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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做好了,他就逃走了”|陈丹青讲木心和美术馆

2015-12-25 Lens Lens杂志

城市人文系列沙龙是由启皓与Lens联合主办

沙龙倡导让城市回到人文,让美学回到生活


2015年12月20日午后,在启皓·Lens“城市人文沙龙”上,陈丹青先生追忆起木心先生,讲述为他建造纪念馆和美术馆的时光。


那段师生忘年交,以及曾经在纽约听木心讲世界文学的短暂的“文人风流”,被陈丹青称为“同是天涯盲流人”。


三十几年过去,如今他比初相识时的木心还要长十几岁。他说,他们什么都聊过了,“谈了29年一直到他死,但是我现在没办法讲给你们听。我只能告诉你们,在他昏迷的时候他不认识我了,他问‘你是谁’。我感到绝望:‘这个人要死掉了。’我说,‘我是陈丹青’,他说‘你告诉他们不要把我关起来’。他语速很慢很慢,一个虚弱的人讲出来的话,那是他一辈子试图回避的记忆,但是在他晚年谵妄的时候,还是把这个话讲出来了。”


陈丹青先生曾说,自己不是好学生,不曾管木心叫老师,平时勾肩搭背,关于文学、艺术和世界,当年年轻的他们喜欢问:木心,你怎么看?然后木心就讲笑话。


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被知识界视为当代的“启蒙时代”。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在纽约木心的寓所散散落落席地而坐,听他讲世界文学。听他讲神曲是立体的离骚,离骚是个平面的神曲;说卡夫卡是个肺痨又命苦,又喜欢烧稿子,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他;讲《诗经》都是被儒家给搞坏了,尽管欣赏孔子的文学修养,但是孔子老想把人塑造、扭曲成另一个样子,不喜欢;讲《源氏物语》、日本文学的味道,是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而日本对中国文化是种误解,但这一误解就误解出了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又讲《红楼梦》里边的诗就像水草,不能把它捞出水来看,搁在小说里看是绝好的……


有人说,木心的文学课就像是水草,浸在那个时代、在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之中,就像《红楼梦》里的诗,很美。那像是一个“成年人的私塾”,曾经读过的很多东西,到木心那里一下子被激活了,书原来可以这样读,像是“二次启蒙”。


这位陈丹青口中“文艺复兴”式的“老头子”,直到60多岁才开始发表作品,那时,大他七岁的张爱玲隐居美国,已经很少创作,长他四岁的金庸十几年前就封笔了。一直等到79岁,木心才在大陆发表作品,只是因为不喜欢简体字。书最终也还是用简体字出版了,他也被陈丹青几乎“连哄带骗”的说服回了家乡、回了乌镇。“我非常巴望他回来,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他老了,他独身,没有家庭。”陈丹青说,“你们可能没有见到一个老人到了70岁还要天天自己做饭、自己打扫。我认识他时,他50多岁。我看着他老,感到最沉重的是,这个人老了以后,我们朋友可以帮他,但是代替不了家人。”


木心的一生就是“从中国出发,向世界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浪到中国故乡”。


筹建美术馆时,木心已经神志不清。他走之后,陈丹青又带着两个年轻人把他的故居做成了纪念馆。然而,“一切都做好了,他就逃走了,就消失了。”陈丹青说。


下面,我们就来听他讲述木心美术馆和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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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死前是否清楚那就是他的美术馆”


2011年 7月,我和陈向宏(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他邀请木心回乡,主持为其恢复旧居、养老送终并修建纪念馆和美术馆——编注)才陪着他选定这个馆址。


我有个老朋友叫刘丹(画家),向我推荐了林兵和冈本博来做设计,他们都是贝聿铭的学生。


我很快在9月约到林兵,跟木心一起谈美术馆的设计。木心当时84岁,已经很衰弱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说“你们去做,做完了来吓我一跳”。这是他关于美术馆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林兵又带了冈本来。木心只说了一个要求,“我一辈子没有机会画大画,你们想办法在美术馆帮我把我的画弄大”。


到11月份,木心就发昏了,说胡话,进了医院。12月21日,他就走了。


他走后,给我和陈向宏留下一大堆事情。


2012年美术馆开始动工。那里原来是果园,种了点杂树,需要全部挖空。然后把湖水引进来。之后开始起钢架。


美术馆外立面做好以后,2014年起,加入一位法国设计师法比亚做整个室内设计。他年纪不大,严苛得像个德国人。他在乌镇400多天,最后学会了中文,和工地上的工人用中文打交道。




此外,我计划了三个特展:林风眠和木心、圣经和木心、尼采和木心。


木心直接的师承就是林风眠。他们结识于1950年,1966年两个人分别坐牢,之后再没见过。在木心青壮年时代,林风眠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我很高兴这次能让这对已故师生的画挂在一起。


关于《圣经》,五四以来,没有哪一个中国作家像木心那样声称自己的语言受到了《圣经》汉译的影响、受到耶稣语气的影响。他在讲课的时候反复提到这件事。


第三个特展是“尼采和木心”。影响过木心的作家有一百多位,但是决定性的影响来自尼采:个人价值、酒神精神、重新评估一切价值。这些对木心构成非常重要的影响。



(资料图)


当初我拿美术馆电脑图给木心看的时候,他已经昏掉了。我对他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他就说,“风啊、水啊,一顶桥。”用上海话讲的。然后又昏掉了。这是2011年11月18日的事情。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死前是否清楚那就是他的美术馆。




当初为了这个清水混凝土(外墙),打仗打了好久。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僵局。清水混凝土每一面要做的符合要求是蛮难的。结果,在还没开馆的时候,这个馆就得了一个美国的建筑奖。




