时代），时代弄人。与此同时，卡特曼却紧抱时代的大腿，制作了他自己的YouTube频道，专门发布自己“评论其他人的评论”的视频，钻时代空子成为弄潮儿。有趣的是，这两集不但道出了社交媒体的真谛，而且也印证了中国哔哩哔哩的用户群代沟，哔哩哔哩的大部分使用者在中国被称为“90后”，这一代人与 80 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有所不同。80后经历了中国物质生活飞跃的过程，童年使用过的“渣”质感物品与童年长在了一起，并且所有人的“渣”质感又格式化般地相同，大家都曾使用同一家在市场经济大潮来临前尚未倒闭的国企生产的橡皮、尺子、铅笔盒，一来为日后集体怀旧打下基础；二来到了后来的物质爬升阶段，即80后的青春期，他们开始对童年的质感记忆有了海阔天空的认识，生活品质的每一次提高都是对童年的一次羞辱， 这使得80后在成年后变得更怀旧、闷骚和形式主义。而 90 后则全程成长于物质发达的生活之中，他们更洒脱，追求内容大于形式。哔哩哔哩是非常直接和赤裸的，弹幕颜色艳俗，字体丑陋，几乎没有形式只有内容，这也是哔哩哔哩的可爱之处。但这种没包装不能彰显品位的丑东西，80 后是不待见的。
苗颖，《＃发顺》，网络浏览器，笔记本，山寨包装盒，鼠标垫，马克杯，天丝打印，芬达，王老吉，2015年
2005年中国互联网经历了从网络1.0到2.0的转型，五年之后又全面进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这对于中国互联网至关重要的十年，发生在80后的成年期或青春期末端，而90后正好用他们的青春期见证了中国互联网的发展，互联网的实用精神和审“丑”主义以及90后不追求形式感的豁达不谋而合。90后的更加自信带来了幽默感，他们显然比80后更容易领会和参与到互联网的狂欢之中，同时也更多地受到了网络作品的影响，特别是网络文学和二次元漫画。如果80后还需要用物理的质感来记忆青春，那90后的青春已经可以用虚拟二次元质感来记忆，他们实际上已经在中国互联网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互联网对他们的影响将在他们青壮年之后强势地体现出来。
我第一次看到弹幕的时候深深地醉了。作为一个艺术家，弹幕这种在移动图像上的移动文字对我来说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并且这些弹幕都是实时的，使得写评论就像在画布上画画一样。作为一个网络艺术家，我觉得弹幕评论完全就是视频本身的“社交全息影像”。就像杰克逊已死，但其全息影像还是可以出来表演一样，人们关心的不是可以制造艺术这个内容的艺术家，而是可以制造话题的评论。在社交媒体中，评论就是内容。而作为一个当时VPN到期的中国网络艺术家，正当我觉得游走在寂静岭，却发现转角处有一场狂欢。在矛盾之外，中国互联网还是在发展，并充满了创造力爆表的网民。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总结这篇文章：“常看哔哩哔哩会让你脑洞大开。”
（同名原文2015年2月2日首发于www.rhizome.org ，经作者修改后登于《艺术界》2015年法文特刊。）
苗颖是一位居住在因特网，局域网和她的智能手机上的网络艺术家。她使用网络浏览器，GIF，APP等媒介探讨正在改变我们时代的主流媒介对我们的影响以及具有中国特色的网络文化。最新个展“手拿菜刀砍网线”在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展示。
原文刊登于《艺术界》2015年法文特刊，随《艺术界》十月刊发行，在天猫-现代图书专营店、京东商城、亚马逊、现代传播订阅中心均有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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