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蕾|中国远古神话的当代解读——评歌剧《天地神农》首演

2019年8月9日晚，由上海歌剧院出品的新创作歌剧《天地神农》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歌剧厅首演。当晚正是台风“利奇马”抵沪之际，但狂风暴雨丝毫没有阻挡观众的热情，歌剧厅内座无虚席，剧场内暗哑的灯光，让深蓝色宇宙星空感帷幕上投射出的“天地神农”几个金色行草格外醒目。歌剧《天地神农》是2019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作曲金复载，编剧游暐之，指挥许忠，导演陈蔚，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上海歌剧院舞剧团、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演出。

▲《天地神农》第一幕第三场，鹿母鹰父

一、

剧本

歌剧《天地神农》编剧游暐之是《歌剧》杂志主编，她密切关注中国歌剧的发展，观看过大量经典和新创歌剧演出，并撰有不少评论文章，这些都为她自身的歌剧创作实践积累了丰富经验和深入思考，并形成其歌剧剧本创作独到的艺术审美观。

（一）崇高的戏剧立意

本剧讲述了人文始祖神农为天下万民繁衍生息，带领族人寻谷种，推农耕，尝百草，去神力的英雄壮举。作品凸显神农为万民福祉“敢于梦想，开拓进取，勇于担当、不畏牺牲”的精神，让这部取材于神话故事的歌剧彰显强烈的现实观照，是对中国远古神话的当代解读。

本剧通过表现神农死的悲壮和剧中反面人物伯强在神农巨大的人性魅力感召下得以复苏心中善念的情感历程来揭露、鞭鞑与赞美人性，从而凸显崇高的戏剧立意。本剧以神农悲壮死去为结局，然而他的死却最终唤醒了自私、贪婪的伯强心中的善。勇者死去，善却得以张扬。这种崇高的戏剧立意贯穿始终，引发观众的共鸣与思考，是这部歌剧持久生命力的重要保障。相信当晚剧场内的热烈掌声不仅是给予英雄的祖先，也是给予同样具有无畏精神的中华民族的每一位精英。

（二）巧妙的戏剧构思

在崇高的戏剧立意确立之后，要如何以歌剧形式向观众诉说这个故事，是剧作家面临的挑战。该剧分两幕七场，前置以“序”，后有“尾声”。歌剧两幕的戏剧布局非常清晰，第一幕以叙事性的笔调向观众留下了悬念与伏笔，第二幕通过巨大的戏剧转折彰显人文主义情怀。

第一幕共四场，前三场交代神农严冬寻谷种的过程，神农的决定得到妻子听訞支持，却遭到兄弟伯强及他身边二巫女极力反对，两种观点剑拔弩张，部落中德高望重的阿婆为神农鸣不平。一幕终场至关重要，表现神农进山采药，遏制瘟疫。但出现了一个重要戏剧支点即阿婆之死，因神农的“神力”阻碍了他尝出阿婆头痛药的真正毒性，神农不顾劝阻、毅然决定去除神力，为接下来的戏剧推进埋下伏笔。

第二幕共三场，第一场是整部剧的核心，为了表现去神力这一神圣时刻，无论是编剧、作曲、导演都给予了充足而符合逻辑的铺垫。第二场，神农自弃神力后，不断尝草，中毒渐深。地震来临，神农为护伯强而自己负伤。此时出现了第二个重要的戏剧支点即伯强内心和外部行动的明显转变。第三场作为全剧终场，被赋予重要戏剧使命，神农尝草牺牲，伯强懊悔不已。

记得在观看第一幕时，神农与伯强双方出场为交替叙事，除寻谷种之前的争辩，很少有正面的戏剧交织。所以笔者一直在思考，他们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正面冲突，又如何化解？当观剧至第二幕二、三场时，剧作家的巧思清晰可见，这个疑问也迎刃而解。二幕三场神农与伯强兄弟唯一的一段具有戏剧交织的二重唱表达了二人对于生命、理想、使命、担当的认识，这一段二重唱观众等了太久，但值得，整个戏在这首最后的二重唱中得以站立起来，最后转为伯强与听訞的二重唱，在音响的丰富性以及音乐戏剧的张力上至此也抵达至高点。