这是模拟客厅,(墙上)照片是全馆唯一一张木心放大的影像。




橱窗里面是他大量的手稿、废稿。




这是他的画。这些画都是在“文革”期间偷偷画出来的。如果被发现,是要被批判的。




这是“林民眠与木心”的特展。我在墙上写他们两个人的生卒年和生平,写完以后才发现这两个人是20世纪各路画家中最远避政治的人,结果这两个人都有牢狱之灾。木心被囚禁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两年左右,林风眠在监狱里被足足关了七年。


大照片是林风眠1923年在柏林时跟另外两位留学生一起拍的。




这是他们师生两人的画,左边是林风眠的,右边是木心的。可以看到非常清晰的师承关系,同时又不一样。




这是“尼采与木心”特展的第一展厅。这两个展柜看上去像两口棺材。我在歌德席勒档案馆看到四个这样的展柜,是18世纪的原始展柜,我就把它拍下来,量了尺寸,然后告诉乌镇的木匠做出一模一样的来,结果他们真的做出来了。展柜送到的时候,我以为是我从德国偷回来了两个展柜。(尼采的)手稿就放在上面的柜子里。


要恢复尼采在中国的语境,我就找了王国维、蔡元培、胡适、鲁迅、周作人、李大钊、徐梵澄、茅盾、林语堂等一些民国人物谈论尼采的片断,中英文分别放在两面墙上。


旁边有个厅是木心大量谈论尼采的中英文片断。只放了一部分。




这是美术馆的后院。刘丹先生做了这个枯山水。




这是图书馆。构想来自冈本博和林兵,因为他们见了木心以后发现这个人并不只是个画家,还是一个文学家、一个诗人。2013年他们看到《文学回忆录》之后,觉得必须设计一个特别的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也是木心生命的某种写照。


(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最后决定放一些影响过木心的文豪肖像,把单调的格子破开。上层摆放匡文兵(木心晚年的学生)买来的一千多本民国老版书,下面放木心的著作以及1950年代以来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陈向宏规定周围中小学的学生可以来这里免费参观、读书。


(资料图)


让这个美术馆变得特殊的,还是木心本人。他既是文学家,是诗人,又是画家,同时还是作曲家。他自己说过一句很好玩的话,“在我身上文学家和画家谋杀了音乐家。”其实是他根本没有条件做一个音乐家,经历那么多政治迫害,坐过三四次牢。不能弹钢琴,手指都给砸断了。也没法作曲,更不可能发表。但他是个“文艺复兴”式的人,是一个全能的人。


木心美术馆如果放在北京或者上海,可能也设计得很好、也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它跟观众的关系、跟外界的关系会不一样。


我没有经验,从来没有做过美术馆,而且,对我们本土发生的所有事情,尤其是一上来非常好的事情,我从来就比较悲观。我不觉得这件事情会长久、会一直好下去。我会努力去做,但是它能好多久我不知道,也不去想。只能是一年是一年、一届是一届,我把特展办好,把固定收藏维护好,就算尽了本分。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



“卧东怀西”之人的纪念馆




这是木心乌镇故居的入口。


木心出身于一个富户人家,1949年的时候政府就说,“你要不戴着一顶地主帽子,要不然把你的祖屋交出来”。木心的母亲迫于无奈把祖产全部交给政府,之后就到上海来和木心一起生活。这个祖屋在“大跃进”的时候被当地的炼钢厂占用,一直到1995年左右,将近三十多年。




2013年春天,我跟小代(木心晚年陪侍在旁的一位年轻人),进入木心故居的三间空房子考察,打算把它盖成纪念馆。之后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2014年5月纪念馆对公众开放。


这是(东栅财神湾)186号的第一进,我把它变成木心的生平馆。




这面墙,是木心是早年在上海美专搞学生运动时的照片,以及他19岁刚刚考上美专时的照片。


照片墙下面的书是民国版《七侠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等。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曾讲,中国古代一直有两个文脉,一个是士大夫的文脉,一个是民间的文脉;他小时候家里的仆人就是读这种通俗版的《七侠五义》《西游记》……我找来这些旧书,放到他的生平馆里。




左右墙都是木心的诗,左墙是他的手稿,右面是直接将(他的)文字印在墙上。玻璃柜里,左侧是他作品的台湾版,他1984年开始在台湾出版他的著作,最早期的一个版本现在已经买不到了;右侧是他用过的东西,他的眼镜、打火机等遗物。


正面墙上的小柜子,我们挖到墙里面去,是木心收藏的世界文学大师的照片,相框上的颜料是他自己涂上去的。




这是绘画馆。因为这三进屋子都是传统的江南民居,我能够施展的空间很有限,绘画馆要挂画,墙面不够,当中又造了一面假墙。




上头的匾额叫“卧东怀西之堂”,是木心自己手书的一个匾额。他过世以后我们找了工匠把它做出来。




* * *


限于篇幅,以上只是精选了陈丹青先生的部分讲述内容。讲述结束后,他和现场来的朋友还有很多精彩的碰撞,Lens后续还会再做分享。


Lens团队今年两赴乌镇采访、拍摄,目前正在和陈丹青先生一起编辑一本关于木心先生的珍贵影像书。


(木心美术馆、纪念馆及沙龙现场摄影:毛翔宇)


往期沙龙回顾:

我们要怎样纪念灾难?

那些巨大建筑好像从天而降,轻轻落入大自然

他不只造了最美的合租房,还建了最接地气的博物馆

谁也说不清压抑与痛苦之情,所以我们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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