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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头杯部分获奖作品展示|娘子关的夜——白菜肉与红虾头

邪恶子 钝评奖 2023-11-04

娘子关的夜——白菜肉与红虾头

neta某娘子关电工

望着妻子嚼剩下的几斤虾头,长牙舞爪地在桌上爬出个太行山的模样,我兀自想到这是自己在青岛成家的第十二个年头了。我似个垃圾妇地去拣妻未嘬净的虾头去吃,一股烫热的蒸汽涌进我的脑子,是一盘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将将出锅。

在七十年代山西的农村,很少有人在意头顶星星的名字,哪怕仰望在他们最闲隙的夜里。

作为下乡知青,我来到娘子关是在1970年的元旦。饺子相当好吃,其中猪肉与白菜的比例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想,我来对地方了。以生产大队最西面的一个锅炉为起点,走去最近的一座山头只需半个钟头——或许更快。传闻平阳公主在此处操练娘子军。“娘子”,我不禁心向往之,想到生产大队中粗悍的北方姑娘,又索然无味起来。这座山头寂静无声,你在攀跃时,能切身地体会到历史的沉重。孙连仲部曾在此处击溃日军第二十师团,他们留下的骨骸和弹片,亦使我对自己的工装裤抱有了沉重的歉意。相当幸运的是,我捡到了一个极完好的军用望远镜——比我这一身破布都贵重上许多!尽管这么说使我更无颜面对这条工装裤,它在枣庄时就感受过我枯瘦寒酸的大腿,好在娘子关的饺子好吃,令我髀肉复生!无论如何,在此处的夜晚使我快活异常,当你踏过草木沙场,登上山的顶点,而手中恰又握着一副望远镜时,你定会为头顶的灿灿星汉所折服!

自此我便对跨过锅炉,翻越山岭相当的着魔,几乎无一日不赴。不过生产大队的队长因此对我产生了相当的猜忌,想必已把我认定为反动势力安插的间谍,于山上鼓捣可疑的设备,传输秘密信息,欲图破坏革命事业。但不知这大队长脑中是如何作想的,竟然让一个女青年去山上探我的情报,实在是瞧不起我这枯瘦寒酸的骨头架子。北方姑娘再如何粗悍,我毕竟也是个男青年,这些天来又吃了不少的猪肉饺子,三两下便将她从树林里揪了出来!

“你做什么!劳模不争,先来做娘子军了!”

我此时心中无疚,仗着知青的身份朝她喝道。她吓得几乎站立不住,使我也感到些许惊吓。原也不是个多粗悍的女青年,甚至称得上貌美。我先前怎么没在大队里见过她?我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终于直起身子,激动地朝我喊到。

“你…你…反革命!”

她吐出这几句话,身子便又萎缩下去。而我的腰几乎向后翻折过去,硬得无法动弹。我大骇,“反革命”三字在我耳边炸开。我是常常在生产队工作中浑水摸鱼,分餐时又定然比他们多拿几个饺子。但无论如何,我一颗红心,只是好吃懒做些,绝称不上反革命,我…我相当冤枉!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从山顶跌落下去。不料那个女青年见我势去,又喊了一句:

“你…你把情报都发给美帝国主义!”

“美…美帝国主义?”

我大愕,但略作思索后,便了然了此处的情景,随即恢复了理智——饺子再怎么吃也算不上反革命。

“我只是在这里看星空,发情报给谁,美国人在月亮上也有了谍报站吗?”

“你还不认罪!电报机就在你的脚边!”

我依着她的指尖向下望,一个黑黢黢的物件,不过是我落在地上的望远镜。我给它拾起来,一把塞在女青年怀里。

“望远镜!看星星用的!”我长嘁一口,便背过身去,赌气似地抬头望上去。

那女青年木然地立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话:“你当真不是反革命?”我使劲白了她一眼,她吓得一缩,语气让我想起在苏州念书时爱慕过的第一个女同学:

“真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种无聊的人。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你叫它,它又不应。”

“不应?怎么不应?”不知如何,我蛮劲也忽得上来了。

“那你便喊,像你识得它们似的!”

“识得,怎么不识?你看,那个勺子模样的是北斗七星,还有这颗,亮得发蓝的是天狼星。这是参宿四,这是金星、这是大角星……诺,还有这个,叫月亮。”

“呸,说这么多。也只有我应,可不见哪个星星回话。”

“好,我有说过北斗七星的勺尾指向哪颗星星吗?”我转过身子去,朝北是太行的枝桠,群山连绵。我将手在嘴前拢作个喇叭,高声大喊:“北——极——星——”。

我看见她仰起头,目光流过天枢与摇光,指向夜的北极,在万赖无声之间,期冀着一声群山之上星辰的回鸣。

1970年4月27日。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所有人都仰起了脖颈。一颗红星划过海豚座、狐狸座,在牛郎与织女的守望中又飘过天箭座,路过天枢,向着北极。我们在这颗闪闪红星的见证下,相爱了。

“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呀。你真的能记住每一颗星星的名字吗?”

“不,我记不住流星的名字。”

“流星?为什么?”

“它们停留的时间太短,人们来不及给它取名字,就消失啦。”

“消失了……它们去哪里了呢?”

“它们会落在地上,成为一块块有故事的石头。”

“哦~”她拉长语调,看上去若有所思。我继续望着天空,她忽地仰起头看我,眼睛里是迷离的欢欣:“你就是流星吧。去过那么多地方,那么闪亮。还来不及成为大伟人,就落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一辈子都只是块有故事的石头了。”

我感到一阵心悸,话语涌上来却又不得出口。只有说些废话:“你知道吗,对着流星许愿是很浪漫的。”我们反对偶像崇拜和封建迷信,因此选择了“浪漫”。但她似乎开心极了,开始发起光来,她问:“那你是我的流星,你也能给我实现愿望的吧!”

“嗯。”我回答。

“那你一定要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山上,带我看一次流星呀!”她真的好开心,闪烁起来,看上去就真的像一颗流星。

1972年,经组织安排,我被调离娘子关,前去支援青岛的工作——离开我的女孩,我的女孩所包的饺子。时隔两年,我又一次独自攀上了那座山头。新的生产大队会分配我更合身的工装裤,因此我攀越得毫无顾忌。弹片、碎玻璃乃至于刀刃,它们难以伤到我枯瘦寒酸的腿脚,亦无法令我更悲伤。近来的饺子里没多少猪肉可吃,但我依旧将她从树林中揪了出来。她拒绝我的拥抱,只是哭着大喊:

“骗子!骗子!”

我无法去回应她。我看到夜空之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辉。它曳着长长的尾巴,仿佛有无数的语言从它身上寂静地流下。

“那是流星吗?”

“嗯。”我说。我生平第一次向她说谎。流星划过,便留下,成为一块有故事的无名石头。但那是一颗彗星,它来了,亮过,便离去,有着自己的名字。我也不是流星,我只是娘子关夜空中的一抹银辉。

当我坐上前往青岛的火车,时值青年的我已从失恋的悲伤中脱逃出来,我竟然是如此的天真的期冀着:那儿不止猪肉和白菜包的饺子,还有海风、浪潮和吃不完的大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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