▲《天地神农》第一场，神农跪请昊天大帝祛除神力

 ▲《天地神农》第二幕第二场场景

（三）考究的戏剧唱词

剧作家游暐之对唱词非常考究，在保证适合入乐的基础上不仅让唱词本身尽量保持美感且承载戏剧意义。

第一幕开场神农与听訞对民众的疾苦感同身受并思考：“每一个冬天都像是一场浩劫，有多少生命因饥饿与世告别……我要设法去改变”，这段唱词为神农之后的戏剧行动埋下伏笔。

第二幕第一场，神农去除神力前，其英雄主义被赋予人性光辉：“不远处就是山顶，脚步却再难前行，从没想过离开这美好的世界，和自己相爱的人分离……”剧作家没有让神农就此停步，神农是人，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战胜小我，成全大我。于是神农继续激励自己“去吧，继续前行，用你的生命拯救更多的生命！”

第二幕第二场，伯强与二巫女的唱词清晰地体现出原本思想同一的他们已发生根本区别，伯强知道神农时日无多，决定“耐心等待”，二巫女却是“推波助澜，让成功步伐加快”。这些细微差别，也看出剧作家对于后续戏剧发展的合理性铺垫。

二、

音乐

作曲家金复载在影视音乐领域成就卓越，近年来又创作多部音乐剧，此次歌剧创作虽然是他的第一次，但想必也一定是他戏剧音乐创作的一个集大成之作，开演前就让人期待不已。

（一）古朴的戏剧氛围

《天地神农》作为一部中国远古神话题材的剧目在音乐上有一种古朴的基调。大幕拉起，舞台上呈现的是上古时期，“雪啊！停止不住的雪……”，倾诉般的混声合唱渐起，将因持续大雪而找不到食物的无奈与苦楚传递给观众，弦乐奏出的弱起、短促的三音音型不断模进下行极具个性，既似凛冽的寒风又富于历史感，将观众迅速带回三皇五帝时期。歌剧的开场音乐是音乐戏剧结构的核心部分，多次再现，可谓获得了戏剧与音乐上的双赢，观剧数日之后，这段旋律仍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一幕三场的前半段寻谷种部分音乐风格为行进式兼具抒情性，神农的诚意感动昊天，凤凰天女从天而降，代表昊天将一束九穗禾赐予神农。紧接着是激情恣意的《庆丰收》舞蹈，这段舞蹈将与农耕、收割契合的肢体动作，配以古风古韵、动感十足的音乐，让人联想到古代乐舞。

第二幕神农祈求去除神力的刻画，象征神界的金黄色与音乐风格非常契合，作曲家用了全部和弦的半音下行，七拍子的节拍处理，以尽量放慢放缓的速度安排，来表现美轮美奂、天门大开的天宫场景。上述场景刻画不仅增强了上古神话色彩，同时也用音乐巧妙地烘托了戏剧氛围，在戏剧推进的各个环节，作曲家始终注意这种古朴戏剧场景的营造。

（二）鲜明的人物刻画

全剧的主要人物关系非常清晰明确，神农与听訞为正面人物，伯强与两巫女玄姜、赤姜为反面人物，以及其他神话角色与普通民众。

  ▲《天地神农》第一幕第二场，

伯强与赤姜、玄姜

作曲家善于赋予人物鲜明的音乐形象，神农男中音的角色定位，充分体现出主人公沉稳、坚毅的性格特征。二幕一场神农唱出他在剧中唯一的也是具有核心价值的咏叹调《再前进就意味着生命的消逝》，表现出神农的决心。此外，一幕三场的爱情二重唱《永恒的爱》，神农与听訞看着沉浸在丰收喜悦中欢乐的族人，回忆起二人的相逢相知，音乐非常优美动听，情感充沛，富于感染力。当神农跪地祈求昊天去除自己神力时，夫妻二重唱也非常感人，音乐上是倾诉的语调。

