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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我从东方来,浪声满袖

李欣桐 复旦青年 2023-04-06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有人说,诗歌是一个时代最后的秘密,是诗意照进现实的时刻。诗的世界,是“折叠”的广博,精致凝练在表,深刻隽永在里,言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意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复旦青年记者 李欣桐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赵子昂 编辑


杨牧,本名王靖献,青年时期曾用笔名“叶珊”,兼作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与大学教授。杨牧的一生,承载着东方古国瑰丽典雅的抒情想象,从花莲小镇旁太平洋的浪声中走来,再走向这广袤辽阔的世界。


▲杨牧/图源:网络



满袖的浪声:乡愁与自然



(1)每一片浪花都从花莲开始


这时日落的方向是西

越过眼前的柏树。潮水

此岸。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从花莲开始——那时

也曾惊问过远方

不知有没有一个海岸?

——《瓶中稿》


花莲小镇旁,太平洋的声声海浪与环绕的群山,成为年少时杨牧写作的起点。花莲,是一个在崇山峻岭中封闭的小城,这里不仅是杨牧的故乡,更是他写作的“秘密武器”。年少时的杨牧对生命的探寻,正是从花莲山与海的颜色、流云气候的变换,每一花一草的盛放中实现的。每一片波浪都从花莲开始,每一字一句也都在这小小的花莲孕育着。


▲《水之湄》(1960),少年杨牧(笔名叶珊)在花莲时发表的第一部诗集 /图源:网络


我家在山后

那儿的海滩像丝带

——《你住的小镇》


年方十五,杨牧以笔名“叶珊”,在这座小城里发表了数篇诗作。青年时期的杨牧是敏感而孤独的。他在《给济慈的信》里讲到:


“那些日子我心中只有自己。一种巨大的自我鞭笞,残酷的责备,不能想像的沉默和孤僻,我写着,并且哭泣。过多的感伤和幻想,我的诗像书房外的绿叶和红花,慢慢地萌芽,慢慢地开放......我把自己埋在野草地上,看小虫蠕爬,看草根的白色和苍黄。我坐在河岸,流水、卵石、沙堆、云影和树叶——他们印入我的心坎——他们永远不灭,他们像每天一定升起的星子一般美好。”


这些年少时属于生命原初的思索与感受,为杨牧的创作生涯以及他的人生信念,都著上了主基调。杨牧终其一生自我放逐,成年后他辗转各地,在美国旅居数十年,但他也写“乡愁”这一命题,写他所珍视的,蕴藏在灵魂深处的小城。尽管杨牧坚持着“疑神”思想,却永远在回应来自原乡的召唤,他怀疑一切,唯独对故乡深信不疑。若问这位卓越的诗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代?无他,但知每一片波浪都从花莲开始。


(2)浪漫主义的生态寓言


这是我的寓言,以鸟兽虫鱼为象征。

——《完整的寓言》


或是受到家乡自然风光耳濡目染的熏陶,杨牧一向是无上的美与浪漫主义的服膺者。随着时光流转,青春期懵懂惶惑的追寻,逐渐蜕变为更坚定、更自在的生命情调。在《山中书》里,杨牧称他向往深山古寺的宁静,荒古草莽的纯朴,在《完整的寓言》后记中,杨牧写到:“天地之大,无物无事不可为我们的象征。”于杨牧而言,抒情是他艺术表现的重要手法,而自然风光则成为了他的抒情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杨牧与妻子夏盈盈摄于美国西雅图 /图源:网络


在他以妻子之名“盈盈”入题的《盈盈草木疏》中,杨牧将婚姻生活的甜蜜幸福融入和谐的自然生态意象中。首篇《竹》便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新雨洗亮了点滴的东篱

在广大的光明中摇动:

深秋已进入鲑鱼的梦境了

我根据你的口音和表情

想象一片夏天的海水

青翠丰满如温暖的,隐忍

岁月的海水。风起的时候

哗然以白浪的姿势翻舞

涌上晚云的沙滩:一颗星

竹外灿烂如紫贝

——《竹》


竹是诗人自喻,夏天的海水则用以比拟妻子,最后的意象则由“比”巧妙转化为“兴”,暗示两人结合的升华。这便是杨牧典型的“生态寓言”之体现。



自东方而来:古典与西方



“任何一个诗人的创造都离不开自己的传统,但在我们过去的理解里,传统似乎仅指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实际上,传统是一个圆融的整体,是诗人所赖以创造的全部基础。对于现代诗人,中国古代的诗歌和西方的诗歌都是他赖以起步的诗歌传统,只是它们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所起的作用有所不同,诗人自身对它们的意识有所不同。”

——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序


(1)传承古典的诗艺


潜学汉学与比较文学,杨牧始终致力于将中国古典文学的抒情传统融入现代诗。或运用诗言志的传统理念,或灵活化用古代传说、神话、文学或寓言等典故,尝试以现代语言捕捉古典之神韵,甚至赋予它们新的意义,开创新的叙事格局。


