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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算命的说我有一双挣钱的手,却没有一个藏钱的斗


(利川老烟厂大门)


第一笔美元

文:野夫



2018年倦游还乡定居时,故人多已寥落。


好在山里也是网络时代,即便我远在城外的村居,依旧还是有老友闻讯赶来。青春作别三十多年,无论客我,都有被时光毁容的嫌疑。重逢辨认彼此的模样,嘿嘿惭笑,生出一点竟然还活着的庆幸。


烟厂的洪哥带着嫂子也来了,两口子年轻时算是小城的帅哥靓女,山里话叫“妖缘”得很。而今老了,眉眼还是黑漆透亮,厚道中更多了一些浑厚。洪哥从前是烟厂的小车司机,形象和口才都极好,擅长各种即兴的玩笑和恶作剧;在318国道鄂西段,飞车纵横十几年,有着几乎家喻户晓的名气。


我1989年从海南辞职还山时,因为算是见多识广的山里人,烟厂安排我做了设备科的采购员。采购员长年都在外地出差,在厂里没有宿舍;偶尔回来修整或述职时,多数时候都吃住在洪哥家。那时他们的儿子正在牙牙学语,我让孩子喊我“教父”。嫂子也是那种伶牙俐齿开得起玩笑的人,我经常对工人们调侃说——行的正,坐得稳,嫂子身上敢打滚。这句话一直传颂到今天,我们那一辈人见面还会拿出来调笑。


许多年的暌违,如今垂老重晤,依旧还有一家人的随意。嫂子说,你洪哥如今朋友少了,人也抑郁了。你回来得好,只有你这里,他还爱走动。


曾经口若悬河的洪哥确实寡言多了,喝了几泡茶之后,他磨磨唧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对我低语说——你嫂子前些时翻箱倒柜,忽然发现这一张存单。我们反复回忆,才想起这是帮你代管的一笔美金。今天来,就是专门要跟你说这事的。


他把那张白纸条递给我,上面有工商银行利川分行东门办事处的签章,时间是1990年代初某月某日,额度上填写的是1000美元。我大脑一片恍惚,面对这飞来横财,完全想不起曾经有过这样一次托付。将近三十年了,这不会是他们好意的馈赠吧?或者是某种张冠李戴?在当年,这不算是一笔小钱,我何曾有过这样的积蓄?更重要的这是美金,是山中至今都几乎绝迹的外汇,我又从何而来这样的“赃款”?如果想不起缘由,这个钱我还真不敢白拿。


我把存单还给他,我真诚地说洪哥,我确实记不得这件事,这个钱是用嫂子的名义存的定期,也可能就是你们自己的。你和嫂子都下岗了,这个钱你们换成人民币自己用吧。


洪哥很认真肯定地说:你怎么会忘记了呢?你89年底交给我的时候说,你担心自己躲不过那个坎,让我代你保存,你有急难的时候可以跑路用的。后来你果然出事了,我们就把它拿去银行存了个定期。


我说我完全没有记忆,问题是我又从哪里来的这笔美金呢?


他搔着头皮说——我有一点印象,当年有农民来烟厂门口求人换美金,大家都没见过美钞,别人推到了你这里,你还去找牟楯鉴定过,不信你去问牟楯……




牟楯是我写过的那个幺叔的侄儿,他的父亲就是1980年代初,被突然平反,从利川红星宾馆的锅炉前,神奇安排去香港做统战的那个高级密使。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出国了,他被留在利川开了第一个民办商场。父兄对他有所资助,他也偶尔会被同意去香港省亲,因此在那个年代,算是比我还见过世面的山里人。


我们是世交,往来不多但总是一见如故的亲密。在洪哥的提示下,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想起,1989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我确实去拜访过牟楯,身边还紧跟着一个中年农民。


那时的小城是阴冷清寂的,街面上也没有几个闲人。我和那个农民鬼鬼祟祟像两个接头的特务,前去敲响了还在东门老街上的牟宅。午休的牟楯开门见是我,有点一惊一乍地好奇。他说他已经从传言中听说我回来了,问我突然找他有何贵干。我把那个农民推到他跟前说——拿出来吧,只要他说是真的,我就帮你换。


那个农民翻开裤腰,从紧扎的裤带中一个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十张100元面额的美钞,恭敬地递给了牟楯。我对楯哥说,劳驾帮忙鉴定一下真假吧。楯哥接过纸币,仔细检点,反复用手摩挲,甚至又回屋取来一个放大镜认真查验,最后对我肯定地说——是真的。然后他又扭头像审查贼人一样,对那个农民严肃地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获得的美金?