针对反面人物，一幕一场中伯强与两巫女上场，在三人的重唱中，神农与伯强的关系得以交代清楚，男高音伯强嫉妒情绪的表达作为第一幕第一场的强收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作曲家将两巫女琢磨不透、调侃生动、煽风点火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一幕四场，作曲家为三人创作了一段色彩性的段落《瘟神啊》，合唱团的线条与二巫女不断出现的“瘟神啊”唱词形成节奏与节拍上的对立，湖南花鼓戏的音乐素材被化用其中。

▲《天地神农》第一幕第一场，

伯强《我要夺取至高的权力》

▲《天地神农》第一幕第一场，部落遭遇了严冬

其他人物也被赋予鲜明的形象，如一幕三场作曲家为从天而降的凤凰天女刻画出了精灵、飘逸的一面等。

（三）老道的戏剧节奏

作曲家在架构全剧的过程中，不仅在宏观上注重音乐的前后呼应、关联，且在微观上也无不体现对戏剧节奏的把控与在戏剧衔接上的巧思。

从“序”过渡到一幕一场，作曲家的处理是无缝衔接的，竖琴与木管的舒缓呈现直接被强奏的小号、小军鼓、弦乐的紧凑节奏在快板速度上接替过来，戏剧性紧张度加强。

再如一幕三场的《庆丰收》舞蹈如果在音乐的前后关系上不进行铺垫，很容易在音乐风格上显得突兀。作曲家巧妙地将舞蹈的音乐在之前的合唱中率先暗示出现，完全不会让人产生戏剧中断的感觉。

尾声部分的音乐刻画亦是作曲家敏锐的戏剧感受的体现，合唱起始静谧舒缓，唱词是一段非常细腻动人的剧诗，充分表达了天下生灵对神农这位人间真英雄的歌颂与感念，全曲以阿卡贝拉的形式开始，随后乐队才慢慢进入，这样的音乐处理让第二幕第三场中的巨大戏剧张力得到有效平衡。

▲《天地神农》第二幕第三场，

众人阻止已受伤的神农以身试药

三、

表演

该剧除本文开头介绍的主创主演团队之外，主要歌唱家是孙砾、宋倩、于浩磊、杜欣欣、曹琳、田浩、熊郁菲。

（一）人声与乐队

指挥许忠对作品的深刻理解与娴熟程度，与乐团和演员的默契程度是演出效果的决定性因素，许忠作为上海歌剧院院长对于本院剧目的用心可想而知，他的指挥一手把控乐队，一手给予歌唱家准确提示。在许忠麾下，人声与乐队总能交代出非常清晰的层次，如全剧序幕音乐即非常抓人，人声音色温暖、控制有加，弦乐将作为核心音调的三音音型表现得非常富于动力性，将观众快速带入到一片大雪纷飞的场景之中。

当晚除合唱团获得观众一致好评外，主要歌唱家们也都表现不俗。由孙砾扮演的神农《冬天就会过去》一曲与合唱团配合默契，真切地表达出他带领部落走出困境的决心。伯强与两巫女首次登场形象鲜明甚至亮眼，指挥的处理非常细腻，通过将身体重心大幅下引呈现弱力度，最终将伯强不断积聚的不愿认命的情绪层层递进表现，以一个干脆利落的强收束结束第一场。这样音乐上的强收束以及戏剧上巧妙的悬念设置，将作曲家的意图充分表达，引来观众热烈的掌声。一幕二场的音乐根据戏剧的设定，也充分体现了神农与伯强的矛盾，双方的音乐风格完全相反。一幕四场神农决定采药时，合唱团唱出《再次启程》，神农手举权杖出场，现场观众热烈的掌声说明了剧中人物发展符合观众的审美感受和心理期待。