也许你本属于远古的韵律

曾经翩翩飞于多争执的年代

一朝厌倦了宫商嘈切,决心逸去

隐入被遗忘的乐府——

洁白绰约,你是昆山之玉

直到李凭中国弹箜篌

凤凰惊叫,乃悠悠醒来

不行兮夷犹

等候着

——《向远古》


在《向远古》一诗中,杨牧大量引用古典文学中的意象,如“乐府”,“昆山之玉”,“李凭弹箜篌”以及楚辞的用语习惯,是他对古典的致敬与追寻。正如他在诗歌第二部分所写:“历史/是一页再生的新谱/等候着,破碎的光影在现代/聚合,我听到一首无滞无碍的歌/走入我上邪无绝衰的乐府/为我的压卷诗定音/向远古”。


在取材自《水浒传》的《林冲夜奔》里,杨牧试图借用古典故事内容以及文学创作形式,创作一首“声音的戏剧”。该诗模拟元杂剧结构,分为四折,每折各有不同的叙述者,分别由风、山神、林冲、雪的不同观点,以预示、叙述、倒叙、咏叹或内心独白的形式,让多股张力彼此冲击碰撞,仿佛一出独唱与合唱相结合的歌剧,时而悲戚,时而雄愤,带领读者从多视角去近距离感受林冲被逼上梁山的凄绝之境。音乐性与叙事性并驾齐驱,这无疑是杨牧将现代与古典融合的一次极成功的尝试。


风静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张望

脸上金印映朝晖

仿佛失去了记忆

张望着烟云:

七星止泊,火拼王伦

山是忧戚的样子

——《林冲夜奔》


(2)西方文化的融合


NNE3/4E露意莎

四更了,虫鸣霸占初别的半岛

我以金牛的姿势探索那广张的

谷地。另一个方向是竹林

 

饥饿燃烧于奋战的两线

四更了,居然还有些断续的车灯

如此寂静地扫射过

一方悬空的双股

……

请与我齐向东方悔罪

向来春奔跑的野兔

跃过溪涧和死亡的床褥

请你以感官的欢悦为我作证

Versatile

——《十二星象练习曲》


除却文学家与大学教授的身份,杨牧同样是一名翻译家。早年,他对叶芝作品的研究,使他的创作理念充斥着西方浪漫主义诗人的影子。他曾写过《给济慈的十二信》,反复地向他的精神导师——19世纪浪漫时期英国诗人济慈——诉说一切美好的事物,诉说自己创作的心情并频频发出“神秘灵魂对生命喃喃的叩问”。此外,杨牧也时常向西方世界汲取创作灵感:希腊神话(《水仙花》中的纳西索斯),宗教(圣经、神学、十字军),文学艺术(英美浪漫主义,骑士文学)等。他仿叶芝《航向拜占庭》,写下了《航向艾莉儿》;他运用近乎巴洛克艺术的风格,以地支与星象作为象征,跨越文化分野,作出《十二星象练习曲》,为反战宣传呐喊。他借着西方伟大心灵们的际遇与思想,丰富自己的内心并抒发自己的想望。也正是如此,杨牧的眼界从不会局限于一隅小小的乡土。



柏克莱精神:诗歌与社会



▲1969年,就读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比较文学博士班时期的杨牧 /图源:网络


渐渐走出早期局限于故乡的浪漫抒情书写,杨牧逐渐从敏感的少年叶珊,蜕变成写下《柏克莱精神》的变革家杨牧。20世纪60年代,杨牧在柏克莱加州大学念博士班,师从陈世骧先生(1912-1971),专攻比较文学。70年代越战期间,他见到无数因战争而破碎的家庭。在这段时间内,杨牧关切社会,写出了不少诗作,并将自己该时期的思想命名为“柏克莱精神”。他的作品虽然较少直接介入政治,却“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化乎其中,彰显出怀疑、反抗与批判的精神”。在散文《柏克莱精神》中,杨牧对于现代社会、文化、教育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而将柏克莱精神融入到诗歌中,最为典型的,则是杨牧于1984年所写下的《有人问我关于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有人问我关于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在本诗中,杨牧以抒情真挚的语调,平缓沉稳的节奏,勾勒出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对社会的质疑,对归属认同问题的迷茫,对生活的狂热与绝望。整首诗,诗人都没有给出一个关于问题的答案,而是在传达一种困在问题里的悲伤与无奈。问题的答案究竟在何处?我想这也是杨牧写出此诗的目的:唤醒人们,警示人们,吸引更多的人关注这些严肃的社会议题。



朝向一首诗的完成



▲《他们在岛屿写作》杨牧专题纪录片《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图源:网络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

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

那边一径等候着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

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

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

——《云舟》


2020年3月13日,在病床前,杨牧的妻子轻轻地为他朗读着这首诗。这声线伴随着杨牧乘着云舟,与人世辞别。那是一首杨牧写给早年朋友的悼亡诗。一切的痛苦都消亡在云的风帆里,直指喜悦的解脱。杨牧一生不断自我追求,不仅为西方文艺融合发展者,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更是一名坚韧的浪漫主义者,中国文学传统中真正的诗人。他从东方来,将自己原初属于花莲每一片海浪的思想融入世界的川流,永恒发展的变革。他的诗文不断留下震荡,如每一片海浪所带给我们的,满袖的浪声。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微信编辑丨赵子昂

审核丨甲干初 徐竞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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