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P 展览观 | 曾根裕：黑曜石

曾根裕（Yutaka Sone）是一个矛盾型的人。当我们都被既有的印象洗脑、全然相信他是某种特定类型的艺术家时，他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如果你看到他在纽约切尔西区的展览，你会认为他的作品是冰冷、疏离，且处于高度控制之下的，正如展览中的压轴作品——那些大理石雕塑一样。相反地，他在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的展览却令人惊异地迸发出一种热力——它在呼吸、敲打，终至于表现出些许扭曲的情状，这样反而更好。

在开幕式当天下午到达展览现场时，我立刻被音乐声（或类似音乐的声音）所吸引了，它先是拽着我经过一排被涂上颜色的大石头，进入前厅；然后又引着我步向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在曾根裕那些真白藤雕塑边安顿下来时，我们发现艺术家本人、他的朋友，以及他的合作者们都一起挤在这里，就像是在他们朋友母亲的车库里一样——曾根裕敲着鼓、艾德瓦尔多·萨拉比亚（Eduardo Sarabia）弹着吉他，奥斯卡·穆里略（Oscar Murillo）则跪在后方对着麦克风叫喊。这个生动的场景发生在一个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高台之上，其形状是一块盖在几个55加仑油桶上的胶合板，这也是艺术家里克力·提拉瓦尼加（Rirkrit Tiravanija）为此次展览贡献的作品。在他们身后，穆里略用鲜艳的红色颜料涂写的政治标语横跨了三面高大的白墙，这些语句空出了所有关键的信息，即政治相关的语汇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描绘旋转中的陀螺的小图画。

曾根裕，《十之力》

Power of Ten

2017年

曾根裕，《热带构成》

Tropical Composition 

里克力·提拉瓦尼加，《油罐舞台》

Oil Tank Stage

2017年

大理石

表演持续了很长时间，期间新来的参观者和已到场的观众不断地从这里穿进穿出，汇集到美术馆中的其他地方去看一些更具实体性的作品。一些人很快就发现了地下室的龙舌兰酒吧，那里供应装在陶土小罐中的帕特仑（Patron）酒。每次音乐一停下来，大家就开始在周围乱转，人群中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传言：下一场表演会在楼上、楼下、外面！结果美术馆派发的时间表最终也没排上什么用场。

在美术馆的上层，我从如电影中一般打开的电梯门中走出，面前是满地满墙用浆糊黏贴上去的中国报纸，上面是丝网印刷的珍贵书法字体。它们颜色各异，并有从中文、英文到阿拉伯语等多种语言。穿过潮湿而厚重的空气，我顺着展厅向上走，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的景象多少都有些像是一个曾根裕的展览了——真实的植物组成了一个人造的热带雨林，它们不时地被以戏剧化方式出现的、艺术家的大理石雕塑打断。这些雕塑作品大多和狂欢节或主题公园有关——摩天轮、旋转木马和海盗船上的数个瞬间被冻结在时光里，所有的运动都凝固在坚不可摧的石头中。由于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空气，以及雕塑作品与环绕着它们的植物之间过于亲密的关系，这其实不太像是曾根裕的展览。显然，这是一个由艺术家自己策划的展览，作品们被留在现场，独自对抗展览项目的整体目标。

“曾根裕：黑曜石”展览现场

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2017年

曾根裕崇武工作室与古艺石业

《海盗船》Swinging Boat

2017年

大理石

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刻，一群美术馆的艺术品经纪人穿着长款黑色雨衣出现在展览空间的最上方——那里随意弃置着一些未完成的绘画、空的木条箱，以及工作室里的其它零星物品。它们阻塞了道路，以致于大家都不能靠近美术馆最高的那扇窗户去看一看窗外完美得像是一幅画的景色。而后，当工作人员开始在那片区域的地板上转起一些陀螺的时候，那些地下室墙面上被移除的词汇似乎被激活了，这也是展览中最精彩的部分：随着工作人员的移动，曼迪·埃尔-萨伊格（Mandy El-Sayegh）的现场表演作品正式开始。工作人员们在倾斜的走廊上向下移动，如同一阵轻缓的潮水，撕开并裹挟起地上印着书法字体的新闻报纸。到了电梯门口时，他们将报纸团成一个球体，然后去到了地下室。在那里，工作人员和他们的作品也加入了艺术家在大理石舞台上又一轮充满激情的歌唱兼叫喊：Vamosa la marcha! Protesta politica! Eduardo Sarabia!