听到鉴定为真,农民舒了一口长气,他赶紧巴结地说他的名字,家在百里外的毛坝某村某组。他说他的亲叔叔在台湾,是当年跟着青年军出去的。前年终于跟台办联系上,几个月前第一次回来探亲。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不在了,叔叔去坟上烧了纸,给他们这几个素昧平生的侄男女,每家留下了一千美金。他又拿出一张复印的台胞证,他说他叔叔要他们凭着这个,就可以去银行换成人民币。结果他现在孩子生病,急需住院费,县城却没有任何一家银行帮他换,说是没有这个业务,再说他们也不认识美金。


听了他的叙述,楯哥对我颔首说:我是侨联的成员,我知道这两年回来探亲的老兵不少,他说的应该都是真实的,而且确实县里面的各家银行都不会换汇。然后楯哥又扭头问农民:你准备怎么换啊,一比几啊?你怎么找到他了的啊?你真是幸运,如果他不帮你,估计跑遍全县也没人敢帮你,那你就只有去省城了。


老实巴交的农民说:银行不收,医院也不收,一个好心的医生让我去烟厂碰碰运气,说是只有烟厂的人有钱,还见过世面。于是我去烟厂门口见人就问,结果被带到了保卫科。保卫科也判断不了真假,于是就喊来了这位师傅,说他在外面当过警察,有可能帮我这个急难。叔叔跟我说,只要一比五块七,就可以换了。我也不懂这些,拜托两位师傅随便给,不要少太多就好。


楯哥看着我苦笑说:兄弟,我是用不着这个,他说的这个也是官方汇率,你就帮他换了吧,也许以后还能看涨。




看着十张绿花花的百元大钞,看着那一张愁眉苦眼的脸,再摸摸自己羞涩的钱囊,一时却有些犯难。


1989年,辞职前的月薪是特区工资,每月有256元。回到山里打工,烟厂的效益好,每月也才150 多元。更重要的是四处行走,根本没有积蓄。要帮他换人民币5700元,不吃不喝三年的工资还不够。如果我不帮他,在那个年头的利川山城,那确实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我带着这个走投无路的农民,而他就像是带着转眼就能救命的期盼,我们又急匆匆地赶回烟厂。作为采购员,我那时拥有可以在财务室预支差旅费的特权。但这是借款,终究还是要还的,我也不敢多借。只好找到洪哥,我对他动员说,美金一定会涨,绝对比嫂子存人民币划算。我们各出一半本金,帮这个农民换钱;我们还有机会出差去北京上海,就算马上到黑市去脱手,也还能赚一小笔。


我像一个最早懂得理财的天才,为洪哥勾画出我们的暴富之梦。最后我强调说,任何时候你急需变现的话,我保证负责按当下汇率给你人民币。洪哥对我是信任的,我们很快筹集出那笔巨款,看着那个农民转忧为喜地远去。在那之后,我终于如预感那样未能躲过那个年代的坎壈,在出差的城市长久地失踪。而这笔意外换来的美金,则在复杂的岁月中稀释为零,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二十九年之后,同样的故乡,沧桑的人世,几个不再青春的故交,终于一点点搭建起关于这笔意外之财的回忆。洪哥将存单放回,说这个银行的办事处早就被撤了,他们还需要去找他们的上级,去追究这笔款的下落。要等他们查证落实,算好全部利息之后,再取出来给我。


哪知道世事无常,一场大疫又让我远去了异国。去年二姐来电,说是洪哥给她送去一笔钱——1171元美金。我明白这就是那一千美金三十年的本息,按现在的汇率,约等于7962元,减去成本5700,三十年我们总共赚了2262元。问题是购买力呢?三十年前的5700元,是我这样一个中层白领三年的年薪。我如果那时拿来买茅台,当年每瓶大约150元,我可以买38瓶。而今天的7962元,我只能买到三瓶茅台。


年轻时,我也算是有过发财梦的人。东门算命的朱先生,曾经摸着我的手骨感叹——娃儿呢,你有一双挣钱的手,却没有一个藏钱的斗啊。到老后回看平生,才想起这瞎子的眼力,真是好过了多少睁眼人。命中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现在白发萧索时,唯一可以吹牛的是,我算是故乡最早拥有过美金的人。而那时,连利川的银行都还没见过美钞的样子……


2022年8月21日于清迈



野夫的文笔总是那么接地气,有人情味,文字干净利落,充满豪情,他用一支孤笔,写尽大历史背景下一代普通人的历史变迁,向这个善于遗忘的社会作出决绝的反抗。

野夫说:“这个时代,当你还没有完成安徒生笔下一个孩子的真诚教育之时,也就是你还不敢做一个真人的时候,你绝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他为人真诚坦荡,在他看来只有社会中大多数人都真实的活着时,社会才可能变好。他这种真诚,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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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江湖》:这是一部散文集,收纳了作者停止网络更新后的全部叙事散文。在书稿中,他用特有的笔触,以动荡年代的小人物命运为切入点,记录社会发展过程中那些不能轻易被遗忘的伤痛。

◎《1980年代的爱情》:这是一段发生在80年代末期的爱情故事。野夫回望自己的前半生,将共和国历史上那段清纯时代的爱情,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娓娓道来,追忆废墟上生长出来的美好阳光。让人透视惨痛的历史之时,体会一代人心中隐秘的骄傲。
 
他用鞭子鞭打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内心,并以此指向社会本身,以及时代里还未泯灭的良知。最豪情万丈的人,也最柔情似水,野夫就是这样。读他的文字不仅提神醒脑,更会常常被其深情所感动。
 
这两本书是野夫书稿中被删减最少,最能体现作者观点和情感的作品。文字凝练,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还可一并选购野夫推荐作品“暗夜传灯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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