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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一条江与一座城的时代画卷

胡莺韵 复旦青年 2023-04-06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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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剳,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 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歜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富春山居图》题跋


▲《春江水暖》电影海报/图源:网络


复旦青年记者 胡莺韵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杨越 编辑


六百年前,元代画家黄公望在不惑之年被卷入官司,蒙冤入狱。出狱后,他不问政事,放浪形骸,行走江湖,往来于松江、杭州等地,一度以卖卜为生。至正七年(1347年),黄公望结庐于富春江,卧青山,望白云,与深山野水为友,于富春江两岸奔波七年后,绘就了流传千古的《富春山居图》。


▲《富春山居图》(部分)/图源:网络


六百年后,电影三部曲《千里江东图》的首部作品,《春江水暖》问世,力图在银幕上重现这一山水长卷。上映当年,《春江水暖》即入围2019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斩获第 13 届 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奖与最佳剧情长片,并被选为闭幕影片。其最佳剧情长片的颁奖词如下:


“影片在中国城市景观、水墨画卷美学结合的时空融合中寄托家庭故事,在家庭故事里得见关于故乡、社会、季节流转的中国面貌,对传统美学作出了现代化的探索。”


片名《春江水暖》,取自苏轼著名的题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电影以亚运会背景下富春江边的一场寿宴为引子,讲述了富阳一个普通家庭三代人的故事:老大经营着一家饭店,老二是富春江上的渔民,老三独自带着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子举债度日,老四则像是长不大的老小孩。四兄弟的母亲(即后文中的奶奶)在寿宴当晚突然中风,引发的赡养问题使整个大家庭面临亲情和生活的考验。


尽管故事情节大多是生活中的琐碎,但电影的动人之处也正在于此。与其说人情冷暖以富春江畔的四季轮转为背景展开,不如说是富春江畔的四季轮转选择了这个家庭作为她的前景。如颁奖词所言,全片的视觉呈现取材于“书画同源”的美学传统,营造出中国长卷式徐徐展开的阅读感,运用电影这一艺术形式的独特优势,在时间空间等多个维度上绘就了独特的“时代人像风物志”。



从画卷到电影



“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

——王维《山水论》


在分析“电影长卷”这一概念之前,不妨把电影两个字抛开,将目光回到传统的长卷构图。


彭吉象曾在《艺术学概论》中提到, 中国画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在构图方法上不受焦点透视的束缚,散点透视法使得视野宽广辽阔,构图灵活自由,冲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


所谓“焦点透视法”,是在一个固定的视点下抓取所能看到的景象。在视角空间的局限下,视域外的景物被排斥在画面之外,很难完成动辄数十米甚至百米以上的长卷。与之相反,“散点透视”则要求画家作画时,在不同的立足点上进行观察——登楼远眺时所见的山高水长、玉簪螺髻,山脚细观下的亭台楼阁、市井人群,都可以在一个画面中并置。虽然这并不符合视觉规律,但却能使观者欣赏画作时仿佛置身其中,“景随人动”。


通过灵活变换观察方位,即使同一景色,也能呈现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丰富空间效果。在《清明上河图》中,张择端横向延展画面的叙事,将视点置于较高的欣赏角度,移步换景,便能在全局上把握画作的整体风貌;董源的《潇湘图》则让欣赏者和画面中的景物站在同一高度,景物随观者视点平移变化,犹如乘一叶小舟穿梭于两岸山水间。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部分)/图源:网络


▲董源《潇湘图》(部分)/图源:网络


电影镜头与“散点透视”的视点正有异曲同工之妙:观看手卷画时,人们往往手执尾轴从右向左展开画卷,视点移动的方式,恰似长镜缓慢铺展——利用这一共同点,《春江水暖》巧妙唤醒了中国人的传统审美经验。故事楔子结束后,画面右侧以竖排文字打出有关富春江历史的“题跋”,随后,俯视的视角展现出富春江开阔的全景——熹微的晨光中,水天黛蓝,远处山峦起伏,似是一气呵成的泼墨之作;夜幕落下,只见江心渔船上一盏孤灯,船桨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縠纹。镜头随着渔船的行进缓缓移动,远山淡影悄然退出,背景逐渐转变为万家灯火——片名自右侧缓缓而出,这一长镜头才告结束。