奥斯卡·穆里略

《催化剂》Catalyst

2017年

综合材料，在地装置

奥斯卡·穆里略，曼迪·埃尔-萨伊格

《农艺课》Lessons in Agronomy

2017年

表演现场

在那之后就是更多的龙舌兰酒，以及更多的关于接下来美术馆的其他区域会发生些什么的窃窃私语——美术馆所在小山丘下方的雪豹花园会发生什么事吗？但每个事件最终都会回到那个舞台上，然后新一轮的即兴演奏以及表演者之间的角色交换又照旧开始了。萨拉比亚的鼓打得更好，曾根裕则是一个出色的吉他手，而除了一个激动的艺术品经济人之外，没有人会试图换下主唱穆里略，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开幕派对结束以后。

展览“曾根裕：黑曜石”令人惊异的地方不在于其展期之长（对于是否要在南京逐渐被寂静渗透的冬天里再去看一次展览，我还是持保留意见），而是在于它诞生之时激发的热力。从多个层面来说，曾根裕为四方美术馆策划了一个极致的展览，尽管有时由于表演行为受限的行动路线，以及小得令人讶异的展览空间，会使人感到展览本身受到了限制（虽然四方美术馆已经比大部分都市中的艺术空间大了，但作为一个偏远而需要短途旅行才能到达的美术馆，它还是偏小）。曾根裕与他的合作者们为整个美术馆空间设立了观展的路线和节奏，保持了大家的好奇心并且鼓励我们来回地在展厅中移动，目光数次在一件雕塑或一个空间中停留，而平时人们可能只会在经过时看上一眼。

曾根裕，《发现金字塔的前夜》

Pyramid Before Discovery

2015年

致谢：Tommy Simoens画廊，安特卫普

曾根裕的个人怪癖，或者也可说传奇故事之一，是他坚持为自己的每个展览开幕都买一件香奈儿当季的外套。为了配合这件作为他精神武器的外套，他总是画上一副如正在老去的日本摇滚明星一般的妆容。他个性中内向和浮夸的部分是一体的。他在福建、墨西哥米却肯州、安特卫普以及洛杉矶都经营着工作室，每一间都负责管理他某一类的作品——大理石作品放在中国，藤树作品放在墨西哥。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复合式艺术工厂，但曾根裕似乎真正地建立了一些友谊和一个大家庭，而且它们超越了典型的、从工作室到画廊再到仓库的这条资本和商品的运输路线。其中福建和墨西哥的工作室经理都参加了此次的展览开幕，除了去洗手间的时间以外，他们一直在场内喝着龙舌兰。米却肯州的工作室是曾根裕和萨拉比亚共用的，而穆里略和曾根裕在卓纳画廊的艺术品经理人也是同一位，但他们似乎把旅途中大部分相处的时间都花在旅馆房间里的素描活动上。

开幕派对现场——艺术家曾根裕正在演奏吉他

开幕派对现场——艺术家奥斯卡·穆里略正在墙面上涂写

我们在“曾根裕：黑曜石”这个展览中所发现的不是对一名职业生涯中期的艺术家的明晰的访查，也不是对一名艺术家从以前到现在所走过的道路的分析，甚至算不上对艺术家新作品特别清晰的呈现。取而代之的是对曾根裕作为一名艺术家以及一个独立的人的刻画，这允许他自身的纽带、关系、地域背景以及个人历史汇集到一起，并互相勾连。于是，在这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即将到达沸腾的临界点，并将持续几个月的、满溢而出的一团乱麻里，我们找到了一条对于当下的私人美术馆来说最鼓舞人心的道路（将支配权给予艺术家，并使美术馆成为更广阔的全球艺术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以及一次令人兴奋的、对艺术家如何在周围发生的一切喧嚣中保持理智的深入观察。

* 除特别标注外，正文图片均来自“曾根裕：黑曜石”展览现场，四方当代美术馆，南京，2017年。致谢：四方当代美术馆。

文 | 岳鸿飞（Robin Peckham）

译 | 沈凡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