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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是一只老得捕不动鱼的老鸬鹚

吴老师醉后笑谈 近距离2 2022-09-18
收录于合集 #社会 28个

我的爷爷是乡下人，但我的奶奶是城里人，苏中水乡的一座小城。
我的父亲今年76岁，我的奶奶77年前从城里嫁到乡下，成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娘家在水乡小城的边缘，那一片人家都是靠养鸬鹚捕鱼为生。鸬鹚，在我的家乡叫做“老鸦”。
我小时听奶奶讲，每天一大早，她的两个哥哥——我的舅爷爷——和他们的邻居们就划着浆去大河里放老鸦，小木船两边的船帮上各有一排木架，每个木架上都站着一只老鸦。

进了大河，我的舅爷爷们便拿起竹篙，嘴里打着唿哨，将篙尾在水里一拍，鸬鹚们便“呼啦啦”拍着翅膀争先恐后地跳下水，扎猛子钻到水里抓鱼。
等它用长长的嘴叼住鱼后，便会跳上船来——因为它的脖子被绳子勒住了，无法将鱼吞咽下去，需要主人的帮助。
但主人并不是帮它，而是攫取它的劳动果实：一只手捏着它的脖子，另一只手将鱼从它的嘴里抠出来，扔进蓄了水的船舱。

鸬鹚捕的鱼多了，主人会捡一条小鱼或者生命力不那么强的鱼扔给它作为奖励，累了还可以站在木架上休息片刻，心软的主人会让它多休息一会，心硬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用竹篙赶它下水捕鱼。
一直到天快黑时，它们才筋疲力尽地蹲在木架上，随主人划船回家。
这就是鸬鹚的一天。是它一生中的每一天。
最近热议的“二舅”，突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舅爷爷家看到的鸬鹚。
我想，“二舅”就是一只老鸬鹚吧。
“二舅”的人生，如同一碗和着眼泪吞咽下去的苦涩草药汤，经《人民日报》才华横溢的写手们在温度打得很低的办公室里一番炮制，成了一盆味道鲜美、意境空灵的鸡汤：
“面对命运冷峻的玩笑，二舅没有躺倒。不是苦难成就了二舅，而他挫败了苦难，隐忍、坚韧且有热忱，一手绝活撑持家庭，也撑起生命尊严。这是一个人的生存史，也是一个群体的心灵史，选择了庄重自强也就选择了丰润豁亮的生活。”

老实说，如此香艳优美的文字，我是写不出来的，我的文字粗糙干瘪，毫无美感。
我一向认为，在虚伪、丑陋的时风下，真诚地将虚伪与丑陋原汁原味地描摩出来，再给它配上所有动物的排泄物，才是至美。

这段用最优美的词藻堆砌成的文字，我的鼻子闻到的却是浓浓的恶臭。
“二舅”的人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苦难，它不是“一个人的生存史”和“一个群体的心灵史”，而是一个群体的苦难史。这里，没有心灵，没有感受，有的只是麻木。
当然，这个群体是有心灵的，但没有谁会去探究他们心灵里的苦难和无可奈何，旁观者们只是把自己的需要塞进他们的心灵。
他们的苦难，被当成“命运冷峻的玩笑”；他们的无可奈何，被解释成坚韧的“隐忍”；他们的相依为命，被歌颂成“热忱”；他们求生的本能，被解读成“没有躺倒”；他们无法得到正常社会都有的救助，被他们炫成“生命尊严”。
好一个没有躺倒！
既把苦难写成了诗，又配合上了现实教育：连“二舅”这么苦命的人都没有躺倒，我们有什么理由躺倒呢？
哪怕命运像鸬鹚一样，捉到一条鱼就被渔夫卡着脖子抠走，那也得潜水找鱼，好歹总能吃条小鱼活命。
“二舅”这条老鸬鹚潜不了水了，宁可自己漂在水上找死鱼吃，绝不会到渔船上向渔夫讨鱼吃。因为他知道，他去讨也讨不到，只是偶尔有小鱼快死时，才被扔来作为赏赐。

这是一只老鸬鹚的无奈，他们说这是“生命尊严”。
“二舅”没有躺倒，他只是顺从。
他顺从什么？用写手精美的文字来说，是“命运冷峻的玩笑”——那是不可承受的苦难，不是玩笑！
在我的眼里，他顺从的只是现有的规则。
这世界上身体残疾而没有太强劳动能力的人数以百万，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生活里才会有“二舅”？
当鸬鹚老了捕不动鱼后，一般情况下据说是给它灌酒，等它昏醉后活埋掉；听说心软的主人会把老鸬鹚养到自然死亡，不过这样的主人少之又少。
这都是听说，我没有亲见过。
“二舅”这只老鸬鹚，没有被养到自然死亡的机会，他比真正的老鸬鹚幸运的是，他没有被活埋。
他还能自己漂在河面上，寻找死鱼果腹。
对这样的老鸬鹚来说，主人的恩情比天还大！
看视频里“二舅”的一生，他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选择单身。他只是捡了个女婴当女儿抚养，好歹凑成一个“家”。
年轻时的“二舅”，养活一个女儿的能力还是有的。
如果他正经找一个女人，大概率也是有残疾的，要么是残腿，要么是聋哑人，要么是盲人，再生下几个孩子，“二舅”的人生还能像“人日”写手们笔下写的那样云淡风轻吗？
或者，他像某县的董某民那样，用前半生的积蓄买一个四肢健全的被拐女来，再用一根铁链锁着她，生儿育女。他还能像“人日”写手们笔下写得那样撑起“生命尊严”吗？
倘若“二舅”选择成家，那他连一只老鸬鹚的命运都不如，更悲惨的将是他的老母亲。
根据视频内容，“二舅”至少应该有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但他们都没有承担抚养88岁老母的责任，如果“二舅”娶了“二舅妈”再生几个孩子，88岁的老母亲又靠谁抚养？
大概，她早就用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二舅”的人生，连一只老鸬鹚都不如。至少一只在水面上吃死鱼的老鸬鹚，不需要去赡养另一只更老的老鸬鹚。
苦难是人生的悲哀，但它还不是最大的悲哀。
最大的悲哀是，从不去想苦难的原因，更不去想还有多少人在承受这样的苦难，而是少数不知苦难为何物者掌握着话语权，用最优美的文字将苦难写成诗，教导沉沦于苦难之中的人们去欣赏苦难、忍受苦难、顺从苦难。
当所有的鸬鹚都以那只在河面找寻死鱼果腹的鸬鹚为榜样时，鸬鹚的主人便可以把所有的鱼都拿到市场上买掉，为自己的生活添砖加瓦。
当然，偶尔他们也会摸着老鸬鹚的头，向年轻的鸬鹚们讲述老鸬鹚的励志故事，然后扔一条小鱼给老鸬鹚。
甚至，他们还会在它的脖子前挂一根绶带，然后，鼓励它勇敢地到河面上去寻找死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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