▲《春江水暖》片头/ 图源:《春江水暖》


影片中最具代表性的“长卷镜头”,还属“江边游泳”一节:孙女顾喜和男友江一在江边散步闲聊,江一打算带顾喜去父亲工作的轮渡上看看,并和顾喜打赌,他从江里游到目的地会比顾喜在岸上走过去还要快。此处导演用了整整12分钟,将二人的比赛、对话娓娓道来。不断右摇的镜头中,只见远景的江边山水,而无人物的聚焦特写。一如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点景人物”一般,角色在树木和江水的掩映中时隐时现。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画面以远景呈现,观众还是能够听到江一的呼吸声、顾喜的歌声、亭子里人们的交谈声和鸟鸣声。《春江水暖》的声音指导李丹枫老师这样描述:“如果按景别来听声音,你看那个人(江一)的时候,你不可能听到呼吸,你也不可能是他的视角,你看到的是那些树,还是江的空间。但我们用声音带你去游观,好像在一幅画卷一样,让你感受到那个男孩当时的感觉……”


而当镜头继续往前推进时,我们忽然又被代入了顾喜的视角,能够听到她的歌声和她周围的蝉鸣。声音的转变完成了视点的转移,观众仿佛也置身于山水画卷之中,从不同的角度,打开画面中的各处细节。


▲《春江水暖》剧照/图源:《春江水暖》



游走在古与今之间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夫。”

——陆游《鹊桥仙》


如果说“散点透视”是中国画的传统构图方式,“人物共享时空”则是惯用的叙事手法:由于中国画的特殊构图方式,在同一时空内,人物可以散落在不同地点,怀有不同的目的,有着不同的动作,也就可以在相同甚至不同的时空内产生“并行的叙事”——“时间既在轮回,又在继续流淌,不是一个故事完结就时空结束了。因此,整部电影最大的主旨或者说美学方面的努力,就是去达到山水绘画的主题——一种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和宇宙感。”


与“江边游泳”呈现出广阔的空间感不同,“江晨送母”一节更近似于“时间的长卷”。为了给老年痴呆走失的奶奶祈福,大哥大嫂在富春江边算卦放生。随着鱼儿入水,镜头从江边移向上方的山林,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渔翁缓缓走出。


他起初身处于一个现代的环境中:穿着荧光色马甲的景区护林员来回巡逻;冬季的夜幕下,路灯还没来得及亮起;苍白色的救生圈挂在江堤上。而当渔人经过严子陵钓台后,时间开始随着他的脚步倒流。山林愈发茂密,那些具有现代色彩的路灯、电线逐渐消失在其身后,只剩下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雪后昏暗的山林中若隐若现。


镜头一摇,山石后的江面上悠悠转出一艘清洁船,岸边出现了穿着羽绒服的钓鱼人,山景转为江景,变得明亮和开阔起来——梦醒了。镜头最终定格在江心载着奶奶的小舟上。水天一色中,一叶小舟在波光中轻轻漂荡,而远景中,高楼大厦默然矗立、灯火闪烁。千年时光在视线转换的一瞬匆匆流过,令人不免心生恍惚。


▲《春江水暖》中借渔翁完成的时空游观/图源:《春江水暖》


渔翁自然无法穿越时空而来,但作为文学的意象,却能够一直留存在文化记忆的深处。


永初三年(公元422年),谢灵运在朝廷斗争中遭到排挤,被外放至扬州永嘉郡任太守。途经富春江时,写下《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潺,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淮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谢灵运大概没有想到,这一趟看似失意的贬谪之旅,不仅是一趟山水诗丰收行,更使严子陵钓台成为其后历代诗人向往的胜境。而《春江水暖》中的渔翁形象,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严子陵的致敬——“渔民(严子陵)的设计我们不需求观众看电影时能读出来,但可以想象到从千百年前到现在,一直有这样的渔民,他是真实的。”