二幕一场神农在唱到“你我夫妻意笃情深，你该明晰我的心！”时，突然跪地，而饰演听訞的女高音宋倩也深深被触动，跪下来，宋倩在帮神农一起祈求去除神力的最后一句呼喊落音甚至有一些失声，如此投入、直白、真实、恳切、复杂的心情非常触动观众。二幕二场，当二巫女把从听訞随从身边偷来的荼扔掉时，伯强非常愤怒，这一段的戏剧变化，不仅体现在剧本和逐渐变得急促的音乐上，更体现在饰演伯强的于浩磊内心和外部行动的明显转变上，为之后伯强人物性格的彻底改变做了充分准备。

尾声合唱很多演员都是含泪演唱，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达到了共鸣的最佳点。指挥家对于这段点睛的合唱把握得张弛有度，精准利落，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剧画上完美句号。

 ▲《天地神农》第一幕第三场，

神农、听訞二重唱《永恒的爱》

（二）服装与舞美

担纲本剧服装设计的是李锐丁，可以看出服装造型主要以追求古朴风格为主，处处体现出对于远古生存形态的想象力和当代的审美追求，肌肉服的运用充分展现了远古人类的健硕、天然。

该剧的舞美颇具特色，非常写意，主舞台是一个石灰色巨型人脸造型山体，不同角度的旋转可形成不同舞台空间，大屏幕上频繁以缓慢移动的红色人脸与山体人脸相呼应，这种设计应也蕴含着舞美设计刘科栋与多媒体设计胡天骥在创作上的很多戏剧深意。第二幕的天宫场景非常恢弘瑰丽，灯光设计师张顺昌的创作尤为出彩。作品的高明之处在于，在精致的舞美之下还能将戏剧冲突包裹进去，即父子、夫妻之间的情感矛盾。

整体而言，《天地神农》的服装与布景无不体现主创的用心，记得首演前看到色彩浓烈、服装夸张的剧照时不太能接受，但到剧院现场看到舞美与服装，听到音乐，感受整体戏剧铺陈时又觉得非常适宜。

结 语

总体而言，歌剧《天地神农》是一部成功的作品，音乐与戏剧有很好地统一，全剧的戏剧节奏把控老道，主旨明确，一气呵成。纵观西方歌剧的历史也不难看出，很多经典剧目都要经历首演之后继续修改打磨的过程，相信《天地神农》也不例外，从个人观感而言，我也想提几点想法，仅供主创参考。

首先是开场，神农和听訞是否可以在族人之间抢夺野猪时再出场，这样神农的威严和力量更能体现；其次，神农与伯强的戏剧交织是否可提前到阿婆死后，两人即形成正面对峙；再次，歌剧《天地神农》共有七场，每场之间因换景都会停顿，场间并不拉幕，演员在舞台上的走位观众一览无余，这无疑影响整体观剧体验，因此在转场衔接上可能还需主创沟通解决；另外，神农在向昊天大帝祈求时两个人的戏份比较多，二人男中音、男低音音色与音区的对比性不是特别强，这点是否也可有所调整。无论如何，歌剧《天地神农》是一部符合当代审美和价值需求的好听好看的优秀剧目，正如导演陈蔚在一次采访中所言：“这是一部海纳百川、走向世界的歌剧，它的情感与精神是并存的。”

我国新歌剧创作脚本主要为两种：一种是文学历史题材，另一种是红色革命题材；前者的成功代表往往能符合歌剧体裁所需的戏剧节奏与逻辑，后者的成功代表则是能在红色题材之下探讨人性命题。在音乐上则不同于西方新创作歌剧采用纯现代音乐技法的倾向，而是整体采用西方传统作曲技法与中国民族音乐元素相结合的方式。通过现场观摩，感受到我国歌剧创作的繁荣发展，虽然还存在一些问题，但主创无不在进行通力合作，尽量在歌剧戏剧性与音乐性的聚合性上力求达到完美平衡。歌剧《天地神农》在首演之时剧本已修改十二稿，音乐修改五稿，历时三年之久，实属诚意之作，这是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应该弘扬的创作态度，只有这样才是打造“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新时代文艺作品的重要保障。

（摄影：李春阳、祖忠人）

（本文原载《人民音乐》2019年第12期）

谌蕾 博士，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张萌

排版 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