在影片的叙事中,严子陵钓台,也正是江一与顾喜打赌游泳的地方。一冬一夏两个场景,在观众的记忆中拼合而成一幅长卷,与《富春山居图》本身的四季结构遥相呼应。鹳山边的完整生命线全部都展现在了这两个长镜头中,它们不只是在描绘景物和讲述故事,更是在展现富春江上千年时空的更变流转。



“时代人像风物志”的电影书写



“《春江水暖》里有一个十字坐标:横向的是当下时代的社会图景,纵向的连接过去与未来。”

——顾晓刚


尽管影片中展现的时空跨度极大,故事的落脚点却非常实际:从奶奶在家族寿宴上突然中风引发的赡养问题开始,围绕四兄弟及其子女各自的人生展开叙事。导演也在采访中提到,《春江水暖》旨在以一家人的故事为切点,把这个城市尽可能地囊括进去,为富阳留下这一时代的“人像风物志”。他补充说:“这不完全是编剧的思维,很像是策划的思维。”


作为“时代人像风物志”,仅在艺术层面上建构长卷的形式远远不够。基于拍纪录片的经历,导演极为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当下的刺激,“当下”由此成为影片中探讨最多的话题。


为了迎接2022年杭州亚运会,富阳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新城建设。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影片第一句闲聊便直指秦望桥片区拆迁,“是该更新更新,几十年都没什么发展了”,“说得轻松,房价都被更新上去了”……更新意味着自然的退后、楼群的兴起,意味着崭新的小区,也意味着拆迁的废墟。将这样的画面放入一个以富春江山水为背景的故事里,无疑展现着对都市前景的又一种抗争。


▲画外音:“我(老大)听说你(老二)房子要拆迁了呀?”/图源:《春江水暖》


有意思的是,影片似乎又刻意地将现代化的部分隐藏起来。低饱和度的色调和画面、老旧的电视、逼仄的房屋营造出一种年代感,不由得让人发问:这种相对的时代变迁是刻意而为的吗?随着这种变迁,我们是否丢失了什么?


对老二家甚至大多数人来说,拆迁本是件好事:有了拆迁款,就能给儿子阳阳买房结婚。但影片却更多地展示了不同的思考——破旧的楼房倒下,老三在废弃的阳台上发现一台破旧的游戏机,老四在残破的屋子里读着老二几十年前写给妻子的卡片;对面楼里,工人正在推窗架子,却怎么也没能推下去……影片里的电视放着新旧更替之新,影片的画面却强调着过去的毁灭。现代化的进程并不温和,它劈头盖脸地向人们落下满身的尘土。千年的时空流转中,安然的生活被机器的轰鸣打破,时间并非凝滞,从不等人。


▲《春江水暖》剧照/图源:《春江水暖》


但影片与其中人物对时间的态度,并非全然悲伤。全片按照夏、秋、冬、春的时间顺序展开,四兄弟按照由长及幼的顺序依次充当四段故事的线索人物,在彼此的视角中穿插交织,没有严格的主线和副线。在季节的变换中,每个人物面对的难题和冲突最后都被赋予了温柔的结局。经过时间的累积,老大夫妻最终接受了顾喜和江一的恋情,老二忧心的拆迁问题和儿子的结婚大事顺利解决,老三虽然最后被捕入狱,还是如愿见证了侄女的成婚,一心挂念的儿子康康也由全家人照顾着继续成长——在不疾不徐的四季流动中,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导演把最为生机盎然的春天分给了老小:他不像三个哥哥那样囿于生活的各种难题,倒更像是生活在“时间之外”的人。在影片最后,老小摘下墨镜向镜头的方向凝望许久,随后又戴上墨镜,转身走向银幕之外。他的未来是什么样,没有人会知道。


富春江边的故事仍在不断发生,四季的轮转、时代的变迁也并不会因春江水暖或是老小的迷茫而停滞。但导演并没有在观众看到江心小舟和船上失踪的奶奶时用一声“妈”打破寂静,而是继续屏气凝神,直到长镜头结束。


我们只是等待。


(据不一定可靠消息,《春江水暖》的第二卷《草木人间》将于2023年上映,一起期待吧~)


微信编辑丨杨越

审核丨甲干初 徐竞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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